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之刃

我最早看到《彷徨之刃》的贴片预告的那家影院已经跟随着三年大流行的影院倒闭潮一起消失了，同样是在那家影院首次看到预告的《坚如磐石》也已经在去年上映，《彷徨之刃》却如今才姗姗来迟，这一刀着实是贯穿了这个社会变迁的不少阶段。

但玄而又玄的是，这部作品中附带的社会情绪和议题却和当今最具讨论度的内容高度吻合，恶童、厌童、家庭教育缺位、民间判官报私仇、青少年借年龄之便逃避刑事责任，这一切在今年都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被推到了舆论顶点。

《彷徨之刃》是《涉过愤怒的海》的B面，即亲人确实被恶童所害，追凶的结局又该将指向何方。《怒海》中的父亲是失职的、自负的、热衷于cosplay成关爱女儿的形象的虚伪之人，《彷徨》中的父亲则虽然同在离异家庭，却真正尽可能地担负起了父亲的职责。

影片在惨剧发生前只用了一个戏剧冲突刻画父女关系，即女儿向父亲提出想要养狗。明白这个二人之家对于新添置一个小生命完全力所不能及的父亲没有强硬地拒绝，而是用一种半撒娇的方式与女儿沟通，希望她理解自己的苦衷，也希望她能更加慎重地对生命负责，同时也留下了女儿如若可以担负起照护责任，宠物也依然可以养的谈判窗口。

不同于相对套路的同类型题材片在案件发生前展示家庭生活的三板斧：青春期、更年期、各说各话，本片通过一处微小的生活切片衬托出父女之间温暖的感情，以此让突如其来的无差别杀人案件对这个幸福小家的破坏显得更为残忍。

现实中由“恶童”引起的案件一般也具有随机性、超出一般同类案件的残忍性等特质，因此带给社会的震动也更为剧烈。“恶不知所起”是此类型案件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根源，众多案件中施害者本应天真烂漫的年纪和其犯下的人神共愤的罪行形成的割裂感让“人本恶”已经成了网络流行词。

而更宏观一点讲，当下社会遭遇的被未成年人荼毒的问题是“结构性”的，他们可能在你想要休息时在高铁上大吵大闹，可能在你想要读书时在图书馆高声喧哗，可能在你想要看电影时在影厅里上蹿下跳……他们的背后往往还站着同样缺乏教养的、强词夺理的、骄横野蛮的、溺爱放养的父母。

他们以各种你无法想象的丑陋形态，随机刷新在你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毁灭你一整天的心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青少年随机杀人事件”呢？杀死了某个时刻原本快乐幸福的你。

《彷徨》中的父亲便遭遇了相同处境，电影也将焦点放在了女儿被杀害后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展示他在绝望与愤怒中的反复摇摆后选择的为这个原本温馨的小家画上句号的方式。

与之相对的是，影片还塑造了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警察角色，他是滞后的、迟疑的、摇摆的、理性常常被私心打败的非典型公职人员形象。王千源的悲痛欲绝勾起了他年轻时在辖区侦办过的未成年人杀人案件，让他在影片中逐渐成为了一个无法，也不愿插足这场呼啸而过的愤怒的旁观者。

直到影片结尾，王景春饰演的警察也没有为任何一起案件的侦破提供过什么有效的帮助，甚至是很多有意无意的操作让核心矛盾升级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影片结束后升起的字幕卡，讲述着2020年关于刑事责任认定年龄的修正（本片故事发生于2009年），这也是一场迟到了太多年的并且依然不够完善的正义补丁，它也是滞后的、无措的。包括当下的社会情绪，我们传统意义上遵从的普世价值、尊老爱幼似乎在这一切面前也十分无力和古板，甚至在某些场合下会成为助纣为虐的犬儒话术。

理论和法条这些需要经过缜密研讨得出的社会契约，总是显著落后于时代洪流，以及瞬息万变的人祸形态。

影片第二幕结束时，王景春用枪指着正在逃走的王千源的背影喊道：“你再往前走我可就帮不了你了！”，王千源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赶往他的复仇之路，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你们从来都帮不了我！我想要我女儿，你们能帮我吗？我想和我女儿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你们能帮我吗？”

这些源自于他最激烈的情绪的不加修饰的呐喊，瞬间击碎了王景春安抚嫌疑人情绪的陈词滥调，也揭下了执法者时常扮演的理中客角色的面具，王景春终于看着他消失在了掩映的丛林中没有开枪。

同样令我感到触动的是影片结尾的彩蛋，内容其实十分套路，展示的是平行宇宙中的he结局，王千源在那个雨夜前往地铁站接女儿回家，并为她买了一只小狗，两人幸福依偎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

如果是曾经的我看这个结局处理或许会波澜不惊并感到乏味，但在经历过个体普遍经历的来自于不可抗力的苦难最频发的时代后，大家都见过了太多无能为力与绝望的遗憾，这场永无可能抵达的梦境就变得十分动人，因为如今我不免担忧我与我身边的人何是会成为画中人。

当然，迟到的定档虽然让本片离当下观众的距离更近了，但是其来源于东野圭吾如此古早的一部小说的文本底色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剧作的信息量与充实度远远无法回答现今大众对于这个议题的拷问。

影片的节奏就是十分明显的硬伤，导演似乎想利用在银幕上无限拉长悲剧的时间体验的方式让观众深度共情这场惨剧，不过这套叙事想要成立，必须建立在演员表演、台词写作以及情绪氛围搭建全部在线的基础上，可是本片以上方面一概无法及格。

最令我诧异的是王千源和王景春的超差演出，看片之前我原本最不担心会出现纰漏的地方就是二位的表演，但是最终却发现其成为了本片最大的缺点。

王千源全程气泡音疑似致敬易烊千玺的念白方式让人摸不着头脑，影片中段和齐溪对话时他的气泡音已经压到了令人不适的程度，像是把猫抓黑板的声音做进了人嗓里。而由于他要在全片竭力保持这种低音炮来彰显角色的阴郁和绝望，这便导致他的演出极为浮于表面和模式化，台词的情绪也完全被气泡抹杀。

导演居然可以忍受他使用这样的表演方式完成这部强情绪的电影也是令人惊诧，如今内娱那些热衷于作逼倒怪卖弄自己对表演的“新见解”的流量明星们，估计都不会在面对这个本子时交出这样令人费解的答卷。

王景春的角色十分功能性，演出则跟随着人设一起敷衍起来，偶尔流露出的浮夸做作，和情绪完全错位的念白都让人难以忍受。很多处台词的处理方式听起来都像是他想要刻意用一种“松弛感”表演法演出生活感，但是由于过于设计和卖弄而翻车了。

另一处演员选择的欠缺之处在于，片中饰演首恶的周政杰和帮凶阿如那和“童”这个形象似乎是差之千里，演员的真实年龄可能是接近的，但是其外形和扮相都无法让人带入他们是心理扭曲的未成年人。

这就大大削减了观众对影片内容和现实事件的联想的可能性，也削减了片中案情本应还原出的扭曲、畸形感。导演对于两位凶手的人设设计也十分粗糙和刻板，虽然未成年杀人犯的心路历程未见得有成人案犯那般复杂，不同案例的相似度也可能比较高，但是“留守儿童”加“纨绔子弟”的经典模式未免太偷懒。

标签化的人物信息以及恶性事件成因让演员也失去了表演空间，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如果剥除“未成年罪犯保护法”的社会议题，和一般的社会混混杀人案没什么两样。

在差劲的表演的衬托下，本身情节浓度就不够高的剧本显得更加简陋，本应该在更多具有暧昧性和多义性色彩的元素掩映下推进的挑战社会伦理的故事，反而被太多过于简单直给、精确却不丰富的内容裹挟，以至于无论是哪次激烈的矛盾冲突都失去了其本应有的张力。

王千源仇杀阿如那没有拍出快意恩仇的爽感，追缉案件主谋过程中的磨难坎坷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对一个脆弱个体的透支感，最终杀与不杀的抉择亦无法让人共情揪心，一路的无力终于也使得父女只得阴间相会的悲剧结尾失去了杀伤力。

复仇失败反而被警察射杀的结局构思很好，现实中那些悲痛的父母们如果选择诉诸私刑惩罚凶手，多半可能也真的只会落得这个令人无限惋惜，面对着两具无辜的尸体不知如何言表的结局。但片中对于这个十分现实的答案，却缺乏同样现实的论据支撑，王千源的情绪缺乏层次，追凶过程过于平坦，仅差一部之遥时的犹疑和失手便张力不足。

如果说本片现今还能用残存的余温带给大众什么思考的话，或许是当大家意识到自己看着过时的电影、看着过时的法条修正案，面对着新鲜的惨案并无能为力、无能狂怒时，能懂得何为“认清现实，早做打算”吧。

最起码在这里，文艺作品的社会角色最好的情况也仅仅是不完全沦为宣传工具，要是期望能从中得到什么对当下时代命脉的解法可谓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