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姑娘

我們可以質疑Godard常用的「間離效果」，譬如用字幕版打斷畫面、暴露攝影機（以至於在觀看影片之前我們就早已料到了它們必將出現）究竟能帶來什麼——是反入戲、反共情，還是對技巧本身的驚歎、獵奇甚至神化——它們是否是對布萊希特理論的生搬硬套。相比之下，我們可以在La chinoise裡看到另一種décalage（不一致）——

1. 小組內部的décalage：革命小組內部就有一種諷刺的階級關係，尤其是文化資本的隱形統治，永遠是女僕Yvonne在負責洗碗（而Véronique只是在一旁稱讚勞動及其意義）、擦玻璃，她也是「學習」時五人裡面唯一一個沒有向其他人「講課」的人；而哲學學生Véronique則掌管主要的文字與智力工作。這種不一致打斷了我們對於小組的某些想像。

2. 小組公寓室內與室外的décalage：展現公寓室內的始終是大量在構圖和三原色配色上經過設計的鏡頭，而展現室外的則是顏色更為混合甚至混亂的鏡頭。室外的郊區景象通過「不一致」打斷室內的色彩和構圖美學，還有Henri被開除後「抹面包」等展現生活細節的鏡頭——被朗西埃稱為展現「無產階級的子女而不是打扮成無產階級的學生」的鏡頭——打斷理想化的小組公寓，等等這些間離效果又把我們引向Henri講的那個讓嬰孩在羊圈附近自發形成語言並最終形成一種類似綿羊的語言的故事，一個關於同溫層的故事。

3. 聲與畫、文字與圖像的décalage：朗西埃在《〈中國姑娘〉的紅》裡區分了「做比喻」和「做比較」：在文字語詞和圖像畫面之間常有一種自然的連結，它們相互說明，「形成完美的比喻，把秩序穩定的世界展示給感官」；而「做比較」則不妨看作一種戲擬，它通過把語詞「按字面意義」還原呈現為圖像，把文字與圖像之間過於自然的——自然到「圖像」已經成為了提到文字就相應地出現在我們腦海中而不需要實際呈現于現實的東西——連結打破，於是「切開相互說明的循環」，原來被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的神話式的比喻從此與我們產生了距離，變得不再自然甚至滑稽可笑。字面意義上的紙老虎，字面意義上用箭（飛鏢）射向「階級敵人」（作家畫像），字面意義上用Mao思想「武裝自己」（紅寶書為壁壘，收聽Radio Pékin的收音機為槍）——正如公寓牆上的一句話 « Il faut confronter les idées vagues avec des images claires »（必須用清晰的圖像對質模糊的思想）。這一文字-圖像的不一致引向小組的另一個不一致，即他們把背下來的語錄當作論證的根基和絕對真實，又與此同時跟隨戲劇學生、布萊希特信徒Guillaume進行著戲擬表演。

Godard究竟真的是像五人小組一樣在認真做革命宣傳還是在戲諷，不得而知也並不重要。因為在所有這些décalages和它們帶來的間離效果存在的情況下，la propagande邏輯上是不可能的，除非影片中的這些décalages我們一個也看不到。就Godard對布萊希特戲劇理論在電影裡的運用而言，應該說這些décalages是超出了那些多少有些生硬的常規間離技巧的對布萊希特理念的繼承。

最後，回到對於décalage的元-探討，在影片結尾探索「劇場零年」的Guillaume在開頭講述並表演了這樣一個臉纏繃帶的遊行者，當他解下繃帶，人們看到的不是期待中的血肉模糊的臉而是一張完好無損的臉，什麼也沒有發生，藏在繃帶後面的什麼也沒有。這就是一種形式的décalage，作為方法的décalage也回應了小組成員Kirilov對藝術的討論：藝術不是現實的表徵而是表徵的現實，它是rendre visible（使可見），是使表現成為可能。

參考文獻: Jacques Rancière, La fable cinématographiq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