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杀

回望今年暑期档，独占鳌头的《孤注一掷》揭开了缅北诈骗产业链的黑幕。时隔一个月后，我们终于又等到一部“反诈反渣”的电影《鹦鹉杀》。有所不同的是，这部电影在“首部杀猪盘女性反杀电影”的噱头下，其实更是一部反套路的年度佳作。

最难能可贵的是，影片的重点并非在于展现“杀猪盘”骗局的诈骗奇观，而是深入聚焦女性受害者的心理，让我们直面女性情感世界。影片中，周冬雨再次证明她是一位好演员，她所饰演的受害者周冉，将女性受骗后的痛苦、挣扎、无助，以及决意复仇后的清醒、警觉、勇敢，诠释得淋漓尽致。她与李梦饰演的庞宁之间的“女性互助”，同样令人为之动容。

周冬雨饰演周冉

李梦饰演庞宁

而作为“杀猪盘”的施害者，豆瓣有句短评令我印象至深：“爱是软肋也是凶器，刺向你命门的与擦干你眼泪的，竟是同一双手，细思极恐。”不得不说，林致光这样的骗子是章宇此前从未尝试过的角色类型，看似斯文而优雅，但潜藏在他那温柔面具背后的，却是见不得光的残忍与狡黠。

张宥浩饰演的许照同样是影片一大亮点，作为介于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间的存在，当他面无表情地说出那句“我特别地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时，着实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章宇饰演林致光

张宥浩饰演许照

整部影片就是在欺骗与被骗、真情与假意的诡诈氛围中，让我们看到“杀猪盘”骗局背后的残酷真相。有影迷说，这部电影对那些“恋爱脑上头”的观众们来说，无疑是一份“人间清醒”的完美答卷。而在我看来，影片的成功之处更在于它对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的思考。

麻赢心导演在《鹦鹉杀》片场

影片《鹦鹉杀》出自麻赢心导演之手，常年在西班牙从事策展和制片工作的她，曾策划过阿莫多瓦中国回顾展、深焦马德里华语电影展等，而影片《鹦鹉杀》则是她自编自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她在采访中说，我们拍这部电影的初衷并不是为了给女性上一课，也并不是想要告诉女性应该如何做、不应该如何做。

独家专访麻赢心导演

看死君：导演好，您为何会选择“杀猪盘”网络电信诈骗作为自己第一部电影的题材？灵感是源自真实事件吗？

麻赢心：是源自真实遭遇，我跟很多受害者有过沟通。我原来拍过一些短片，都是讲人怎么面对谎言、面对欺骗，以及由此带来的伤害。在疫情前，我看到很多杀猪盘新闻，我觉得杀猪盘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巨大的欺骗。

这些杀猪盘的新闻下面往往会有很多留言，讲这些人为什么会被骗，有人觉得被骗者都很愚蠢，都是人傻钱多恋爱脑。但当我真正接触这些受害者后，发现他们都很正常，甚至有些女性还很出色，她们对生活对情感的期望也很正常。所以，网上对这些受害人的看法其实是很偏颇的。

骗子是一门很古老的职业，尤其是以感情去行骗，这并不是当今才有的。这里面包含很多非常本质的东西，比如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欺骗、操纵、博弈等，还有每个人自身的情感与理性的挣扎，以及无论什么时候，人对情感总是有永恒的渴望。结合这些方面，我便开始构思《鹦鹉杀》这个故事。

看死君：你说骗子是古老的职业，我想到费里尼导演的《卡比利亚之夜》。虽然《鹦鹉杀》是一个现代故事，但它讨论的主题是比较永恒的。

麻赢心：对，我记得《卡比利亚之夜》里有一场类似变魔术把女主角催眠的戏，其实这也是在讲“骗”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电影《卡比利亚之夜》中的魔术催眠戏

看死君：电影的片名为何叫《鹦鹉杀》？“鹦鹉”这个意象在电影中有没有更深层的含义？

麻赢心：我相信，很多观众看完电影后，就都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用“鹦鹉杀”作为片名。其实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骗子有很多的话术，一个教一个如何骗人，有点像鹦鹉学舌，是一个模仿的过程；另一层是周冬雨最后的行为，她是以骗子的方式去复仇去反杀。我觉得是这两层含义，也许还会有更好的解释。

看死君：整个剧本创作历时多久？在创作过程中，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

麻赢心：当你觉得“杀猪盘”这个题材很有意思，并且想要去发展的时候，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写剧本的材料。你到底该如何切入进去讲这个故事，该用什么样的叙事结构去探索人的情感和人的挣扎，这方面我花的时间比较久。随后我便决定了两件事情：第一，我要让受害人跟骗子在现实中见面；第二，我要重演一个骗子被骗的过程。在决定完这两件事之后，真正写剧本就会比较快了，大概半年时间左右。

看死君：周冬雨、章宇、张宥浩、李梦，影片中这四位主演的新鲜搭配，确实让人觉得眼前一亮。最初是如何选定他们来参演的呢？是剧本阶段就有的构想，还是经历过选角的深思熟虑？

麻赢心：我不会在写剧本的时候就考虑让谁演。我对于选角有自己的理解，我认为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选角。电影是一个有机的过程，一定是你创造了一个角色，当真正拍摄时找到演员来演，让这个角色和演员之间产生碰撞，他们有一个共同生长的过程，最后才能创作出一部有生命力的电影。而非我想象出角色的样子，然后找一个跟角色百分之百契合的人。对于我来说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这是比较理想的状态。

周冬雨最早是制片人顿河给我推荐的，他们有一起合作过《平原上的火焰》。最初我有点犹豫，因为我之前看过很多周冬雨的电影，我知道她是很好的演员，但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很少女的形象；而我们需要的角色是相对更成熟一些的女性。

再后来有机会提前看到了《平原上的火焰》，我便惊奇地发现周冬雨有一个变化，她有种告别纯真年代、迈向一个新阶段的感觉，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更女性的东西。与此同时，我发现她处理复杂情绪的能力真的非常强。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周冬雨是最好的人选，便开始跟她见面去聊这个项目。

我们选择章宇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觉得他还没有处理过这样的角色，这跟他以往的那些角色差别很大。他以往的角色要么偏向沉默内敛，要么比较莽撞外化。而林致光则是一个思虑很多的角色，他有一点点表演型人格，有很多令人很难判别真假的表演，这是在章宇过往的银幕形象中没有出现过的。当然林致光也跟章宇有比较契合的部分，都非常爱思考；这个角色也有出现一些温柔的特质，也跟章宇挺契合。

还有张宥浩，他之前的形象其实都比较少年，他本人也同样比较少年。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们能够发展出一些他成年男性的部分，再结合他原有的少年感，这两者交织在一起，或许就能呈现出一个比较新的形象。

张宥浩本人很纯真，而许照这个角色，对我来说是一个被摧毁的角色。他在比较小的时候就被骗到这样一个地方，然后他就开始行骗。在他可能还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人的真心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去做这样的事情。以至于许照到最后对于爱、真心这些东西的概念也都非常混沌，甚至他自己都很难判断，如果在现实中碰到周冉这样一个女生，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看死君：您跟他们在片场的工作状态如何？他们的表演带给您哪些惊喜？

麻赢心：我会在每场戏开拍前，为这场戏设定一个核心，但是这个核心只有我知道，我通过他们的表演去检验这个核心。我其实不太希望让演员们再现我的想象，我希望他们能超出我的想象。如果只是再现想象就没什么意思，因为我一个人的想象很有限，但创作是一个有机的过程。所以我会给演员比较大的自由，同时这个自由也是有范围的，我觉得他们一定要超出我的想象才可以。

麻赢心导演在片场

看死君：有没有哪场戏让你印象至深？

麻赢心：印象至深的，是周冉和林致光在车站候车室讲话的那场戏，她最后还是给了他钱。我之所以对那场戏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在那个过程中，周冬雨有一个非常愤怒的神情。我对她的这个表演思考了很久。因为如果只是一个常规的戏，可能她应该全程表现出“我要原谅你”的这种情绪。但她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而且是当着骗子的面流露出这种神情，这个表演对我来说真的很有启发。

我认为这个表演是对的。第一，周冉本身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骗子，她在任何时刻流露出真实的情感都是合理的，因为她心里很恨这个人。第二，正因为她是当着骗子的面流露出愤怒的神情，才使骗子对于她后来的原谅更可信。如果她没有表现出愤怒，她也很难说服一个这么有经验的骗子。我觉得周冬雨在那个时刻的表演非常好，对我的启发很大。

看死君：双雪涛老师是本片的监制，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他给您提供了哪些帮助？

麻赢心：他提供的帮助太多了，这个项目能开始就是因为双雪涛老师。我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小说，疫情前，他去西班牙做讲座时认识了他。他得知我会写剧本后，就对我说，如果你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欢迎你发给我。当时觉得这只是客气话，随后两年我都没有跟他联系，也没给他发过任何东西。

直到2020年年底，距离那次讲座已过去两年，我把写完的剧本给他发了过去。大约两三天后，他回复我说，觉得这个项目很有意思。就这样，我们聊了很多。他当时问我，你想怎么开展这个项目？我说，我可能需要一个制片。

其实在我跟他讲之前，他就已经把剧本发给了顿河。他俩有合作过《平原上的火焰》，彼此非常信任对方。当时我想，如果这个项目能找来顿河当制片，那当然很好。顿河看完剧本以后也觉得挺有意思，认为这个项目可以发展。

再后来，我们就入围了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创投。当时我因为疫情回不来，双雪涛就陪着顿河到上海做了一系列工作，直到我回来。而且，双雪涛也一直都有参与剧本的修改，还给我提供很多重要的意见。

《鹦鹉杀》剧组亮相上海国际电影节

看死君：影片拍摄于福建漳州市，常常大雾弥漫的东山岛是重要取景地。为何会选择在这里拍摄？

麻赢心：写剧本之初，我的脑海里就有这样一场戏，那是个雾很大的地方，而且是那种南方的雾。因为我觉得，这个女生被骗的过程，就像一个人的周围都是雾，只有男性的声音从雾中传出。我很希望把这样的感受具象化。影片中，他们三个人在弥漫的大雾里相遇的那场戏，是我最早想到的场景。在他们彼此相遇后，聚积九个月的大雾终于散开，她终于见到了声音的来源、见到了这个对象，就好像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另外我也很想在影片中设定菩萨岛这样一个地方。然后，我们在选景的时候，发现东山岛刚好很符合这两个条件。

看死君：相比男性视角的张扬，作为女性导演，能看出您对女性受害心理和情感世界有着更深入的展现，包括周冬雨饰演的周冉内心的那种惶恐和挣扎，以及她跟李梦饰演的庞宁之间的女性的互助，等等。您能从女性视角谈谈自己的创作理念吗？

麻赢心：首先，从受害者的角度切入，这是我感兴趣的。我觉得这是跟我们每个人都更贴近的切入点。我们不见得都会成为骗子，成为受骗者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点。我们也只是把女性心理放在“杀猪盘”这样一个比较极端的情感体验情境下，其实回到日常生活中，这种心理在更普遍的情况下也存在。比如你男朋友骗了你一笔钱，比如任何跟你有情感关系的人利用你去谋取利益，很多人可能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心理。

其次，我认为女性受害者往往更珍视情感，因此她们受到的伤害也就更大。人有真实情感是没有错的，错的是那些利用情感的人。我们拍这部女性电影并不是为了给女性上一课，也并不是想要告诉女性应该如何做、不应该如何做。基于这两个面向，我们便选择从受害者的角度来展开这个故事。

说到女性互助，我觉得李梦和周冬雨是一组对照，她们代表着两种类型的女性。李梦饰演的庞宁代表比较直接的那种，她在受骗后也找过骗子，但始终没有找到，她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翻篇，我要往前走。与此同时，她还帮助其他的女性。她对骗子的复仇也是很直接的，就是最愤怒的原始本能，我就是要你死，等冷静下来后才去报警。

而周冬雨饰演的周冉要更复杂一点，她除了要骗子坐牢、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她还要让骗子体验一下被骗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在情感理智的问题上，她除了要战胜骗子，她还要战胜她自己。所以，她俩就是一个对照组，代表两种类型的女性。

看死君：影片中有一场喝酒戏，周冉向林致光、许照两位男主提议玩真话假话游戏。这场戏，非常微妙地展现出了诈骗者与被骗者之间的纠葛。我就想，在这真真假假当中，他们彼此之间或许也有袒露过实话。导演可以聊聊您对这场戏的设计，以及您的看法是什么？

麻赢心：首先是我要给他们俩一个彼此对话的可能性，以及看两个人如何进行这场对话，从戏剧性上来讲，这场戏其实很有的写。真真假假的部分一定是有的，我认为，如果没有一点真肯定骗不到人。拍完这场戏之后的某一天，我跟顿河在看成片时，他突然说，在这场戏中，他们三个人各自的内心都有比较残酷的一面，各有各的目的性。

周冬雨在这场戏中的主要目的就是放饵，她需要说出她那句“我有60万，我有一笔钱”。但你其实不太知道许照对这种东西的看法是什么，以及他对于周冉和林致光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观察到什么。林致光也一样，他必须抓住这场戏，进一步取得周冉的信任。所以，三个人各自都有比较复杂的东西。

看死君：林致光和许照背后的骗局真相，让我们惊叹，原来所谓的“真心”也可以被规训。但影片中还有句至关重要的台词“我永远爱你，说的是程度，不是长度”。可以谈谈您自身对这句台词的理解吗？

麻赢心：我觉得，所有的台词都是基于那个情境下，对于林致光这样一个不相信任何东西的人来说的。那一刻，周冉很需要讲出一句非常有力的话，才能让林致光内心有所动摇。因为电影里有《恋曲1980》这首歌，所以就让她讲了这句话。与此同时，这部电影是发生在短暂的时间里的一个短暂的故事，这句话所讲的便是一种非常短暂的情感，也就是人的情感在理智的挣扎中那个短暂的部分。

我觉得真心是一个妄念，林致光抛出了这个东西，以至于到最后那场戏时，有一个问题会很困扰他，就是周冉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是对我有真心的？这个问题会长久困扰他，这可能也是周冉复仇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看死君：影片最后，周冉和林致光在火车上的那一幕长时间的彼此对视，无声胜有声，让人印象深刻。您为何会以此作为整部影片的落点？

麻赢心：因为影片开头讲了一个小故事，说这些女性受骗后的感受，就像是在黑暗中走夜路的过程。最终，周冉和林致光来到了一个黑暗的环境中，而这一次是林致光即将处在黑暗的状态里了。我觉得那是两个人最后的对峙，在对峙的时候，林致光非常用力地看周冉，他可能也想知道，这个女性真的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吗？他也想探索这个东西。而周冬雨那时候的状态给出了相对否定的答案。

看死君：作为老朋友，我记得导演曾在西班牙工作和生活，如今回国内拍电影，很好奇您这些年的创作历程是怎样的？目前有没有第二部电影的筹划？

麻赢心：我这些年的经历你都是知道的，就是做那些事，拍拍短片，有时候也会做一些策展的工作、制片的工作。我一直都在写剧本，有的写完了，也有的半途而废。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这部电影作为自己的第一部，我觉得没有导演会去选择什么，只是刚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这样的一个契机，让这件事发生了而已，其实没有什么选择。我的下一部电影可能会拍公路片，可能会去欧洲拍。

看死君：您自身也是深度影迷，可以给大家推荐一下您最喜欢的导演和最喜欢的电影有哪些吗？

麻赢心：我一直很喜欢李安、阿莫多瓦这两位导演。虽然他们的风格和情感表达看上去差别很大，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两位都很注重呈现好看的故事，注重故事的戏剧性。他们也常常都会把人的情感放到一个比较极端的情况下去检验，看看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他们对个体往往是一个比较包容和关怀的态度。我觉得，他们拍的电影，都是自己真正关心的那些问题，与切身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