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西区第一部分：工厂

我以前从未见过工厂里面，虽然我小时候就在工厂家属楼生活，那是个郊区，叫铁合金，离市区不近，旁边就农村，除了工厂就是家属住宅区和配套的小学初中高中全有，还有商场医院和自己的职高，我小时候那里效益很好，学生也很聪明，考到好大学的有几个，后来那里小孩少了，职高没了，研究所倒闭了，我妈也从研究所到了铁合金的人事部，都是我小时候没出生前发生的事，到现在20多年过去了，那里的高中竟都没了。那时对工厂也毫无印象，现在看了铁西区，感觉就和铁合金很像，有个火车和火车道一直通向厂子里，当时也是市里效益最好的厂子，电影里讨论过年发什么，怎么也得发点粮食。结果20多年后的今天，我妈妈的单位过年仍然在发粮食，电影里的人和我爸说话也有点像，“该干啥干啥去”“四十多年白活”看来我小时候对生活观察太少。

今年我妈单位-铁合金又发了购物券，想起上一次发购物券我们全家去买东西还是我上初中，我弟弟在奶奶家住上小学，足足过去了12年，当年我们去商场购物，拎着大包小包在商场门口等出租，左手右手都占上，大包小包提着，盼着打上一辆回到奶奶家农村的车，然后狼狈得塞进后备箱，到奶奶家把零食一件一件得拿出来细数，谁的谁的分清楚，已经过去了12年。这两年铁合金效益又好了吧，又开始发购物券了，而我小弟已经和母亲去了南方，很多年才回来一次，爷爷奶奶总是去地里干活，过年也是回爷爷奶奶家过，今年，爷爷干活眼睛出了毛病来市里看病，明天检查结束，我们准备去购物。人们在我身边汇聚又散开，失散亲人突然有一天又来到我身边，仿佛他们从未消失。

我的父母没有人经历过下岗，我的亲人经历过，但我小时候不知道，等我懂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开超市，去南方，开货车开出租，犯罪了，在我的世界里，我最近才理解什么是下岗，而我的父亲，没经历过下岗，他对下岗也没有怨言，说，下岗的现在都发财了。

在《艳粉街》的故事里，从20岁左右的年轻人听王菲还有伍佰的歌，我想那时全国的年轻人都在听歌，我记得我爸爸还有任贤齐的磁带，电影里王震爱听的王菲的歌挺好听。看着电影里棚户区的场景我想起我爸爸和妈妈最开始住的地方叫做南区，就是一个平房，屋子里有个院子，现在还有我爸爸和妈妈还有姥姥奶奶带着我穿红色毛衣吱吱乐的照片，再往前追溯，我爸爸小时候就住在电影里王震住的房子里，但是是农村，不是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爷爷奶奶住在一个房子里有一个外屋有大灶台，里屋是炕和一张桌子，陪着翻盖的厢，上面墙上挂的全是以前的照片，老照片，结婚照，还有每到整点就会敲相应数字的时钟，顶棚是有横梁的，是爷爷自己盖的房子，爷爷是个很巧手的人，后面有个院子，有一颗枣树，种了黄瓜、白菜、韭菜、西红柿，剩下的地方边角都中了玉米，前院有花圃，还有葡萄架子，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无法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一个大的屋子之外有一个自己盖的小一点的房，我爸爸和二叔在那里住，有两个屋子，和《逍遥游》里夜莺湖那篇李迢两兄弟住的地方。看到《艳粉街》里的故事我很有感同身受感，但回到沈阳我去了一趟艳粉街，20多年而且城市发展这么快，我去的地方也可能是市区一点，已经看不见以前的样子，有很多高耸密密麻麻的楼，甚至都有的楼有香港九龙城寨的感觉，看来以后要再寻找只能去到离城市更远的地方。

我在想小伦给我讲过，小时候他妈妈带着他去厂子里领最后的工资，他妈妈拉着他，后来他妈妈就去做了保洁，月嫂等所有一个中年下岗女人能做的工作，勤劳无我，而少了很多时间在家里照顾小伦，他和他爸爸就在家里不打扫卫生，甚至连水瓶都没有人给小伦准备，我想后来他的性格也比较奇怪有小时候受到关心不够的原因吧，命运的大手一下子把你压住让你翻转不过来，像是《冬泳》里下定决心要退学的孙旭东一样，被东北的土地塑造了性格，因时代蒙尘。

我的父辈那样的东北人就是这样，为了国家奉献才是有信仰的人生，一生为国家的尊严而活，而为自己的尊严自由而活被他看作一种自私。绝望的贫穷的东北人，以前不可一世，年轻而完整，现在所有的美好都与他背道而驰，时代一个浪打过来被命运无情得踩在脚下。

我妈说单位六价铬有毒，但大部分工人并没得到保障。

我几年前过年和家人在外面走路，新年工厂买多了爆竹，元宵节在篮球场上给居民放，那天晚上放了整整半个小时，我们站着看了半小时，灯火花样很多颜色如鲜花，应该很贵，我讨厌吵的声音，但那天感觉很平静，在心里升起一种宁静，只要人们还渴望欢笑，鞭炮就会在夜晚响起。曾经也是那么有保障、富足、快乐的工厂职工，曾经的钢铁、吊车、铁水，意味着收入、面子，而现在变成了笨重，从前我的小学校歌里唱“钢花飞舞铁水奔流，铁合金小学我亲爱的校园”一夜之间，只要说出自己是下岗工人，就仿佛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和以后的命运，令人唏嘘。

我也不想做一个语言上正确的人，东北是个痛苦的地方，东北人每天在用自己的生命演绎着痛苦。即使生活如此，住在医院里，纪录片里的工人们还弹萨克斯，看黄片。

锦州的西面有个电厂，比铁合金更好的单位，我从前坐公交车2小时去那里游泳，他们那边有自己的游泳馆，而去年我再次路过，游泳馆已经荒废到外面栏杆铁皮都绣到掉渣，馆墙脏到根本看不出这以前曾是游泳的地方，除了老人已经几乎没有年轻人在这住，旁边也是家属楼，对称到一丝不苟的楼，并没带给工人们一辈子的富足。从商场、学校、医院、楼房自给自足的工厂和职工变成了远离现代社会的失败者。

看到工厂的残骸，窗户和里面都没了，只剩下一栋栋厂房，只剩下骨骼，没有了血液和肌肉，如骷髅。沈阳被毁坏了。

对沈阳我有几个熟悉的破败的场景，铁路，工人村的红房子和游泳池，大东区的棚户区，都是逃课自己坐公交车闲逛看到的。

饭盒和炉子也是一样的，小的长方形银色铝饭盒，底下三个圈还在圆形的炉膛上，上面的管道伸出到到烟囱上面。收音机，方盒形，我爷叫匣子。还有火车开到路口工人下来扳道岔。片中的杜父亲经历了下乡，wenge被定为投机倒把，到在铁路上捡东西，维护治安，无房，妻子离开，儿子面对着父亲被警察抓走的第七天思念到掏出照片流泪，怀念从前父母都在身边的日子。

我的弟弟现在也去了铁合金工作，他是锦州周边县长大的小孩，还有很多从铁合金走出去的小孩最后也会到铁合金上班，因为待遇好，像我们的父辈们一样，能保持他们的阶级就算是一种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