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尼的早餐

在纽约的生活从来没有漫无目的的东游西逛，每一次在街头匆匆穿梭，如果看到街牌上的路标逐渐接近七十几街时，心中都会有一点小小的激动和怅惘。在我看来，纽约就像一个面部五官分明但觉不出多么秀美动人，身材高挑出众又看不出怎样婀娜优雅，衣着整洁得体却难算上明艳鲜美，一个棱角分明、气质娴静、言语落默、态度冷淡，看不出年纪的姑娘。她会大衣围脖，墨镜檐帽，笔直的身形在街头挺立出一座城市所有的高贵和优雅；她会长裙紧身，赤足凉鞋，阳光下的长发闪耀着比所有广告牌都要明丽的色彩。当你和这个姑娘擦肩而过时，你会在不经意间感觉到她的那一丝能够吸引你的韵味。
纽约吸引你的韵味就在于，这样的一个姑娘，会在慵懒的午后躺在你踱步而过的草坪，脱鞋光脚，枕着芳草的清冽舒展着爽朗的笑容；会在闷热的夏日俯身在你刚接过水的龙头，掬手畅饮，清凉的水漫过她湿漉漉的侧脸。会在清冷的夜里提着衣篮走进只有你一人的洗衣房，轻拢额发，在洗衣粉的清香里朝你疏淡一笑。纽约之所以是纽约，会让你在某一时刻有某种错觉，仿佛街道上一排排一幢幢似曾相识但永远陌生的民居里，每栋楼都住着这样的一位姑娘。你似乎能透过那一扇扇窗户看到她轻挽螺髻、翩跹婀娜，瞥见她笑靥如花，眼神婆娑；也似乎能穿过街头的熙攘听到她家里的琴声淙淙、舞步轻扬，闻到酒精芳烈、佳肴郁香。你为此驻步，轻想流连，猜想她的悲欢离合，感受她的人生况味，然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而纽约最惊艳你的就在于，这样的一个姑娘，会在如水的月夜推开一扇窗，坐上窗台，手抱吉他，为她年轻的邻居和更年轻的她，为她们凉薄的命运而哼唱。在纽约的东七十几号街一幢褐石楼房上，我最喜欢的美国女演员，奥黛丽·赫本，头裹着浴巾，坐在窗台上抱着木吉他；当我最喜欢的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正埋头创作，在老牌打字机上敲出嗒嗒的声响时，她唱出了那首永恒的《Moon River》。 她眉目舒展，轻语一问：“What are you doing?" 他拈笔托腮，惺忪而答：“Writing.” 她眼神点亮了迷离的夜色，甜蜜的笑容仿佛在一瞬间驱散了他笔下所有的哀矜和她一生所有的悲凉，但又仿佛是不经意间爽然一赞：“Good!"
这一声赞，也许给了这位男子在一生无数的浓茶淡烟、厚雪细雨的夜里写作的激励和畅想。而这位姑娘，用一生无数的重利轻别、悲挽哀叹凝成了这一声赞里所有的明媚和美好。那一刻，纽约的月色格外朦胧，也格外苍凉。我多希望这样的一位姑娘在纽约终老，如同楼道口逗着猫身形佝偻的老太，或者超市里穿着宽肥的衣衫挑拣食材的主妇。挺立的高傲变成佝偻的臃肿，赤脚的白洁变成厚重的蹒跚，明亮的眉眼变成斑褐的皱纹。再也不会抱起吉他，也不会坐上窗台，只会在儿孙面前哼起歌曲，也早已忘记那个写作的男子。也许只有这样的结局才能揉散泪眼中的酸涩，才能抚慰掩卷后的喟叹，才能在观影后若无其事地收拾纸杯和零食，把这些和关于这本书、这部电影所有的思绪和观感一起扔进垃圾桶。
然而，纽约就是纽约，纽约最让你声声念叨又毅然决然的就在于，这座城让悬浮于石砌铜浇之上的天际线灰白如明利的刀锋，让饱经了浮华风雪后的作家笔下有着暗褐的血渍，让倔强在纸醉金迷边上的姑娘凋零如路边扔弃的花朵。所以最后我们才合掌庆幸——这段往事在真实世界里，在纽约的街头从来没有发生过。穿过繁华的第五大道，喧嚣的时代广场，斑斓的艺术画廊，明媚的中央公园，每一个在这个城市生存的人，总有那么一刻，会感觉到自己就像那只在西班牙贫民区的被雨淋湿的猫。那种冰冷的感觉就像豆瓣上一篇影评所写的那样：这个城市每天都有被雨淋湿的猫，但不是每一只都会被救起，这就是一部老派电影的全部骗局。我喜欢这部电影，因为小说远比电影要残酷，电影顺从了读者的怯弱，抹去了那个无法接受的结局。我喜欢这个城市，移民之都很难遇到美国西部式的热情，在华丽的冰冷中，我们会更加珍惜生活中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