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是一贯的主题。因而电影与暴力和死亡和恐惧和梦相关。性,或直接说女性的身体,其获得方式在此被还原为唯一的简单途径——作为稀缺商品,它归属于权力拥有者,经济的或政治的权力,而经济权力最终可被转化或还原为政治权力(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作为革命的合法性源头,远未过时)。权力等级严格规定了资源分配秩序,冰冷且钝重。阶级压迫首先就体现于身体快感的压迫。这个背景,重复的还是弗洛伊德尤其是马尔库塞的理论。它当然不是讲述备感压抑的愤怒青年如何革命或幻觉革命以改变权力秩序,从而最终获取性的铁血美学传奇,那是安东尼奥尼在〈扎布里基斯角〉或大岛渚在〈日本春歌考〉里要做的事,林奇所做的是,以梦幻的形式呈现原子般孤独无力的个人,如何被巨大的阉割恐惧所击倒,最终以自我阉割的仪式来宣誓对秩序的服从——去势象征着身体改造的彻底成功,因为如同电影中反复出现的衰老、病弱、垂死的身体意象所显示的,无力的身体,除了驯服外,还有什么方式来避免暴力和死亡呢?
片中唯一的主人公Henry,就只能如同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对残暴、粗野、巨大而不可解释的权力满怀恐惧,阴郁、紧张、压抑,免不了要成为一个被迫害狂,似乎外部世界随时都会发生侵犯性攻击。这种心理目光投射下的环境,当然就具备了浓厚的表现主义色彩,遍地的废墟、巨大的阴影、粗糙钝重的器物、怪诞粗暴的言行,无不显示着生机缺乏的无机性,无不隐约透着邪恶的敌意和沉重的压迫。
开头就可视为一个梦,一个自慰之梦。暗示着由于权力的剥夺性压迫,个人已从外界世界退出,从对象性满足缩回至自体满足,用弗氏术语说,即是从续发系统退回至原发系统。然而,在梦中,在无意识深处,恐惧的阴影也无所不在——一个半侧脸融化的狰狞男人(魔鬼?),在来回地割啊割,咔嚓一声,断了,一条黏乎乎、软绵绵的细长精虫从口中喷出,落入污浊的水中。冰凉的快感。
再看下去,这个开头似乎也可视为一种暗示性的回忆——Henry似乎也曾确实获得过性,在恶意的监视和蛮横的干涉(女方家长变态式的逼迫)下,确实和Mary有过关系(精虫落入浊水暗示着一次交媾的完成,水作为女性器官之象征是很显然的),并因性行为的后果——一个怪胎而获得同居的权利。怪胎同样是黏乎乎、软绵绵的,它因为匮乏而虚弱,无力地哭叫着、挣扎着,要求满足。它当然是象征,一个脱离身体的、被放大的阳具,另一个Henry的分身,无数边缘底层、无权无势的男性(Henry是制衣厂门卫,且处于“休假”性失业)的隐喻。
但Mary显然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如多次出现的、作为性目标象征梦中女人所暗示),或者说,因为厌倦,他终究要在梦里乃至现实中安排她消失。新的欲望目标总要出现,譬如对面房间的女人。影片暗示出,他获得她的性,显然经过艰难的历程——一个梦显示,自足自恋因而难以接近的女人,孤芳自赏地陶醉于自娱自乐的歌舞中,将纷纷落下的精虫,一条条踩死,拒斥是剥夺之外的另一压抑之源。最终可能成功地暗通款曲,欲望得到暂时满足。然而,自我防护机制开始启动,现实的威胁马上出现于梦中作为警戒:面目狰狞的魔鬼再次出现,砍下他的头[主奴战争的不可避免],鲜血狂喷,同时手指却在沉迷地转动着活动铁轴——很明显的性行为暗示,连死都无法阻止的快感享用;头滚落后,脖子里又长出一个头,怪胎的头,野兽的头。欲望不灭,警戒作用远不够将之杀死。他仍对她抱有妄想,因而喧哗骚动着等待。
期待的焦灼中,开门声响了,他猛地开门,被吓得倒退进来,对面门口一个矮小、丑陋的男人,猥亵、放肆地搂抱着女人,女人以淫荡的笑声回应着。那男人狞笑着转过头,噢,又是那张凶恶的脸[恐怖权力的邪恶象征]!Henry关门,瘫倒在地,从门洞中偷窥,门被狂暴地关上了。拒斥与剥夺的双重否定,残酷而直接。
这时,怪胎不合时宜地哭叫【欲望不死的呼喊】,他拿出一把剪刀,走近,剪开包裹的纱布,胸腔应剪而裂,是两突起如膀胱般的结构。他举刀刺击,裂开,嘴里有血喷涌,下面却爆发出白色的豆腐渣般粘物(精液?),排山倒海地淹没一切,最后变成一条巨大的精虫,摇晃着丑陋的身躯,眨巴着哀告的眼睛。
阉割仪式的完成。
以自我否定的方式完成对巨型利维坦的驯服宣示[self-negation of its own otherness to the master]。在生死之战(life/death struggle)中,要不屈服,要不死亡,没有中间余地。
而这,似乎是多数人的普遍宿命,无法回避,无从改变,如同恶作为本体之一,永远无法消除。
因而,它是一个巨大的寓言。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