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

电影《春江水暖》以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为题跋，以一户普通人家为切入点，讲述富春江畔富阳区的四季更迭。影片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进行创造性转译，力求神通而不拘泥于仿古；体现了新时代中国电影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传承与转化发展。

本文将从叙事、电影语言以及艺术精神之表达三个方面展开，分析《春江水暖》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传承转化的创作机制。

一、影片叙事：人像风物志

影片在四季时序中交叉描绘着一家四兄弟、三代人的生活百态，一如以《清明上河图》为代表的风俗画，以通俗写实的手法聚焦世俗生活。老大经营的酒店是市井江湖、老二溪山渔隐的生活却负担着“供房”的压力、老三作为赌徒侧写城市的暗面、老四作为建筑工人直接指向迅猛的城市化变迁；而子一代的顾喜、阳阳等人物又带出了代际间关于婚恋住房的价值冲突。

四个家庭因赡养母亲而聚集，各自有其难以言说的甜蜜与苦涩，但又始终互相帮衬扶持；群像化的人物构建使《春江水暖》的叙事时空呈现出散点结构，叙事的视点在多达九个主要角色间自由变换，是对传统绘画艺术的弥散思维的内化。而在交织讲述的过程中又有“留白”，例如影片在四季交替的空镜头中带过了顾家老母生命的终结。情节的省略、话语的缺席让观众在静默中生发出无限思绪；这一叙事策略依循“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1]的传统，使观者在虚实间更完整地体认自身。

二、电影语言：山水卷轴画

“我们找了绘画与电影两种语言能交汇的中间地带”[2]，导演顾晓刚在访谈中表明其主创团队以中国画的美学原则进行电影语言创新的自觉。

（一）长镜头与“游观”

南朝刘宋画家宗炳将老庄之道内化于山水的审美关照方式，提出“澄怀观道”，北宋画家郭熙在其山水画论《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水“可行、可望、可居、可游”；这一传统为后世继承，形成了以“游观”为代表的绘画审美意识，即强调“在表现与观看过程中视点的游动”[3]；而移步换景的作画观念、长卷画幅的规制皆来源于此。在《春江水暖》中，“游观”以横移长镜头的方式呈现：摄影机连续均匀的运动轨迹引导着观众视线的走向，由此模拟长卷画幅徐徐展开的观看方式；而镜头内部的调度也有考究设计，人物与摄影机同向移动，在浅景深中成为观众游览山水图景的引领，以“移步换景”的视觉体验唤醒观众“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的审美经验，指向寄情山水、安放灵魂于其间的精神跃升。最为典型的即是顾喜与江一信步江边的长镜头，江一随性地跃入江中，摄影机由此向右匀速横移，富春江畔亭亭盖盖、苍郁清润的山水景观在全景景别中一览无遗，如铺开卷轴一般；而后江一上岸与顾喜沿江散步，一路引出嬉水的孩童、遛狗的青年、乘凉的老妪与捕鱼的老翁，在如前文所述的“移步换景”中展现人们依山傍水的生活情态。此外，景别的灵活收放在横移长镜头中带来微妙的节奏感，呼应着传统绘画艺术中“气韵生动”的美学追求。

（二）取象于远、以远写神

郭熙提出的高远、深远、平远“三远”，既是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空间观念的概括，亦是对追求博大涵容、重视意境神韵等美学价值的阐释。“‘远’一方面对应人跻身宇宙之间，面对苍穹浩瀚时的心灵感受，另一方面观照了中国画在视觉表达上以有限写无限，以山水画宇宙的美学志趣”[4][4]，在影片中体现为“取象于远”，以远景、全景等景别强调人物与环境的有机联系，烟云溟濛、古树参天，人们的琐碎烦恼与生命轮转的悲情都隐没于“远”；达到“以远写神”的效果，所造之境冲融飘渺、余味无穷。正如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总监夏尔·泰松曾的评价：“《春江水暖》的镜头和场面调度都具有完美的流动性，这给电影注入了一种庄重的呼吸感，仿佛在欢庆栖居于地球的人和永恒的自然合二为一。”[5]

三、美学精神：天人合一，意在逍遥

导演曾谈及影片之意在于用江河长卷的意象空间带领观众完成一种逍遥。此“逍遥”一方面指向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古今共时下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感。

（一）水心空虚、深渊清明

在《春江水暖》中，水与陆在空间向度上形成区隔，陆地上展演着相亲、结婚、拆迁、还债等事件，而正如苏轼所书“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富春江却以其广袤与永恒注视着、见证着陆地上的一切。影片描绘顾家老二一家三口在船上共度平淡而温馨的一晚，在特写景别中陈列三只玻璃茶杯，在固定镜头无限延宕的韵味中，前景的杯中茶水与后景倒映夕阳的江水同频共振，渺小的人与自然之道通过水产生了实在的联系；通过影像准确地传递出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天人合一”等艺术精神。

（二）书卷展时逢古人

影片中老大和妻子在江边放生，以求走失的母亲归家；鱼滑入水中，镜头便随着江水走，直至岸边长廊里莫名出现一名戴斗笠的钓鱼人，观者与其不期而遇，“仿佛一切时间都凝聚在‘共时’（synchronic） 的当下”[6]，随后顾家老母由“江神”送回。据导演所说，在剧本中这位无名的垂钓老者实为东汉隐士严子陵， “书卷展时逢古人” 这一不曾言明的超现实情节生发出“即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意境，影片真正的主旨终于显现，即达到山水绘画之主题——时空的无限感。

综上，《春江水暖》以真实生活化的叙事塑造了立体的城市，同时以诗意的影像承载了寄情山水、天人合一的美学精神；导演顾晓刚以“第三只眼”回望故乡富阳，借力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精神遗产，为新时代下探索民族电影语言、进行民族文化叙事提供启发。

[1] 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华书局,1994年,第609—610页。

[2] 顾晓刚, 苏七七，《<春江水暖>： 浸润传统美学的 “时代人像风物志”——顾晓刚访谈》，载于《电影艺术》2020年第五期，第98-103页。

[3] 梁宇锋，《画旨显影：中国电影对郭熙画论观念的赓续转化》载于《电影评介》,2021年第15期，第18-22页。

[4] 李二仕，于思琪，《从中国画到电影视听语言：<春江水暖>的跨媒介美学实验》，载于《视听理论与实践》2022年第2期，第29-36页。

[5] https://www.allocine.fr/article/fichearticle_gen_carticle=18680736.html. 《2019年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拉开序幕》，原文载于法国影视门户网站Allociné，访问网页时间：2022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