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慧

“你无法在别处找到幸福，所以我只想待在这里，愉快地生活”

这是纪录片“A Little Wisdom”（中文译名暂定为“小智慧”）开头的第一句台词。

霍巴库利（Hopakuli），一个年仅五岁的小沙弥，和他的哥哥曲丹（Chorten）一起生活在尼泊尔蓝毗尼的藏传佛教噶举派寺院——嘎玛桑丹林（Karma Samtenling Monastery）。

蓝毗尼位于尼泊尔境内德赖平原鲁潘德希县村落附近，靠近与印度相邻的边境，距首都加德满都约280公里。根据佛教传统，蓝毗尼是公元前563年摩耶夫人诞下佛陀的地方，至今仍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许多的朝圣者。那里如今有40多个佛教寺院，而嘎玛桑丹林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座，里面生活着二十几个小沙弥。他们之中大多数的家庭迫于生计，将孩子托付于寺庙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这些孩子披上红色的僧袍，寺院的一方天地勾出的是一个个特殊又平凡的童年。

正如本片的藏文译名༼ བྱིས་པའི་སྐྱིད་སྡུག༽所阐释的那样，孩提时代的苦与乐被放置在远离世俗的情境里，诵经礼佛，嬉闹玩耍在同一个深深的庭院，他们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面貌呢？

导演康宇琪（Yuqi KANG）讲述的故事，也许能让我们静下心来真正体会这些绛红色的童年。山美君有幸能够采访这部影片的导演和制作人，苦何苦，乐何乐，电影自有它的答案。

对于导演康宇琪而言，蓝毗尼曾经也只是《孤独星球》里推荐的一处旅行目的地。对于尼泊尔这个国家抱有好感的她，在第二次前往时才来到这个佛教圣地。而就是在这趟长达四个月的旅程中，她得以接触当地许多的寺院，嘎玛桑丹林在里面属最“年轻”：在里面生活学习的孩子，最年长的不过17岁，最小的才3岁。

这种“年轻”使得宇琪和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加轻松自如。“我和他们相处下来没有什么拘束，我心里不会觉得他们是宗教人士，在我眼里他们只是一群小孩子。”也正是这种没有拘束的相处，让宇琪看到很多时候被宗教符号笼罩和覆盖的另一种鲜活，这让她萌生了拍摄电影的想法，“我想要呈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丰富多彩的情感，呈现他们作为孩子，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作为观众，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会随着小主角霍巴库利的一举一动而起伏。他的快乐，苦闷，上早课不想起床的赖皮，玩游戏困在树枝上的不安，所有细微的情感仿佛都能越过屏幕和我们产生连结。对于人物性格的捕捉，这部影片可以称得上极其成功。这不仅源于导演自身随性，自然的创作状态，还得益于女性创作者更加细腻、亲密的视角。

对于小一点的孩子来说，宇琪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女性长辈。成长在缺少母亲关怀的环境下的他们，试图从她的身上寻找一种关注，一种女性身上特有的慈爱。“有时候他们表现出很想接近你，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从自己的同辈或者前辈喇嘛身上找不到这样一种感觉。我觉得这是作为女性纪录片拍摄者比较特有的一种优势，能够去更接近你拍摄的对象。所以当时当我们的拍摄团队变成就只有两个女生的时候，我们拍到了更多比较真实、亲密的画面。”

在寺院这样一个没有女性的空间设置里，女性导演的目光柔化了占据绝对主导的男子气和远离尘世的冷峻感，而这些尚且年幼的小沙弥们也对于这种他们平时几乎接触不到的柔软给出了自己的回应。影片就在这样一种潜藏在镜头语言下的情感互动中变得更加贴近人心。

我认为这种互动是影片中藏着的非常有价值的一条情感支线。在明面上，这部片子描绘的是霍巴库利和其他小沙弥们日常的生活，具体，琐碎，但又生动，导演试图穿过醒目的宗教符号，尽可能地记录融会在日常细节中的真实，呈现一种人们通常选择不去探究的一种生存状态；而在暗处，是霍巴库利们反过来投射在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女性身上的情感，使影片试图叙述的真实更进一步。

用导演自己的话来说，这部影片描写的其实是一种“渴望”。在这里，渴望可以说是对亲情，对母亲的渴望。这种渴望在影片里几乎无迹可寻，但又无处不在——它流露在霍巴库利们望向镜头，望向导演的眼睛里：一种想要亲近却又羞怯的热盼。

而影片里还有另外一层更加显著的渴望，那便是对于外面的世界的向往。故事本身发生在四面高墙的寺院里，和寺院旁孩子们经常玩耍的树林里，片中霍巴库利跋涉最远的地方可能是寺院外的村落里一个卖油炸饼的小摊，根本没有城市这个意象的出现。

然而，他们与外界的连结又是那样紧密和同步。他们用手机观看电视剧，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哈利波特》，做游戏时霍巴库利手上拿着蜘蛛侠，嘴里念念有词的都是超级英雄的名字。

这些孩子，虽然身处这一方天地之中，但他们的内心也许比外面的人还要渴望外面的世界。导演自己认为，电影里面想呈现的是他们对自己并不真实拥有的东西的一种渴望。“不管是娱乐，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我跟他们的相处，抛开我作为拍电影的人这个角色，作为人和人之间的自然相处，都能很强烈的感觉到他们内心的那种独具外面世界的渴望。”

根据导演的观察，在本片拍摄周期大约四年半左右的时间里面，一半以上的孩子离开了寺院，回到世俗的世界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进入寺院生活是因为家里生计的艰难，所以等到了他们可以自食其力的时候，大多会选择离开。有一些家庭也会让孩子回到普通的学校继续上学，还有一些会出去打工，只有一小部分会继续留在寺院里。

关于片名A Little Wisdom，直译成中文是“小智慧”。霍巴库利本身是“智慧”之意，“小”则不仅是因为主角作为一个小孩子，还因为相较佛教意义上的大智慧，这部影片更加注重在对于日常生活中简单的小智慧，小领悟的刻画。

而制片人日噶夏迦（Riga SHAKYA）赋予了影片༼ བྱིས་པའི་སྐྱིད་སྡུག༽这样一个藏文名字，他表示这个名字体现出影片不仅从宗教化，浪漫化和异域化的语境中抽离出来，更是聚焦在小沙弥们在缺少大人关怀的环境下相互扶持成长的“苦乐”故事。另外，སྐྱིད་སྡུག 在藏语里不仅描述“苦与乐”这样一种状态，传统上的ནང་མ་སྐྱིད་སྡུག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互相交往关联，组成特定群体的一种特殊形式，组成ནང་མ་སྐྱིད་སྡུག的人承诺苦乐共享，彼此关照。他从上世纪80、90年代兴盛的讲述སྐྱིད་སྡུག 的小说中获取灵感，为这部影片注入了另一层植根历史和文学的厚重。

影片的最后，以“玛吉阿玛”༼མ་སྐྱེས་ཨ་མ།༽这首曲子收尾，是导演康宇琪独到的安排。

“这部电影就像是一场旅程。当这个旅程结束，我想在最后能有一个传达这部电影主心的东西。”当宇琪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时，便认定它要出现在这部电影里：“我觉得这首歌从我个人的理解来看，渴望爱人也好，渴望母亲也好，传达的就是一种渴望。片子里的小孩子们对另外一种生活的渴望，对被关怀的渴望，在结尾处被这首歌点明。并且歌词里有提及月亮是折射内心渴望的一种象征物，而月亮也是我贯穿我这部电影的一种意象。”

在一部完全没有女性角色的影片里，这首女声演唱的曲子，连同导演细腻的女性视角一起，平衡了没有女性出镜的空白。

今年10月，导演康宇琪带着这部影片亮相釜山国际电影节的广角镜（Wide Angle）单元，绛红童年的苦与乐让许多人为之触动。

原文刊发于微信公众号“山美龙石"（ID：melong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