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外星人

这次宁浩让赢出了一片“外太空”，依旧没谈好一段感情。

朱古力

进步篇

看《疯狂的外星人》的时候，不断地赞叹：拍得真好啊，好羡慕啊。

这是我一个热爱荒诞与黑色幽默题材，着迷昆汀、盖·里奇、马克·麦克唐纳，还有“血与冰淇淋”系列嗨片迷影老粉的心，我真的感觉到了进步，内容和主题非常统一，完善的很到位。

尤其这个内容居然真的取材了内地，恶搞了美国，玩耍了外星人，这在荒诞片里的“冒犯”都很让人在影院“坏心”的笑，同时宁浩主要是黑中国人本身，那种阳奉阴违，见高拜见低踩的生存本能，无时无刻不贯穿在我们生活的各种细节。在一个小的切口，几乎做到了撬动地球的点，随即又消散于喝喝酒吹吹牛之间，其实何尝不是我们每天的屌丝生活？

宁浩反讽的我们国人的这个特色呢，无论我们看多少时尚，读多少现代文明的书，和多少零零后一起玩耍表现一个社会主义现代化精神面貌的自我，但只要在街道在人群在地铁在菜场，你还是会被你的血脉你的同胞拽回到“眼力见”这种生命底色。这就是我们某种文化基因。宁浩在“疯狂”系列极尽反讽的，这次也依旧大开火，以前还黑一黑代表先进的香港人（疯狂的石头），台湾人（疯狂的赛车），这次升级到最主流的外星人和美国人，骨子里都是在拿“鄙视链”这个点在玩，一个小花活，玩出了升级的大花样。

这里就要聊戏眼的“鄙视链”——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判断自身的地位和判断别人地位的能力，可能不仅仅中国有，有人性的地方哪都有。只是国民一直玩出了高等与等级，甩其他民族好几条街。

我们看谁都不惯，又欺软怕硬，同时又需要一点点江湖地位。这些东西可能才是金庸古龙反复在聊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是讲家国，一个是讲无奈，都是一回事。只不过诗意化的武侠要么悲怆要么哀伤，而接地气的小老百姓毫无困扰变成生存法则，现代文明以契约为基准的规则，可能还玩不过这个“江湖”。

喜剧找到“鄙视链”这个戏眼，这个基因如此强大，所以管你外太空还是老美特工，在这片特殊的国土，一样因为搞不懂状况而破绽百出，毕竟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对方再厉害，也就两招，外星人需要项圈，美国人需要武器，而中国人只需要嘴。这种倒置的玩转，一下子恶趣味的乐趣就满溢而出。懂的人看起来自然坏笑连连。

这个“主题”的延伸我觉得是疯狂系列的本质，没有任何问题。宁浩其实还是“洋气”的，他不是完全讲小人物，而是恰好他要表达的荒诞主题，结合他较高超的视听语言和审美品位，用小人物的生活来表达尤为合适，在一个倒置的世界里，底层老百姓才是生活的主人，这在生活是不太现实的，但在故事里，越是反差越是好看。

所以这里还是要划分一下，可能好多人解读的时候，认为他在讲小人物——没有的事，宁浩才是精英，精英不爱玩煽情这套。他多数是让演员表演非常惨烈，在找这种可以把完全正反倒置的黑色幽默发挥到极限的空间和非常陡峭的戏点。这种并非是大众主流的类型分支，非常需要技术，也非常需要群众基础，所以他可能调侃嘲讽一切，但始终认为老百姓是最厉害的，民间只会来源于底层。

我想这是他的本质主题，看采访里他对自己的认知近乎是到尖刻和过度冰冷清醒。我是之前听他讲多线叙事其实是巧合的荒谬性这样的语句，才感觉慢慢找得到一个核心原理，不然只是觉得这些电影很让人兴奋，又不像是纯粹的喜剧，他算是一个引路人。

同时他也说自己喜爱达利，审美一直帮他解决了玩这些大的挑战，不断冒犯主流价值所需要支撑的影像技术，当然他始终是走群众路线的。如此，主题，内容，基础，视听，也就都到位了。剩下是看导演本身的“竞技状态”，他选了中国目前最好的中生代演员，让他们也得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完成叙事任务，由此才完成了导演所要的巨大的荒诞来源于巨大的无法沟通，在一个喜剧里面自动吻合成生活乱想，“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台词总结得未免太到位。

放在进步篇里除了这种反讽，也得聊聊宁浩的迷恋。他迷恋他所爱的港片国外嗨片迷影，迷恋于扎根于东北山西北方底层文化的那种自豪感，迷恋于高超精准的视听，声画巧妙的结合，也迷恋于逼迫演员极限的潜能，这些迷恋本身他常有反思，但在影像呈现上是自如的，没有油腻。还是那句话，跟陈思诚的《唐探2》比，简直是真诚的谦逊。又的确能力正成熟到如日中天。

当然困惑也便来了，这个导演的手法技艺，乃至于为中国电影不断培养新人的贡献非常巨大，他已无法不是行业顶端的男子，疯狂的外星人的野心也十分大，在开拓出一个新类型又如此把自己的风格扎实营造之间，他可能再怎么走群众路线，都已经有点远离了观众。

也就是说，搞笑段落已顾不上不低俗，不这么玩，那些“起飞”的段落是无法真正兼顾广大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狂欢”的大多数观众的，毕竟疯狂系列的前两部讲到了人间百态，这一部所有事都是围绕一个游乐场，两个男人，一只猴一个外星人展开。导演迷恋技艺的野心会不会过度控制在小切口，虽然成熟，略显孤单。

这就是导演的决策了，所以你变现出了明显“这次带不动你们玩”的架势，那群众基础自然是会下降一些的。这可能是他的决策。也正因为此，挑剔导演整个过程好像不够好，也自然要苛刻一些。而一经苛刻的眼起来，其实这完善的结构，就好像也有点不够完善不够扎实。进而质疑到这个类型本身，那些把这个类型如此成功本土化也就不是握得住的优点。

因为跟他们没关系，他们干嘛要赞你。

但是从宁浩导演自己的序列，《疯狂的外星人》真的是进步之作，风格完善之作。对中国电影的行业，也依旧有着很重要的推进。这一部外国人拍不出，因为他们没这个文化基因。而交代的方式，放在国际上，逻辑在视听语言上都表述清楚了。不是艺术片的曲高和寡，而是真的通过导演技艺，把一个“鄙视链”的事嘲讽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宁浩的胜利。

短板篇

接下来我们来说说问题了。

我很爱宁浩导演，高度佩服他的技术，而无比尊重他的为人，低调而勤勉。一直片子的品质挺到位，《无人区》是个人为悲剧就不提了，《心花路放》其实始终是被低估的一个作品。他每每先锋地突破一些壁垒，为中国电影保驾护航。

如他在知乎里回答，他的电影多数是“没头脑”和“不高兴”之间的上路故事。这都没有问题。他唯一拍得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电影是《黄金大劫案》，用他的话说是严格按《故事》麦基的理论体系弄的，但就是发现不对。所以好莱坞那套他还是没办法，他得琢磨自己的。

说了那么多，我就想说我的一点看法，宁浩的短板在于人物的情感搭建上，也就是故事的专业术语，“移情”。他好像总是在这块有种能躲则躲的尴尬。

别的导演这块也很尴尬，但他因为是拍商业类型片，取悦观众始终是个使命，所以暴露得尤其明显一些。而他的镜头和表演用劲又都很强，所以演员的实力多数是在维持剧情不让观众觉得失真上，没留太多空间给演员营造人物与人物的情感。

不说爱情了，好像宁浩导演本身就不爱拍爱情，也感觉的确没拍到位。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这样的兄弟情，虽然黄渤演技已入化境，但其实留给他发挥的空间依旧很少，故事一开场多数这段感情就可以用多年兄弟这句话巧妙带过。

宁浩导演很少在这里设计东西，让观众相信。但在剧情的发中，这两个人在影片高潮前是要出现一次决裂的，最后再回归解决大危机。这件事我从《心花路放》开始，一直到《疯狂的外星人》都没看出来真实感，总是有点为吵而吵，观众都明白他俩真吵不起来。

这可能也是这种人物设计有种隐约的“相声感”，捧哏逗哏不分家。但剧情又好像不得不出现这个环节，这个部分观众可能是不困扰，但很难觉得如生活一般真实。

同样的爱情就更加需要设计的部分，导演反而是设计过多，而少了一种对人物纠葛的巧劲。也许是类型不允许，但我感觉导演好像真的没怎么拍过，总是能避就避。

徐峥宁浩都是这块自己导演的电影里一般，反而黄渤的《一出好戏》还拍出了一种让观众真的相信黄渤爱“女神”的这种真实感。情感的真实那种有点“虚”的心里感受呼应，如果补齐了，观众会很容易原谅剧情上的漏洞，是为人之常情。但总少这一块，就真的感觉力有未逮。

这块厉害的是周星驰和陈可辛，我到现在不认为一定是宁浩导演的风格不允许做这些情感的呈现，而是还是感觉他用“技术”和“哲学”的部分远远多过于感情，在生活中他大概是个情深羞涩又要求严格的处女座导演，是个好兄弟好前辈好大哥，但在电影里，给的感情还是太少了，观众不受用啊。

绕回到《疯狂的外星人》，前面耍外星人也好，玩美国人也好，兄弟逃亡也好，尤其是骗美国人和猴子建交，真心是拍出了新高度的荒诞，但从接下来开始，人物的感情俩兄弟的反目，为了尊严而战斗的黄渤这里，总感觉少了一个说服。而且不是要你技术上说服，技术上都有设计，就是少了这个节拍。总感觉到此我也乐过了，我再看个热闹，但好像与我无关。

所以我总觉得宁浩导演在如此高度之下，真的要试试看研究表达情感。好像每次这块都被回避。作为很认真看片的影迷，不会没发现的。

以上是我认为他的短板，也是外星人唯一差口气的地方。

但整体都好佩服，一个导演通过多年努力拍出了他的“疯狂”三部曲收官之作，完全值得荣耀。票房也不错，但不见得所有人都高兴。这倒无所谓，他自己应该是满足的，这很要紧。

在这个《流浪地球》必然夺冠的“大国时代”，我仍旧感激宁浩导演的进步，同时也有担忧成熟是否意味着到头。我又无比期待他能提升情感的表达，继续坚持他的追求。

毕竟放眼望去，有品位有审美能拍到这种级别的黑色幽默荒诞大片，他好像就是实至名归的第一人。在星爷让我们又笑又疼之余渐渐老去，宁浩导演的辉煌希望只是刚刚开始。

继续为观众服务的导演，就该多宠爱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