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游戏

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的《趣味游戏》（Funny Games, 1997）有些怪诞，之前也不了解这个导演，因而没做功课，是在全无任何背景信息的情况下看的。看完之后，还是不太能够理解两个青年保罗和彼得的动机，为什么要这么干？保罗有两次（可能不止）以戏谑的姿态和眼神望向摄影机，像是要告诉观众，我就是在搞恶作剧。人们都知道，演员直视摄影机是影视拍摄的大忌，因为这样会破坏观众的幻觉和快感；但显然哈内克是在通过保罗一角同观众玩游戏，戏弄观众，明白向观众示意，我的诡计和把戏多么有意思，以激怒观众。所以，对保罗这个角色，导演有趋于认同的一面。我猜测，哈内克预设的观众或“隐含受众”可能是中产观众，他想以这种方式向中产观众挑衅，因为中产阶级一般都有较强的道德感，哪怕这种道德意识略带虚伪，这就使他们很难忍受保罗那极端疯狂、变态、毫无人性的“趣味游戏”。中产观众会愤怒、会谴责、会离席，这可能正是哈内克意图达到的效果，在无目的的恶搞中触怒中产阶级，以获得某种“报复”的快乐，尽管我们都知道，保罗和彼得的行为是卑劣的和难以解释的，是一种“肮脏的小把戏”。（《肮脏的小把戏》是美国批评家詹姆逊的一篇文章，也是一则书评，詹姆逊在其中讨论了创意写作和美国下层中产阶级的关系。）

但哈内克对影片中乔治夫妇这对富裕中产是否就没有情感乃至观念上的认同呢？显然不是。我认为哈内克的态度是双重的，也是矛盾的。影片开头，摄影机就采用了超高俯视机位，画面中出现的是在高速路上匀速行驶的私家车和被拖着的、用于度假的长长的帆船，画外音是古典歌剧，我们没有看到这对夫妇，但对白告诉我们，他们在品评某几个歌剧演员。我在想为什么哈内克在这里要用鸟瞰镜头，也许是为了暗示乔治夫妇后来的不堪一击，他们的脆弱和不济的命运，而哈内克对他们既有一种怜悯，又有一种轻蔑。

情节发展告诉观众，乔治夫妇是一对有教养的富裕中产，面对保罗和彼得这两个不速之客，他们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礼貌和容受力。可这两个青年到底从何而来，他们的父母是谁，家庭环境是怎样的，观众几乎不太清楚。保罗透露了一些彼得的信息，他出生在一个十分混乱和糟糕的底层家庭，子女很多，父亲酗酒，母亲恋子、乱伦，父母离婚，彼得经常受到来自周遭和社会的嘲讽，等等。我们本以为保罗对彼得的境遇会有一种同情，但并没有，保罗也嘲弄彼得，于是彼得哭了。不过，保罗的叙述到底真不真实，他是不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观众可以见仁见智。只是从后来彼得自己的反应来看，这又像是个虚构的故事，而彼得则给人以精神分裂的感觉。对于保罗，他的背景我们一无所知，但像个整日游荡的社会闲杂人员。他靠什么生活，做什么工作，是否还在上学？观众一概不知，只能看到他可能是在为有独幢别墅的富裕中产家庭做些整理花园、修补帆船之类的工作，或许是帮工、短工一类的人。（这里莫名让我想到白先勇的一个短篇《那片血一样红的杜鹃花》。）

对于乔治夫妇来说，保罗和彼得无疑是两个来自下层或底层的“闯入者”。乔治夫妇在一开始似乎并未意识到他们的造访将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而是以一种单纯友好的态度接待他们，但当他们表现得粗野无礼甚至一再挑战底线时，乔治夫妇怒了。可是，尽管恼怒，乔治夫妇却无计可施，只得退让求和，显得无力又软弱。其实，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中产阶级对于底层的态度与自身的矛盾性，一方面他们尽可能表示友好和礼貌，另一方面又认为底层是暴力的和危险的，因而有一种不安全感；但中产阶级在与底层接触时又会克制自己的这种感受，抑或尽量让自己纯粹一点，不去想底层可能潜存的威胁，而且明明内心流露出了鄙夷情绪，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得温和有礼。这就是中产阶级的矛盾性，“借鸡蛋”不就寓示了中产对底层的恐惧心理吗？哈内克恰如其分地演绎了这种矛盾，并且他要告诉观众，中产阶级的无用，在歹徒一再羞辱和凌虐自己的时候，中产阶级尽管在反抗，但百无一用，他们不是行动者。此外，中产阶级一向注重隐私，他们必须保持良好的社会形象和家庭形象，这在电影中体现得十分鲜明。乔治夫人安娜本来有机会向另一个家庭求助，而且他们有三个人，但为了保持形象，不想让另一对夫妇知道自己的境况，丈夫的腿被歹徒打断了都不说，宁愿撒谎、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也不求助，在保罗和彼得两人面前极尽退缩求饶，这就让好不容易出现的求生机会消失了。这种情节设置，正是导演哈内克价值判断的体现：中产阶级是表面友好而内心封闭的，他们享受着富裕的生活方式，容易轻信陌生人，甚至显得有些单纯，在危险降临时他们以妥协为主，毫无行动能力，以致有的观众责难乔治，这丈夫简直是个软蛋。

下层阶级或底层对中产阶级的态度同样是矛盾的，嫉羡和仇视相交织，而且底层往往有极度敏感的自尊心，稍不留意就会使他们燃起熊熊大火。保罗就是如此，为什么他要那么残忍地加害这个中产家庭，甚至连他们的孩子都不放过？如果加以考察，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敏感的内心感受到了来自乔治夫妇的轻视。当然，对乔治夫妇来说，那可能根本就与轻视和不尊重无关，但保罗确信他们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因而内心有一种愤懑。当乔治夫妇的小儿子拿枪意图向他射击时，他毫不犹豫地一枪打死了孩子，因为他觉得连一个孩子都蔑视他。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底层又对中产家庭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比如保罗对乔治夫妇的高尔夫球和球棒有一种拜物式的向往，他想占有，占有整幢别墅，占有中产阶级的每一种生活方式乃至他们的说话方式。这就是欲望，就像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里分析巴尔扎克的小说，巴尔扎克对贵族生活的占有欲望一样。詹姆逊还认为，怨忿（resentment）就是一种非常原始的阶级情感。

《趣味游戏》是荒诞的，也是现实的。对这部电影的主题，可有不同解释，但我想阶级冲突应该是它的主题之一。类似电影很多，如克洛德·夏布洛尔的《魔鬼的眼》《冷酷祭典》，奉俊昊的《寄生虫》，李沧东的《燃烧》，等等。每一个具体文本在阶级议题的处理上各不相同，但阶级议题的再度浮现是今天的批评需要注意的。连欣赏什么样的艺术、听什么音乐都能显示出趣味的阶级差异，在《趣味游戏》里虽未直接呈现，但我们能感受到古典歌剧与“碾核”（Grindcore）所暗示和代表的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