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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梅雪风
一
要想讲请楚《教父》,其实拿另一位大导演马丁·西科塞斯的作品来和这部电影比比就知道了。
斯科塞斯与科波拉属于同一时斯的创作者,同样都是意大利人,同样拍摄了有关意大利黑帮的经典电影。
科波拉拍的是《教父》系列,而斯科塞斯的黑帮片最著名的是《好家伙》。
显而易见,斯科塞斯的黑帮是写实的,里面的人物鄙俗、聒噪,充斥着底层社会的精明、野蛮,以及因为见识有限而无法避免的更高层面的愚蠢。而科波拉的黑帮,里面的主要人物沉稳、低调,铁血无情,却又有绅士般的节制。
在《好家伙》《赌城风云》等片中,乔·派西那种喋喋不休的粗口,很难不引人注目,而在《教父》中,无论马龙·白兰度所饰演的老教父,还是阿尔·帕西诺所饰演的新教父,他们更倾向于惜字如金,他们更擅长坐在椅子上,眼睛深䆳地看着对方,似乎穿过他们的身体,直到刺破灵魂。
在斯科塞斯的黑帮中, 无论多聪明的人物,最终都会被自己的性格缺陷击倒,其实不止是他的黑帮电影,他的基本所有电影的人物,都有一种自毁的魅力,他们知道这要坏事,但他们无法自控, 还是把自己送上绝路。无论是《好家伙》还是《赌城风云》《愤怒的公牛》《飞行家》《华尔街之狼》无不如此, 他们是自己的掘墓人。
而在《教父》当中,主角其实近乎完人,他们的行动其实都是时势所逼,而且他们的行动不会没有超出最小限度。比如老教父能够胁迫他人达到目的时,他绝不杀人。当影片最开始的殡仪馆老板为了替被侮辱的女儿报仇而要求杀死对方时,老教父非常理性地指出了这一点,最后要求派更有自制力和分寸的老伙计去完成这个任务。
斯科塞斯的人物是完全形而下的。他们生活在烂泥潭里,嗜血的,具有破坏欲的,充满了盲动的不确定性。举目四望,他们找不到任何超越性的东西,在外人看来的污秽,其实是他们生存的空气。但在那种逃避式的狂欢之中,他们偶尔也会被这黑幕之后的冰凉的虚无烫醒,如同缺氧的鱼儿一样无目的蹦哒。
而《教父》的人物则是使命驱动型的,这让他们绝不会感到生命的虚无,他们感到的是重担,这个重担让他们不得不将自我从自己视野和内心驱逐出去,这让他们成为权谋专家,成为大家的庇护者,成了不被别的势力玩弄的大玩家,他越发的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可望而不可及,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内心经历过多少炼狱。
如果说看《好家伙》你会扼腕叹息,如果主人公能够更聪明一点,更理性一点,他也许不会走到现在这个田地。而《教父》也会有叹息,而这叹息则更深沉,我们活着都不止是为了自己,我们会黑化,会欺骗,会杀人,会远离之前的理想,但我们无从抱怨,因为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有更重要的目的。
二
这部影片的主线是迈克成为新教父的故事,也就是他放弃成为他自己而成为别人的故事, 也是他被权力的黑暗面所吞噬的故事。
这是一个相当古典的故事。
古典的窍要就在于承认意义的存在,而这部影片中最大的意义就是家族。它既包括血缘的,也包括非血缘的,那种以教父的形式固定下来的近乎血缘的利益同盟关系。
为了家族,迈克可能做一切事情。当父亲垂危,他自愿去杀掉仇人以绝后患。 当长兄被乱枪打死, 他又成了教父接班人,远离他以往由父亲安排的从政之路。家族的存亡,在他心目中远高于个人的事业,也远高于所谓的正义邪恶。为了家族的利益,他甚至可以不顾血缘亲情,杀掉自己的姐夫。
只是他不知道,他已身陷其中,他被杀戮蛊惑,被仇恨驱动。当他坐上教父的王位时,他已不是他自己。他已不相信家族中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而他的家人也开始远离他,包括他的妻子。他必须保持孤独,也只能保持孤独。
这是个为了意义成就自我,也最终毁灭自己的故事。
这种意义感,不止是小教父有,影片中绝大多数人都被意义感加持,这种意义感让他们的行为都有了底线,也让他们更看重尊严。
它体现在老教父身上。比如他不能违背习俗,在女儿出嫁这天拒绝别人的请求。比如作为对他教父身份的承认,对方必须躬下身亲吻他的手臂。比如在复仇时,不能超出对方给已方所代带的痛苦。比旭拒绝毒品交易,因为它相较于赌博和卖淫更为不道德。对,这些黑社会身上有着一种古怪的道德感,比如他们开会时有另一位大哥,并不反对贩毒,但他反对将毒品摊摆到学校门口,祸害他们的下一代,至于那些黑鬼和有色人种,吸死拉倒。
它体现在卢卡·布拉西这个看起来阴沉而笨拙的杀手身上。因被教父邀请参加教父女儿的婚礼而心存感激,他要求面见教父。他要表达自己的感谢,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当他面色呆滞费力地念出他背诵许久的祝词时,你可见窥见这样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莽夫,也有着跟我们同样自尊的灵魂。
它也体现在迈克的哥哥身上。在婚礼上,他发现家门口有FBI盯梢,又有狗仔拍照时,他愤怒地摔了狗仔的相机,但随即丢下些钱作为补偿。不要小看这个动作,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证明桑尼不是个侍强凌弱的混蛋,他知道自己理亏,但他也深知自己无法自控的脾气。这个小动作,让教父家族这个最近传统影视黑社会的人物有了他内在的道德底线。
它还体现在知道阴谋败露,知道将被处死的忒西奥身上,他向军师汤姆·黑根求饶时也没有乱了方寸,被拒绝后也没有失了仪态,这时候他既有着常人的恐惧,但在这生死关头,仍保有了一个黑社会大佬该有的镇定。
这体现在片中的所有人身上,他们把自己当成职业人士,有着职业人士的尊严。所以当老教父被剌杀之后,所有人都说这只是生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们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个人之间的好勇斗狠,而是路线之争,是为了家族的存活而大家默认的斗争形式。
这种近乎贵族的行为洁癖,让这部电影充满着某种低调的仪式感。
三
但另一方面,在讲究这种仪式感的同时,影片在处理手法上又极其日常化。
比如在人物塑造上, 就如同姜文特别推祟的开头老教父的“怨妇般”的表演,他一反黑帮老大固有的强悍跋扈,他显得慢而松弛,他如同一个不愿上班却又敬业的老同事,疲惫却又精明地处理着各种杂事。但也正是这种家常才显出他的铁血,因为那些看起来引不起他的兴趣,甚至是让他厌烦的事儿,却是别人的利益、前途,甚至是生命。老教父显得越是无害,越能显出这个世界的恐怖。这种反差式的处理后来就成了一种常规的人物塑造方式,比如《空中监狱》里史蒂芬·布希密饰演的文质彬彬的杀人恶魔,比如银河映像的《暗花》里将刘青云和梁朝伟这两个狠角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糟老头子,比如周星驰的《功夫》里趿着拖鞋穿着汗衫的谢顶大叔原来是真正的高手火云邪神。
在所有的情节设置上,它也极度日常化。就如同开场的结婚大戏,结婚与处理帮中大事并行不悖,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后面的因为老教父被刺杀后的帮派混战的间隙,你看到的也是一群人在聊天,帮中的大佬在吵菜,而女人抱着孩子,而孩子不管不顾地雄壮地哭泣。家庭生活与黑帮的职业生活就这样搅合在一起,水乳交融。
也正因为此,影片中的死亡也是很日常的。影片中重要的死亡有两场,一个是老教父的司机,他被骗到江边的荒野中,克雷曼沙借口去撒尿,坐在后坐的杀手一枪干掉了司机。没有特写镜头, 甚至是没有这个司机的镜头,证明他死亡的是巨大的枪声,以及正在撒尿的克雷曼沙身体的轻微一抖。
本该响亮的枪声,在影片远观镜头里的巨大而空旷的空间中,显得单薄无力,如同一个调皮孩子放的哑炮,反而显出那个地方的荒凉静谧。那些如人高的荒草,因干枯而失去了往日的柔顺,在风的吹动下,如钢针般呆板地颤动着。克雷曼沙回到车旁,提醒杀手别忘了他刚才买的馅饼。等他们走远,一声巨响,司机的尸体与车一起化为废墟。
在科波拉的镜头下,这是件司空见惯的小事,为了强调这一点,他特意将他的死亡与那个馅饼并置。克雷曼沙也因为太过驾轻就熟,而忘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所该有的对生命的敬畏,当然他那身体的一抖,其实说明了在他的意识之外,其实有着他情感和身体都无法消化的不适的罪感。
还有一处最重要的死亡,也就是老教父的死亡。他的死亡就如同枯叶从树上飘落一样正常。他在自家别墅后院的菜地里,和小孙子玩着躲猫猫,然后倒在地上,而小孙子还不知道,仍然在他旁边嬉闹,直到他看见爷爷长睡不起,才突然觉得害怕,望远去跑去。
这个世界上的强人,终于在他死亡的时候显示出他的无力。他一手打造的帝国,只是为了这个家族,现在儿孙满堂,但钦定的接班人横死,原来希望能为家族洗白的小儿子成为新的龙头,喜耶悲耶?他至死都担心这个帝国的安危,临终前还指点迈克怎么识别叛徒,但当他躺在冰冷的泥地时,再多的担扰,也只能被凝固为一座墓碑。
如果说影片前在所讲的人物内在的仪式感, 是对意义的赞颂,那这种日常化,则是对意义的消解。仪式感是他们对于自我价值的执着,那日常化,则是在说这种价值的最后是一片虚空。
更重要的是,将残酷日常化,甚至日常到家常里短一样平平无奇,让整部影片有了一种天地不仁的苍茫感,这是他们的生存条件,是他们不得不有的生活方式,这种冷酷和达观,将奇观化这一容易廉价的视觉元素彻底驱逐出这部电影,也不会给一种大惊小怪的廉价情绪以生存的空间。
这些人物身上的某一个部分属于恶魔,但某一个方面似乎又绝对能称得上高贵,这两者就古怪地生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为他们的作奸犯科找到了一种精神,为他们的暴力行为找到了某种荣誉,这种精神和荣誉漏洞百出而又自成一体。冷酷让他们能在生理上活着,吞噬了他们的灵魂。但他们的自尊让他不准备承认他们已经变成了野兽,他们必须攀附一根意义的稻草,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四
从某种程度来说,科波拉神化了黑帮。
但他神化他们,其实有他的目的。影片开头就显示了他的意图。当那个渴求教父能够帮他惩处侮辱他女儿的罪犯给她公平时,这已经显示了这部电影里黑帮的真正意义,他们与政府其实没什么不同,甚至比政府更有担当,他们提供政府所不能提供的正义。
将黑帮的地位提高,只是为了降低政府身上的含金量。当这个被政府污名化的黑社会越显得正义凛然,就越显得政府本身的伪善。
影片中其实多次明示了这两者的类同。迈克向女朋友介绍自己的父亲时,打的比方就是美国的州长。老教父所认识的政府高官、法官等权贵,这个老教父所拥有的核心资源,更是说明他们与政府更是蛇鼠一窝。
这种白道与黑道的对位关系,是影片最重要的特点之一,也让它有了某种反讽的味道。
相比于这种将黑社会与政府关系的一览无余,还有另一重相对隐晦的对照。
影片中冲突的起因,是犯罪王朝的更新换代。毒品的暴利,让古典黑社会所看重的卖淫与赌博显得笨重且落后。以土耳其人索拉索所代表的新锐力量,就试图以暴力完成这场内部革命,搬走老教父所代表的保守势力。
而这个内部的革命,其实与影片当时的时代背景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呼应。当时二战刚刚结束,也正是旧的世界秩序瓦解,新的势力范围正在形成之时。这两种变动之间近乎相似的模式,反应出科波拉对于这个世界体制的深深不信任。 所谓的变革,也许只是各种势力分肥的又一次火拼。
科波拉就是通过这些镜像关系,将一个地域的黑帮故事,演绎成了一个普世的有关权力的寓言。这时候,黑白世界同构的纽约黑帮,其实成了体制的象征。所有人都成了体制的人质,即使强悍如老教父。所有人也都是宿命的产物,即使勇毅如迈克。
也正是这种寓言性,让影片有了一种更深沉的悲剧性。两代教父,他们也只是历史的影子,他们苦心孤诣的谋划,只是历史齿轮上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而他们惊心动魄的接班故事,其实只是经久不息的古老戏码。
这种寓言性,与前面所讲的仪式感,日常感有着奇妙的共振,正是这三者的恰到好处的融合,造就了这部电影的独特风味。
寓言是是俯视,仪式感是仰视,而日常感是平视。寓言赋予它宏大和空旷,仪式感赋予它庄重和优雅,而日常感,则赋予它一种天地不仁的残酷的豁达。寓言性赋予影片一种通透的社会学视野,仪式感赋予它一种理想主义的评判,而日常感,则给予它一种非道德化的宽容。
于是影片它既不是漠然的,也不是热血的。它既不是纯然克制,也不是放任的。它既悲悯,又批判。既为某种价值感动,但也有解构这种价值的冲动。它揭露人性,宽容人性,又赞颂人性。
于是片中的人物如野兽般活着,如最普通的邻居般活着,如贵族般活着,如野兽般死去,如最普通的邻居般死去,如贵族般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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