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上

电影《炎上》结局是金阁寺被烧，沟口吾市跳火车而亡。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带着这样的问题来反思电影的情节，似乎才有了更清晰的线索。

如果说沟口吾市是因为既然保护不了，占有不了，认为别人理解不了而要把金阁寺毁灭，那么，作为这样的一个行为固然合情合理，但是既然它作为一个行为，我们就应该知道，这并不见得是唯一的选择。就像在大火中的一刹那，生与死闪过，沟口吾市还是从熊熊大火中冲了出来。因此，认识和了解沟口吾市成为了一个难题。就像他做出这样毁灭的行为，给我带来的心灵的冲击。

片子我是从金阁寺的主持与另外一个人讨论金阁寺的接班人这里开始看的。金阁寺的这个“经理”极力地推荐自己的儿子，说可以让他接替主持，主持却显得模棱两可，只是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自己死后，就把寺庙关了。因为我是没有看过改编的原著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所以我一度在思考这个片子是否是讲的一个寺庙佛学传承的故事。

但是主角沟口吾市逐渐进入视野，因为在大厅不小心碰倒了一袋米，他遭到了不太合理的训斥，但是脑海里却闪现了学校里被同学们耻笑的场景。同学们都羡慕那个穿海上制服的同学，沟口吾市却说自己不稀罕，因为他的理想是当和尚。但是当其把制服和佩刀交给沟口吾市说你穿着试试看，结果沟口吾市在其佩刀上狠狠的划上刀痕。这个平时看着沉默寡言，老实，勤奋的好学生，这个带有口吃和一定心理自卑的青年人，一下展现的却是及其冲突的内心。从毁灭这样精美的佩刀可以看出，火烧金阁寺能说是一个意外吗？

随着他母亲来到金阁寺，他的童年记忆向我们打开，母亲与其他男人偷欢，父亲却拦住了要质问的沟口吾市，带着他走向海边，告诉他金阁寺的美好，特别是离开这个地方，一切污垢将洗涤干净，人的视野将得到开阔，将会过一个别样的人生。是父亲，塑造了一个继承遗志的沟口吾市，同时压制了他对真理的追问，一手构造了内心极其冲突的沟口吾市。他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亲手焚烧了自己父亲的遗体。他变成了一个现实中及其简单的人，记住了母亲的丑陋，记住了金阁寺的美好。

从此他活着就不是简单的自己活着，他还替他的父亲活着，或者说他拥有了一个精神上的父亲，这个象征物就是金阁寺。面对他的母亲，这个精神上的父亲就是给他血肉的父亲。在金阁寺，这个精神上的父亲就是主持。金阁寺只有是精神上的金阁寺你才能理解他的一些行为。

飞机轰炸，母亲担心他的安危，跑金阁寺阁楼找他一起避难，他却绝不允许母亲踏入金阁寺阁楼半步，而带着她躲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日本姑娘和美军大兵在金阁寺阁楼面前争吵，然后这个日本姑娘就想要进去避一避，沟口吾市本能地冲了上去，阻止这个姑娘，却意外地把她摔倒在地。美国士兵却送了他两条香烟，然后告诉他，谢谢他使得这个姑娘流产了。他内心深处简单的善与恶已经极难处理这个问题，或者说用自己简单的标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的一个人，仅仅是因为一个意外，他把自己悬置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他需要一个判官，他需要精神的父亲给自己一个指引。然而，去找主持，主持却只收下了香烟。沟口吾市视乎没有勇气继续追问，因为他深深的明白，为了保护这个金阁寺，精神上的圣地，牺牲再所难免。唯一的问题是自己成为这样的一个推手是否恰当。他止步于追问，选择了信仰。

然而，事情毕竟瞒不住，这事最后还是闹到了寺院，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主持知道了以后会怎么处理，他害怕毁了自己当和尚的前途，因此惴惴不安，意外的是主持却非常轻松的处理了这个事情，说你不用管，我来处理。可是不追问，不代表没有疑问，当在街头偶然碰见主持与一个妓女在一起的时候，而且主持还反问他，难道你在跟踪我？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单纯的美和丑，为什么自己崇拜的美的事物都有另外一面。以前是自己的母亲，现在是自己的精神父亲。男女关系，性，既是他年龄上压不住的疑问，也是笼罩在他精神上挥不去的幽灵。从简单到复杂，这悬崖边的惊人一跃，显然他没能自己跳过去。

他转而投向和自己更为相似的学长，同样的身有残缺，同样的意志坚强。不一样的是他融入了世俗生活，能够非常娴熟的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路边泡妞，他能上演骨肉计，而且很快就能成功。沟口吾市甚至一度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出路，因为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崇拜的人和事都在心中坍塌，这次是他亲眼目睹，而且几乎是被人亲自传授，但这位学长师傅其实什么都没有传授，就传授了一个东西，就是怀疑。

康德说是休谟打破了他独断主义的迷梦。沟口吾市的梦也开始松动。他必须给它巩固筑牢。如果说不当身份男女之间只是苟且的话，那正常的男女之间应该有美好的情感，但是学长的经历告诉他也只剩苟且。以前他喜欢美，只因为丑的存在。如今他发现不仅丑存在，关键是美似乎并不存在。也许在怀疑的那一刻，他试图冲破自己的身份定位，不在要求自己去做一个和尚，追寻一个真实的自我，寻找一份真实的情感。这是同样带有巨大的诱惑和理想的事情。直观的世界未有确信，就自己去寻找一个确信。打破常规成了他的仪式。

他借了三千日元高利贷，躲开了所有的人，寻着自己圣地的足迹，一言一行的审视，一段一段的怀疑。他可能已经知道，从父亲给他种下理想的那一刻，他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真实的我，一个在他的我。我活着就是为了我的父亲，为了我的主持，为了我的学长，为了我的金阁寺，为了精神信仰而活着。而为了这样的活着，我必须压制着一个真实的自我，这个人想要一个普通的母亲，想要穿漂亮的制服，想要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想要有一份情感，想要融入大家的生活。

他穿过那片带着父亲记忆的海滩，打量自己的老宅，记忆的往事如同贴了如来佛咒语的五指山，每一次动念，这座山就更沉重，他卷缩在故乡的旅店，一动不动。然而不能！不仅重新开始不能，选择死亡亦不能。不仅世界不能理解自己，自已也已经对世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格格不入，无处可逃。在美与丑，真与假，生与死，信仰与毁灭，三千世界熊熊大火在内心炙热的燃烧。

沟口吾市与学长有一场对话，可能是沟口吾市一场最长的独白。学长说你们中学这么好，因为它能赚钱，所以能存在。沟口吾市说，中学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有钱它才存在，不是因为你我才存在，是因为它本来就会存在，它一直存在。个人身上的那种金光闪闪，个人梦想的幻与灭，不过就是大海上的一叶孤舟。紧扣在个人的视域中，陷闭在偶然的漩涡里，不可能体会到存在，恒在。所以，就这样的一个显然的问题青年，要理解他还有一段一望无际的海洋难以跨过。

然而，沟口吾市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了，在他与世界之间，必须产生一个惊讶。他体会到依赖父亲，依赖主持，依赖学长的那个人，其实也并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曾经以为是在别人的强迫下造就的精神金阁寺，其实不过是自己亲手垒砌了这一砖一瓦。原本可以责怪别人的问题，现在反过来都成了压垮自己生命的一根一根的稻草。火烧金阁寺就成了一个仪式，一个自己精神成长和完成的仪式。毁灭即永恒，也是他最后留给世界的话。

但是，我们反过来问，沟口吾市有没有可能活着？从电影情节来看，我认为是有可能的。原因如下：第一，结合日本的历史，母亲卖淫显然可能有其他原因。第二，根据主持的言行，主持显然是希望沟口吾市继承金阁寺的。第三，主持曾明确的提醒过沟口吾市，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原谅了就长大成人了。第四，学长帮助其了解生活的另一面其实是筑牢信仰的必经之路。

聚焦于惊叹，必忽视闲暇，毁灭之美，止步于直观冲击，叩问于智慧门前。与我而言，看《炎上》怆然而涕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