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溪桥上

评分:
6.0 还行

原名:La Rivière du hibou又名:猫头鹰桥事件 / 枭河桥记事 /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 / An Occu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

分类:剧情 / 短片 / 冒险 /  法国  1962 

简介: A Civil War soldier is to be executed by

更新时间:2013-01-13

鹰溪桥上影评:小说原文,比较一下文字和影像的差别

梟河橋記事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

安布魯斯 畢爾斯

(I)

阿拉巴马州北部,铁路桥。

一名男子站在20英尺高的桥上,俯视着身下湍急的水流。他双手反绑在身后,手腕缠着绳子。一根绞索紧紧套住他的脖子,另一端系在脑袋上方粗壮的横木上,松弛部分垂及膝盖。承载铁轨的枕木上搭着一些没有固定的木板,供这个男子和他的行刑者立足。行刑者是两名南方军士兵,由一名中士指挥。中士看上去颇像一位警长,也许战前就是地方治安官。几步开外,同样在这一临时搭建的平台上,站着一名上尉军官,肩扛肩章,全副武装。桥的两头各有一名哨兵把守。桥头哨兵以标准的支撑式持枪姿势站立——枪身竖直立于左肩之前,击铁抵住平举胸前的前臂。这是一种正规而残忍的站姿,整个身体被迫保持笔挺的态势。桥中央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两名哨兵无关,他们的职责是封锁木栈道的两端。

桥的一端,桥头哨兵的身外,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铁道线平直地向外延伸,进入森林百米的深处,然后转个弯,消逝于视线之中。前方,更远处,一定有前哨部队驻扎。河对岸是一片开阔地,平缓斜坡的顶上,矗立着一排树干扎成的栅栏,栅栏上开满步枪射击的枪眼。黄铜大炮黑洞洞的炮口从一处孤零零的炮眼中探出头来,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对着铁路桥。桥与要塞间斜坡的中途地带,有一群死刑的旁观者——一队步兵,排成一列,呈阅兵时的稍息姿势,枪托支在地面,枪管稍稍后倾靠在右肩,双手交叉放在枪上。一名中尉立于队列的右侧,佩剑曳地,左手搭在右手上。除了桥中央四个人,没有人移动。整列士兵面向大桥,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纹丝不动。两名岗哨面向河岸,宛如两尊装点在桥头的石像。上尉抱臂而立,一声不响,监视手下的一举一动,没做出任何指示。死神是一位尊贵的客人,当他宣布来临之时,即使与死神打交道最多的人,也要以庄重的礼遇表达对他的敬意。按照军队的规则,静默肃立是表达尊重的最隆重的仪式。

被处绞刑的人看上去35岁左右,普通平民,从外型看,像是一位种植园主。这个人五官端正,鼻梁笔挺,嘴巴紧闭,宽阔的额头上黑色长发齐齐向后梳,从耳背一直垂到他那件非常合身的大衣领子上;他的嘴唇上留着一排胡子 下颔还有一撮山羊须,但没有络腮胡子;深灰色的大眼睛流露出亲切和蔼的表情,这种表情对脖子上套着绞索的人来说,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很显然,这不是一场龌龊的谋杀。宽宏大量的军事法典对判处绞刑有着明确的规定,绅士并不例外。

一切准备就绪。两名士兵向两侧迈步,退到两旁,然后各自抽走站过的木板;中士转身,面向上尉,敬一个礼,迅速站到上尉的身后;上尉随即移开一步的距离。一连串动作结束之后,死囚和中士就分别站在了横跨三根枕木的同一块木板的两端。犯人立足的那端刚刚够着第四根枕木,但并没有接触到。在这之前,上尉的体重压住了木板,使它保持平衡。现在换成中士。只要上尉发出信号,中士向旁边一迈步,木板就会倾斜,犯人就会从两根枕木之间坠落下去。

真是一个简单实用的设计!死刑犯心中不由产生了几分赞许。他的头没有被套住,眼睛也没有被蒙上。他看了一会儿脚下的“跷跷板”,然后让自己的目光飘移到河水之中。他凝视着脚下奔腾的河水打着旋儿发疯似的流淌。一段浮木飞舞着进入他的视线。他的目光随着浮木顺流而去。它漂得多慢啊,真是慢腾腾的一条河!

他闭上眼睛,让最后的思绪停留在妻子和孩子身上。朝霞把河水染成金黄色,下游较远处的河岸四周升起氤氲的雾气。河水,雾霭,要塞,士兵,浮木,这一切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此刻他的头脑中泛起一股新的扰动。金属的敲击声在耳边回响,打断了他对亲人的思念。这声音尖锐、清晰、铿锵有力,既挥之不去又难以捉摸,像铁匠的锤子敲打在铁砧上,音色同样的清脆、高亢。他想知道它是什么。是发自天际,还是近在身旁?似乎都有可能。这声音一遍又一遍,有规律地重复着,缓慢得犹如丧钟在敲响。他烦躁不安地等候着每一次新的敲响,心中生出莫名其妙的恐惧。敲击与敲击之间,是死一般的沉寂。寂静的间歇越拉越长,缓慢得令人发狂。敲击次数越来越少,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像刀扎一样刺痛他的耳朵;他担心自己会失声尖叫起来。然而他听到的只是怀表的滴答声。

他睁开眼睛,又一次看到身下的河水。“如果挣脱手上的绳子,”他想,“我就可以解开脖子上的绞索,跳进河里。我潜入水中,躲避射来的子弹。我拼命游到河岸,跑进树林,然后逃回家。感谢上帝!直到现在我的家离他们的战线还很远很远,挺进的军队到不了那儿;我的妻子和孩子没有受到外来者的骚扰。”

这些似乎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想法,对这个大难临头的死囚来说,并不是从他的头脑里产生,而是从外界闪进去的。上尉向中士点头示意。中士向侧方跨出一步。



佩顿·法夸尔,家境殷实的种植园主,出身于阿拉巴马州一个古老的望族。他是奴隶主,而且跟其他奴隶主一样,他参与政治,是天生的、不折不扣的分裂主义者,狂热地追逐南方联盟的事业;他的性格专横跋扈,(在这里提这件事也许没多大必要,)不过这让他失去了加入一支英勇善战的军队的机会。这支军队参加过很多悲壮的战役,结局之惨烈犹如公元前古希腊科林斯的陷落。这段不光彩的经历让他窝火,他期待有一天,压抑在心头的力量能释放出来。他期待过上军人那种高贵而有意义的生活,期待立功受奖、荣耀加身。战争让他觉得机会降临来了;战争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他默默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只要能为南方的事业出一把力,他干什么工作都不觉得卑微;为一颗平民百姓向往军队的心,他冒什么风险都无所畏惧。一个人忠于信仰的人,不管能力高低,都或多或少对一条既直言不讳又充满邪恶的格言表示赞同:战场如情场,一切手段皆可行。

一天傍晚,法夸尔和妻子坐在乡下的长凳上,就在他家农场入口旁。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士兵骑着马来到大门前,讨一杯水喝。法夸尔夫人显得格外高兴,非常愿意用她白肤色的手接待这位客人。趁她去取水的空儿,她的丈夫走到满身尘土的骑兵身边,迫不及待地打听前线的消息。

“北方佬正在抢修铁道线,”那个人说,“为下一次攻势做准备。他们已经抵达枭河桥,把那座铁路桥整顿得井井有条,在河北岸筑起一排防御栅栏。他们的指挥官已下达一项命令,宣布凡妨碍或破坏铁路、铁路桥梁、隧道和火车等军事设施的平民,一旦发现,立即处以绞刑。布告四处张贴,我亲眼见过。”

“枭河桥离这儿多远?”法夸尔问道。

“大约30英里。”

“河这边有军队驻扎吗?”

“只在半英里以外有一个警戒哨,位于铁道线上,桥的这一端有一名哨兵把守。”

“如果有人,比如说一个平民百姓或者一名学生,也许能够躲过警戒岗,或者再骗过了桥头哨 兵的眼睛,” 法夸尔说道,面带笑容,“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样也要被吊死吗?”

士兵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一个月以前我在那个地方呆过,我注意到去年冬天洪水带来大量的浮木,都堵在大桥这一头木桥墩的四周。现在,这些木头已经干透,如火绒一般,非常容易燃烧。”

这时法夸尔太太取来了水,士兵喝了起来。喝完水之后,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道谢,然后向她的丈夫鞠躬致意,骑马离去。一个小时之后,夜幕降临,这名骑兵再一次路过种植园,朝着北边——他来时的方向而去。他是一名北方军的侦察兵。



佩顿•法夸尔直直从桥上坠下去的时候,失去了知觉,像一个死人。喉部尖锐的压迫感和剧烈的疼痛,让他从这种状态中苏醒过来——仿佛来到几个时代之后。接下来是一阵窒息。刀割般的剧痛从脖子向下方发散开来,飞速触及躯干和四肢的每一根神经。剧烈的疼痛像千百条纵横交错的电流,沿着精心策划的支路闪电般传送着,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和节奏击打他的身体。体内的剧痛犹如条条跳动着的火的溪流,在流淌,在炙烤,温度升到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知觉,只感到被什么东西充得满满的——充血。思维并没有随着感觉出现。他的心智已经被擦除得一干二净,残存下来的只有感觉的能力,然而感觉却让他饱受煎熬。对移动物体的知觉渐渐恢复过来,一朵闪闪发光的云彩把他团团围住。现在他只是云朵的火一般燃烧的心房,并不是由真实的物质构成的。他沿着匪夷所思的弧线摆动,像一只巨大的钟摆。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响亮的落水声,四周的光线像子弹一样直直地向上方飞驰;耳边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一切归于寒冷和黑暗。思考的能力逐渐恢复过来;他知道,绳子断了,自己落入河水中。不会再有第二次绞刑了;脖子上的绞索套已经让他窒息,也阻止了水进入他的肺里。在河底被绞刑处死!这个想法对他来说,似乎有点荒唐可笑。黑暗中他睁开双眼,在自己的上方看到一束亮光。但是这束亮光是那么遥远,那么遥不可及!他的身体仍然在下沉,因为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微弱的一丝。然而就在这一刻,这丝微弱的光线开始慢慢变大、变亮,他知道自己开始向着水面上升。他知道这并非出于自己的本意,因为他现在的感觉非常舒服。“是被绞死了?或淹死了?”他想,“那也不是太糟糕;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被枪毙。不;我不会被枪毙的;那是不公平的。”

他没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挣扎。手腕上的剧痛提醒他,他正在试图挣开自己双手。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观看一场魔术师技艺表演,对最后的结果并不感兴趣。辉煌的成功!——太棒了,了不起的超人的力量!啊,一次多么精确而美妙的尝试!做得好!绳子脱落了;双臂分开了,向上浮起来了,两侧的光线越变越强,出现了模糊不清的双手。他好奇地注视着这双手,仿佛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这双手猛然间抓住脖子上的绞索套,解了下来,狠狠地甩了出去。弯曲的绞索像一条水蛇随波起伏。“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他想,自己一定对那双手大声喊出了这两句话,因为绞索刚一解下来,立刻传来一阵以前从没有体验过的可怕的疼痛。脖子上恐怖的疼痛,脑袋像烈火在燃烧,微微颤动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似乎要从口中蹦出体外。整个身体在极度的痛苦中扭曲、挣扎,然而不听话的手却对主人的命令置若罔闻。这双手敏捷而有力地在水中扑打着,不停地向下摆动,迫使他浮向水面。他感到脑袋浮出了水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的胸腔在痉挛中不断膨胀,痛苦达到了极点,难以用语言描述;他的肺吞入了一大口空气,随即,伴随着一声尖叫,又喷出体外。

现在,肉体的知觉完全恢复了正常。实际上这些知觉来得异常敏锐,异常警觉,仿佛获得了超自然的力量。身体每一个感觉器官都从痛苦的骚动中平静下来,变得更加精细,臻于完美。他可以捕捉以前从没觉察到的事物。他感觉到脸上泛起的细小涟漪,听见水波撞击和分离的声音。他向河岸上的树林望去。他看清了每一颗树,每一片树叶,树叶的脉络——看清了树叶脉络上的每一只昆虫:蚱蜢,色彩艳丽的飞蝇,在细小的枝桠间结网的灰色的蜘蛛。成群的蚊蚋在河水卷起的漩涡上方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声响;蜻蜓振动翅膀的声音,水蜘蛛的腿划水的声音,像船桨推动着小船——这一切汇成一首清晰可辨的美妙的乐曲。一条鱼儿从他的眼皮底下滑过,他能听见鱼儿的身体划动河水倏忽穿行的声音。

他浮出水面,脸朝下对着河水;刹那间,整个视觉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架缓缓转动的车轮,车轮的中心就是他自己。他看见了大桥,看见了要塞,看见了桥上的军人,上尉,中士,那两名士兵,为他执行绞刑的刽子手。蓝色的天空映衬出他们黑色的轮廓。他们在大声喊叫,打着手势,冲着他指指点点。上尉拔出手枪,但是没有射击;其他人手中没有武器。这些人的动作既怪诞离奇又令人恐惧。他们的体型像巨人一样庞大。
他听到突如其来一声尖厉的枪声,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击打在水面上,离他头部只有几英寸的距离,水花像波浪一样溅到他的脸上。接着他听到了第二声枪响。他看见一名哨兵肩顶步枪,一阵蓝色的烟雾如浮云般轻轻地从枪口中冒了起来。水中人看见桥上人的一只眼睛。这只眼睛透过步枪的瞄准镜凝视着他。他发觉,那是一只灰色的眼睛。哦,想起来了,他在一本书中读到过,灰色的眼睛是最犀利的,所有出了名的神枪手都具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但不知怎么这个家伙却打偏了。

一个反向的漩涡抓住了法夸尔,他的身体旋转了半圈;他再一次向要塞对面河岸边的森林望去。此刻,他的身后响起一阵清晰、嘹亮的声音。这声音节奏单一,沉闷乏味,始终保持平直的语调。这声音越过河水,直直地刺入他的耳中,压住了所有的声响,甚至压住了耳边涟漪的撞击声。经常出入军营的经验告诉他,这故意拉长了语调、慢吞吞如诵经一样吟唱的声音背后隐藏的可怕的含义;河岸上,中尉在忙碌他清晨的工作。这声音淡漠、冷酷,充满不详的预兆,所有人在它的震慑下鸦雀无声。这声音一字一句,残忍地说出下面的字眼,间隔时间和停顿节奏精确无误:

“全体注意!……立正!……枪上肩!……准备!……瞄准! ……射击!”

法夸尔潜入水中,尽力潜入河水的最深处。耳边传来水的轰鸣声,像尼加拉瓜大瀑布。然而,排枪低沉的雷鸣般的声响依然可辨。他再一次浮向水面。在上升的途中,他遇到闪闪发光的金属碎片。这些碎片扁平得出奇,缓慢而又摇摇晃晃地向水下沉去。碰到他的脸和手的碎片向身旁散落,继续下沉。有一片夹在后颈和衣领之间,带着很不舒服的温热。他把它捉了出来。

他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他发现自己在水中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他意识到自己在向远处的下游漂去。也许那儿更安全一些?士兵们顷刻之间又重新装好弹药。一支支金属的推弹杆在阳光下闪耀,拉起,在空中转动,插入枪膛。两名桥头哨兵自作主张地开火了,没有击中。

逃犯抬起头,看清了所发生的一切;他顺着水流的方向奋力游去。他的头脑像他的四肢一样充满活力,他的思绪如闪电一样迅速:
那个军官,”他推断,“不会再犯哨兵那样的错误了。躲避排枪与躲避单枪是一样容易的。他一定会命令军士自由射击。我躲不过所有人的子弹!上帝保佑我吧!”

一朵可怕的水花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溅起,紧跟着是一阵响亮的、疾风暴雨般的声音。这声音渐行渐弱,渐行渐弱,似乎穿越了整个身后的天空,传入了要塞,在一声爆炸声中消失殆尽。爆炸声震动了整条河流,连河底也发生了激烈的震颤。高高跃起的波浪在头顶上翻卷,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头晕目眩,透不过起来。黄铜大炮也加入了这场追逐的游戏。逃犯晃晃脑袋,甩掉盖住头顶的河水;他听到炮弹发出嗡嗡的声响,越过前方的天空,偏离了目标,在远处的森林里爆炸。树木的枝条刹那间被炸得纷乱破碎。

“他们不会停下来的,”他想,“接下来他们要用葡萄弹(一种许多铁球组合成的炮弹)打击了。我必须睁大眼睛,盯着那尊大炮;炮口冒出的硝烟会通知我——炮弹射出来了,炮声响得太慢;它要远远落在炮弹的后面。真是一门好炮。”

他发觉自己突然旋转起来,像陀螺一样旋转。河流,水岸,森林,渐已远离的大桥,要塞,还有那些军人,都纠缠在一起,模糊不清。所有物体只剩下它们的颜色;眼前见到的,只是一圈圈横向的色彩的条纹。一个巨大的漩涡紧紧地抓住了他,他的身体随着漩涡快速前进,快速旋转;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想要呕吐出来。转眼间他被狠狠地摔在左岸下方的砂砾上。这里是河的南岸。他落在一块凸出地的背后,躲开了猎捕者的视线,身体的运动戛然而止。地面的砂砾擦伤了他的一只手,这让他恢复了神智。他喜极而泣。他把手指插进沙子里,抓起大把的沙砾,向头顶的天空中扬起,嘴里嘟哝着感谢上帝的话语。这些沙砾是钻石,是红宝石,是绿宝石,在他的眼中,没有比它们更美丽的东西。河岸上的树木是巨大的花园里的植物;他发觉这些植物是按特定的秩序排列的。他深深地吸气,闻它们的花发出的芳香。树干与树干的空隙之间,闪耀出奇异的玫瑰色的光芒。风在枝叶里穿梭,呜呜作响,像风神弹奏竖琴的音乐声在鸣响。他不想再跑了,没有哪一次的逃亡能够如此完美——这是一个迷人的令人陶醉的地方;他已经心满意足,不愿醒来。

头顶上,高高的枝叶间,响起子弹掠过的嗖嗖声和葡萄炮弹的嘎嘎声,打破了他的美梦。失去目标的炮手漫无目的地开火了,仿佛在向他作最后的告别。他一跃而起,冲上倾斜的河岸,一头扎进茂密的森林。

他走了整整一天,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方向。连绵不绝的森林似乎没有尽头;他发现这座森林里没有任何缝隙,连一条伐木小道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凉的地方。冥冥中仿佛有什么神秘莫测的真相即将揭开它的面纱。

夜幕就要降临了,他精疲力竭,腿脚疼痛,饥肠辘辘。脑海出现的妻子和孩子的身影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向前的欲望。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路,找到一条他认为方向正确的路。这条路像城市的街道那样宽阔笔直,似乎从未有人走过。它的周围没有田野,没有住宅,没有证明人烟存在的狗叫声。黑魆魆的树的躯干在两旁竖起一道笔直的墙,于地平线上的某一点终止,像极了透视画课堂的一张图表。他抬起头,从树木的缝隙中向上望去。头上的天空闪烁着一颗颗巨大的金色的星星,它们显得那么陌生,组成形状怪异的星座。他相信这些星星一定是按照特定的顺序排列的,在它们的排列顺序中隐藏着某种神秘而邪恶的含义。两边的树林里,充满了奇异的声响,在这些声音当中,他听到了,非常清晰,一次,两次,再一次——有人在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耳语。

脖子上传来一阵疼痛,他抬起手放在上面,发觉脖子肿得可怕。他知道,脖子上的黑圈是绞索勒出来的瘀伤。他感到眼睛充血;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再也无法合上。他的舌头干渴难耐,肿得厉害;他猛然把舌头从牙齿间伸出去,伸到冰冷的空气中,让热量消散。无人走过的林荫道上覆盖着草皮,那么柔软——他再也无法感觉到脚下的路面!
他一定是在行走中睡着了,虽然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此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幅景象——也许刚刚从一场极度狂乱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他站在了家门前。家的一切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那么明快,那么漂亮。他的旅行一定延续了整整一夜。他推开前门,沿着宽阔的白色的步行道走去,看到女人飘动的衣衫;他的妻子,看上去气色很好,那么从容,那么甜蜜,从门廊的台阶走下来迎接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她停住了脚步;她的姿态无比尊贵优雅,面带难以形容的、喜悦的笑容。啊,她是那么美丽!她张开双臂向他奔来。就在他伸手拥抱她的那一刻,他感到颈后遭到重重的一击,一道刺眼的白光迸发出闪耀的光芒,裹住了他的全身。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大炮的轰鸣,一切都归于黑暗和沉寂!

佩顿·法夸尔死了。他断了脖子的尸体挂在枭河桥的横木下,轻轻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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