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玩家

《失控玩家》是当下国内最热门的院线电影。从电影剧情上来看，它秉承着好莱坞类型电影的一贯路数——有英雄、有美女、有爱情、有炫丽的特效场面和激烈的打斗场景，然而深究其故事内核，我们也完全可以把这部电影，作为反映“后特朗普时代”美国思想文化与社会生活生态的一部典型影像文本去解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电影在中国的热播，跟《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今年一下子涌现出四个中文译本）、《下沉年代》、《美国不平等的起源》等美国主题的新书在国内引起的热议，是一体两面的现象，反映的是在中美关系已经成为中国当下和未来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之一的状态下，国人对于美国的历史、当下与未来的关注。后特朗普时代的美国，要秉承什么样的施政纲领与价值理念？美国社会公众对于资本、人工智能、游戏等重要议题，持有什么样的判断与态度？或许我们都可以从这部《失控玩家》里，管窥一二。

“和平与爱”是沧桑

《失控玩家》对主人公盖的设定，非常值得玩味。在网络游戏《自由城》里，他本来只是一位工具化的非玩家角色，却由于游戏主创者的人工智能设定，获取了自我意识，开始为爱情“疯狂升级”。有意思的是，其他玩家的升级，几乎都是借助于抢劫、杀戮与破坏，而他的“疯狂升级”之路，却源自不断践行好人好事的路径。他安慰因寻猫而哀伤的老太太，制止热衷于破坏街区的暴徒，反抗抢劫银行的罪犯，以纯真和善良打动作为游戏主创者之一的玩家米莉……在一个到处打打杀杀的游戏世界里，盖的存在，仿佛一股清流，迅速成为游戏里的网红人物，并最终改变了游戏的运行逻辑——从杀戮到静观，从破坏到养成……

影片编创人员对于盖的人物设定，当然只是一种浪漫化、童话化的想象，因为只要玩过网络游戏的人都知道，在游戏积分升级的规则设定不改变的情况下，不杀戮、不抢劫、而仅仅依靠做好人好事就能“快速升级”，是几乎无法实现的“乌托邦”梦想。而这种理想状态中的“和平与爱”，与现实状态中的“弱肉强食”之间的落差，或许正是美国当下历史与现实的真实写照。

正如中国学者指出的，美国这个世界超级大国身上一直存在一体两面。美国立国之初的《独立宣言》和《联邦党人文集》等文献，至今仍然是全球自由民主理想的代表性文献，而以自由、平等、每个普通人都能成就伟大事业等为核心要义的美国梦，则是美国这个移民国家不断吸收来自全球各地的人才的重要基石；但是美国从立国之初，在对待非核心族群、对待外国尤其是对待弱小国家与族群的态度上，似乎总跟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强权逻辑脱离不了干系——大规模地贩卖与使用黑奴，以至于从南北战争至今，黑人被歧视、被侮辱的状态仍未得到彻底改变；西进运动中对印第安原住民的肆意杀戮与奴役；二战以来以“世界大兵”的角色，对于众多弱小国家命运的干预与掌控……而特朗普执政以后，这种歧视弱者、制造族群撕裂、赤裸裸地宣扬强权逻辑与工具理性的行径，更是愈演愈烈。2021年年初发生的冲击国会山事件，正是美国社会的一种危险信号。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能不为影片的主创者，在美国和世界越发陷入纷乱、动荡与割裂的境况下，重新呼唤“和平与爱”的善良发声所感动。即使我们清晰地明了，无论是美国还是整个世界，要想真正回到一个各族群与阶层之间彼此尊重、互助互爱的理想状态中，仍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我们仍能在电影所造的大同之梦中，获取足够的慰藉与感动。正如尼采在其代表作《悲剧的诞生》里所言：“就算人生是出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出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愿我们都能追随盖的步伐，以尼采的倡导和西西弗（见加缪《西西弗神话》）般的苦行，为世界重归正轨，而不懈努力。

“工具人也是人”与“黑人也是人”

影片当中，盖的非玩家角色的身份设定，同样是理解电影最重要的关键所在。

所谓非玩家角色，就是网络游戏里设定的玩家行动所必不可缺、但又没有自身思想与行动能力的工具人。在玩家杀戮时，他们是一一倒下的杀戮对象；在玩家抢劫时，他们是唯唯诺诺的卑微顺民；在玩家玩乐时，他们是默默服务的无声劳工……这些工具人，跟美国日常社会里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劳动人民，形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对应关系。他们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却终生只能处于社会的中下层，勉强度日。而我们日常能够接触到的各类媒体中，永远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界的精英人士占据版面、主导叙事，上述“沉默的大多数”，要么作为一些统计数字而存在，要么就成为精英亮相中的背景，永远无声、甚至无形。

而对于盖这样的工具人来说，一旦他借助于人工智能的设定，有了真正的自我意识，就是他命运转变的重要契机。盖从一个无声的工具人，到有爱欲、有理想、有愿景的真正的人，其转变的转折点，就从他不甘心再一次在玩家的抢劫中，按照过往设定俯首帖耳、等待发落，而勇敢尝试反抗开始。最终，玩家被盖在游戏中意外打死，而这次反抗的成功，既标志着盖的自我觉醒，也让他成为倡导工具人群体改变命运、群起抗争的天然革命领袖。

美国知名左翼学者乔姆斯基，曾在其新书《财富与权力》中，总结了解构美国梦终结的10个重要观点，其中削弱民主权力、操纵选举活动、驯服底层劳工、架空全体民众等，均位列其中。在阶层日益固化、社会主导力量日益寡头化、支撑广大民众对于美国向心力的美国梦日益破碎的当下，影片借助于工具人的觉醒与革命的情节设定，来为美国“沉默的大多数”发声的表达诉求，不禁让人肃然起敬。影片高潮部分，盖领导的工具人们，喊出的“工具人也是人”的口号，或许也正是影片对于去年疫情以来，美国和欧洲兴起的“黑人也是人”民权运动的最好回应。

影片中的工具人，除了指向上述“沉默的大多数”之外，在游戏主题的数字经济语境设定下，应该也有关照数字经济之中一直处于隐身状态的数字劳工的表达诉求。正如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0年引进的重要社科作品《销声匿迹》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全球数十亿人每天浏览网站内容、使用搜索引擎、发布推文和帖子、享受移动应用程序的服务的背后，有大量的国际工人在默默劳动着。他们主要是自由职业者和临时工，而不是全职的或按小时计酬的工人。这些劳动力往往被隐藏起来，身处不透明的雇佣世界中。而无论是在美国还是中国，这些数字劳工的生存状态与权益保障，都已经成为重要议题之一。人，是具有情感、思想与温情的价值主体，而不只是完成工作任务、创造GDP、践行服务职能的工具化客体。“工具人也是人”这一掷地有声的口号，值得全球每一位关注人类共同命运的有识之士去铭记、去反思、去改变。

虚拟社会的现实化与现实社会的虚拟化

既然是一部讲游戏、讲人工智能的电影，最后的讨论自然还要回到虚拟社会与现实社会的关系上来。

对于影片中的众多玩家来说，《自由城》这个游戏，尽管源自虚拟空间，但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他们在这个虚拟社会里的种种行为，也是其在现实社会里无法实现、无力实现的欲望与意识的投射——在现实社会里，他们要服从父母和老师的管教，而在虚拟社会里，他们可以我行我素，“胡作非为”；在现实社会里，他们或难以找寻到理想的爱情，或面对暗恋对象没有勇气去追求、去表达，而在虚拟社会里，他们可以从容花前月下，极尽浪漫之能事；在现实社会里，他们面对看不惯或鄙视的人，或唯唯诺诺、或敬而远之，而在虚拟社会里，他们则可以奋起抗争，行侠仗义，畅快人生……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游戏的虚拟社会同样是由人来创造的，它在很大程度上，也在遵循现实社会里的种种逻辑。在现实中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人，到了游戏里，尽管试图称王称霸，但很可能还是频频被大佬劫杀，在升入高等级之前就一命呜呼；而与现实中精英占据主流叙事相比，游戏里那些升级最快、积分最快的玩家，同样位于虚拟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可以从容呼风唤雨；而更为致命的是，众多玩家视为个人真实生命一部分的《自由城》游戏，本来就是资本家窃取知识产权、用以牟取个人暴利的工具，而当游戏销售不如意或者游戏运行未能遵循资本意志时，只为一己私欲考虑的资本家，可以毫无顾忌地让游戏清零重启，甚至破坏游戏服务器，让承载众多玩家寄托与记忆的数据资料毁于一旦——主宰游戏的资本家，跟现实社会里的强权拥有者，往往可能就出自同一群体。

或许正是出于对这种虚拟社会的现实化的反思，影片最终，才倡导人们走出对于虚拟社会的依赖，甚至走出媒介所建构的虚化社会现实幻境，而直接跟现实中的人，重新相遇、对话、交流，乃至相爱。在一个媒介高度发达、数字经济无处不在的当代社会里，最难能可贵的东西，或许还是在阳光下、绿树旁，跟亲人、跟朋友，零距离地面对面接触，从容对话、共享温情……

让我们在这个高度媒介化、数字化的时代里，时时尝试直接相联——或许正是《失控玩家》这部反思游戏的游戏题材电影、反思数字的数字经济题材电影、反思媒介的当代媒介题材电影，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与温情。

2021年9月11日上午（“9·11”事件二十周年）作于竹林斋。

（本文于2021年9月12日在《探索与争鸣》杂志公号“文艺界”专栏首发，经版权方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