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努埃尔与所罗门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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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中文字幕，99分钟的时间，似乎就被一种“无语”的状态拖入到湮没的世界里，而这种“无语”是不是所罗门圆桌所象征的那段历史的毁灭？是不是布努埃尔所代表的超现实主义的衰落？是不是卡洛斯·绍拉在连接过去和现在而指向未来的幻想中对现实的质疑？无语而无解，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里，最先传递到视觉世界的是那张充满寓意的海报，和刚看完“百人千影”系列电影的大师路易斯·布努埃尔。

电影海报上，一个孩子背对着观众，穿海军服的他站在沙滩上，然后伸出一只手，掀开了大海正起波涛的海面，大海变成了一块蔚蓝色的布匹，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大海可以被掀开？海报其实来源于剧情中的一个场景，孩子走到大海边，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掀开了海面，露出的一角在海报上是隐秘的，但是在电影里却是一个秘密被揭开：里面是动物的尸骨，它们制造了莫名的恐惧；而除了动物的尸骨之外，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没有腐烂，像是刚刚死去的样子——海面之下像是一片墓地，死亡已经发生，死亡正在发生。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似乎就指向了过去和现在，在统一呈现的死亡里，孩子揭开这个大海之下的秘密，是不是代表着未来？而这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组成的时间轴线，似乎就是“所罗门桌子”隐含的意义。

“所罗门时代的桌子，在约柜的旁边，提图斯皇帝将它带到了罗马，而此时罗马被艾瑞克洗劫一空，桌子落入了哥特人的手上。”这是507年的某段历史，之后新建了首都托伊多，泰布拉征服了托伊多，所罗门的桌子却被藏了起来，扶手塔里克用仿制品代替了它……”所罗门的桌子是一个传说还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它被带到罗马又被仿制品代替，为何有着重要的意义？电影的确对提出了这个问题，而回答是：“它是一面镜子，它反映的是整个宇宙，所有的时代。”布努埃尔出现在托伊多之后，面对芭诺斯神父、阿文达诺主教，关于所罗门桌子的含义再次被提及，“不管是谁，都能从所罗门桌子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能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是关于人类的一个秘密，也是关于人类未来走向的一个线索，就像孩子掀开大海看见里面的秘密一样，他所“看见”的是人类的一面镜子，而引用弗里茨·朗的说法，一面镜子就是一个人隐秘的一面，所以寻找和发现“所罗门的桌子”，就是发现隐藏的秘密，而寻找者被称为“追梦者”——“听起来像是某种搜救行动。”

孩子掀开了大海的一角，过去和现在都呈现为死亡，这是人类最隐秘的一面？但是在指向未来的孩子身上，却出现了另一个线索：起初站在海边悬崖上的是一个男孩，他俯视着海滩，而海滩上大量的秃鹫在啄食着尸体，这是不被隐藏的屠杀；但是当男孩走下来面向大海的时候，他却变成了女孩，女孩掀开了大海，女孩目睹了死亡——在他和她的转换中，是不是意味着未来是可变的？是不是象征着从死亡而来的孩子是另一种超现实的存在？而从镜子隐秘的一面追寻未来镜像的“追梦者”是不是可以改变未来的走向？这就回到了“布努埃尔”所代表的的超现实。

片名里有“布努埃尔”，但是在卡洛斯·绍拉的电影里，除了“我对蚂蚁疯狂”的布努埃尔，还有脸上爬行着巨大蜘蛛的达利，还有在神奇的城市托伊多生活过的作家费德里科·洛尔卡，三个人的组合成为找寻所罗门桌子的“追梦者”。当一个布努埃尔变成三个追梦者，达利和费德里科是不是成为了超现实的某种背景？他们一起寻找所罗门圆桌，一起构思一部电影，一起闯入黑暗神秘的地下通道，一起看见从未来而来的机器人，在“一起”的旅行中，三个人构成了“过去”，构成了“现在”，但是没有构成“未来”，只有最终的布努埃尔走出了黑暗而神秘的地下通道。

这或者就是表达了卡洛斯·绍拉让他们寻找所罗门圆桌而注解过去、现在并最终指向未来的目的所在。达利和布努埃尔的故事发生在过去，如果从历史的真实性角度来说，他们一起加入了超现实主义，一起拍摄了《安达鲁犬》，一起创造了早期西班牙电影的辉煌，但是这个过去却也有断裂，“托伊多有妓女吗？”提出这个问题的达利就提及了和布努埃尔分道扬镳的往事，在他看来，是布努埃尔背叛了自己，说他是“告密者”，而对于这一历史的过节，布努埃尔似乎保持了沉默，他也默认了女人所说“是美国人把你踢走的”。所以对于过去两个人的裂变，电影并没有深究，反而让他们再次在一起，并从墨西哥出发开始这一段旅程——过去的分歧被弥合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超现实让他们再次走到一起？卡洛斯·绍拉用影像的虚构完成了对历史的消解，回到超现实，回到电影合作的轨道，老年的布努埃尔说：“这理由太多的回忆，让我们回到我们的故事。”

但是在达利和布努埃尔之外，费德里科似乎是一个例外，对于他来说，记忆中属于西班牙的过去是一段悲伤的历史。从真实性的过去来看，费德里科作为西班牙诗人和剧作家，在西班牙内战爆发之后支持共和国民主政府，反对法西斯叛军，后来在西班牙格拉纳达省遭弗朗西斯科·佛郎哥的军队残忍杀害，尸体被抛入一个废弃的墓穴。佛朗哥当权后，20世纪70年代以前他的作品一直在西班牙遭禁，后来佛朗哥虽然允许他的作品出版，但他的生平以及同性恋身份在佛朗哥去世前一直是被禁止讨论的话题。作为西班牙过去的见证者，他经历了战争，他遭受了迫害，他发出了抗议之声，“我们停止抵抗本能的那一天，也就开始了真正的生活。”

所以当费德里科成为找寻所罗门圆桌的“追梦者”，他就是历史的见证者和暴力的受害者，被抛尸的悲惨下场是不是就是小孩掀起海面看到的死亡？所以大海也成为一面镜子，费德里科的死成为“最伟大镜子的闪耀”，而让历史的真相被未来看见，而布努埃尔一直在说的那句话“大海记得那些溺死的人”，就是一种对历史的批判态度，大海记得，自己记得，西班牙的历史记得，走向未来的人也记得。而布努埃尔、达利、费德里科三个人寻找所罗门圆桌，在跨越历史、现在和未来的行程中，在拍摄电影的过程里，他们就是以超现实揭开现实，就是让隐秘的历史露出真相：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遇到了美国制片人，犹太复国主义者，罗马主教，长着奇怪面目的修女，侏儒，半面脸的女人，以及意大利间谍，在涉及政治、宗教、民族、国家的多元关系中，伟大的镜子在闪耀，“幽灵海滩”在叙述，亡灵之骨在控诉。

一部虚构的电影，一种神奇的旅程，一段被隐藏的历史，布努埃尔无疑是走进历史的引导者，“我来自阿拉贡，电影导演，现在耳聋，有点丑。”这是布努埃尔的自我介绍，这是一个年老的布努埃尔，当饭店的侍者把他看成是偶像，布努埃尔已经走过了那段过去，但是他却穿越而进入历史，遇到达利和费德里科，这是历史对他的呼唤，“我只要一只手，即使意味着走向一千个不眠之夜。”一只手就是《安达鲁犬》的那只手，当它割破眼皮割开眼珠，就是一种革命式的颠覆，而对于过去也需要这只手。那个站在悬崖上的男孩叫阿博伊，而他就是布努埃尔在听到内心的声音之后所塑造的自己，“我站在阿拉贡的土地上……”阿博伊读着诗歌，而此时的布努埃尔则闭上了眼睛，他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你的父亲需要你。”这个父亲就是西班牙，父亲的需要就是西班牙的需要，而阿博伊在看见了秃鹫之后，走向了大海，在化身为女孩之后，一只手掀开了大海的秘密，揭露了过去西班牙所制造的死亡罪恶。

这就是警醒世人的“幽灵海滩”，而被侏儒带入进口的那个地下通道也是隐秘的一部分，这个在佐科多夫广场下面的隧道不仅通向过去，也通向未来。三个人在黑暗中寻找光，他们看见了竖着的雕像，看见了灵魂之骨，看见了死亡。这些都构成了隐秘的过去，而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现代金属人，它是巨大的，它是强力的，它以高科技的武器对他们发起攻击，布努埃尔蒙住了眼睛才穿过了障碍，也终于看到了所罗门圆桌，但是当他穿过如血管的森林，看见的是老去的自己，是死去的达利和费德里科，而在过去成为影子之后，黑白影像里，是纳粹，是轰炸，是战争，是死亡，它们以更真实的方式成为无法忘记的过去。

未来是过去延伸的一个点，现在是过去映照的镜子，所罗门圆桌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当达利和费德里科消失，当找寻的行动终结，布努埃尔似乎向现实发出了质问：“我现在到底在哪里？”大海记得那些溺死的人，过去就是现在，过去就是未来，于是布努埃尔闭上了眼睛和超现实说再见：“再见，大山！再见，小鸟！再见，天空！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托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