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女性》(Masculin Féminin)是戈达尔(Jean-Luc Godard)于1965年摄制、1966年上映的电影。影片在某种程度上改编自莫泊桑的两个短篇故事,即《保罗的女友》(La Femme de Paul)和《暗号》(Le Signe),但除了主人公的名字和个别桥段能够呼应以外,原著的痕迹十分稀薄。《男性女性》有五个主要人物,即保罗、保罗的朋友罗贝尔、玛德莱娜、玛德莱娜的朋友卡特琳娜和伊丽莎白。其中,同为共产主义者的保罗和罗贝尔热衷于谈论政治与性;保罗爱上流行歌手玛德莱娜,而卡特琳娜则暗恋保罗,但玛德莱娜似乎只关心自己;伊丽莎白的戏份不多,但莫泊桑的《保罗的女友》也暗示了伊丽莎白和玛德莱娜有某种同性恋情谊。这三个女性角色也喜欢谈论情爱,但对政治兴趣不大。
在一次访谈中,戈达尔说《男性女性》可以说是一份“具有相当前瞻性的调查”。借由一种风格强烈的电影语言,这部电影调查了1965年法国青年男女的诸种观念,上至流行文化、性爱,下至越战、政治、消费社会等等。在论及本片的镜头运动时,路易斯·贾内梯(Louis Giannetti)指出,片中中景镜头和远景镜头的运用揭示了《男性女性》的一个主题,即“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双生危险”(twin dangers of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但在技术之外,影片《男性女性》呈现的是更为复杂的矛盾。
在《男性女性》的某处,戈达尔使用了一副幕间标题,写着“实际上这部电影可以取名为‘马克思与可口可乐的孩子’”(LES ENFANTS DE MARX ET DE COCA-COLA)。这是戈达尔拍片之后的对年轻一代的结论性指涉,它无疑是风云激荡的六十年代的一个切中要害的关键词,揭示了其中暗涌的断裂,成为一道法国六十年代的社会风景寓言/预言。
影片第二段落同样意味深长。在这一段落里,保罗的朋友罗贝尔出场。罗贝尔在工厂上班,而最近工会举行了罢工,抗议政府限制言论自由,要求释放犯人。罗贝尔让保罗在请愿书上签名,此时戈达尔插入了一个标题字幕,写着“人类劳动从死者中复活了那些事物”(LE TRAVAIL HUMAIN RESSUSCITE LES CHOSES D’ENTRE LES MORTS),与此同时,罗贝尔问保罗现在的工资水平,保罗回答六十,而罗贝尔说“还不错,但不值得为之抛弃革命”,保罗则回答“是的,我明白,我明白。”毋庸置疑,插入标题字幕是典型的戈达尔作风。在形式上,借由这种字幕,戈达尔直截了当地闯进画面。更重要的是,戈达尔的字幕作为表意实践,犹如一张宣传字报,直接在荧幕上声援工人罢工活动,批判资本主义。也是在1965年,戴高乐曾毫不客气地批评道:“美国享受着美元所创造的超级特权和不流眼泪的赤字。她用一钱不值的废纸去掠夺其他民族的资源和工厂。”如果说戴高乐的批评可以看作戈达尔之怒的一个注释,那么戈达尔无疑是更加深刻、激进的,用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又译詹姆逊)的话来说:“戈达尔的电影……的目标已不再是传统的夺取国家政权,而是具有教育或传递信息性质的示威,如‘迫使国家暴露法西斯的本质。”
戈达尔还有其他几部作品,如《女人就是女人》(Une Femme Est Une Femme, 1961)、《赖活》(Vivre Sa Vie,1962)、《我所略知她的二三事》(2 Ou 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1967),均以妓女为主角。焦雄屏指出:“由于女性在消费社会中被物化,戈达尔乃将女性、性与金钱的交换关系联合起来,而‘娼妓’成为这个时期的重要主题,也是戈达尔对物质社会的反省及批判。”《男性女性》中,片中亦有妓女拉皮条的场景,表明了他对女性物化的一脉相承的关注,而作为流行歌手的玛德莱娜也集中承担了戈达尔的批判目光。不过,《男性女性》的高潮无疑是保罗对一个选美冠军艾尔莎(玛德莱娜的相识)的采访。这段采访以政治、性、流行文化等具体问题为内容,集中揭示了男性女性的分裂、消费主义对女性的物化等不容忽视的社会状况。这段采访可以说是一个纪录片片段,因为采访对象正是一个真实的1965年的选美冠军(片中头衔为“19岁小姐”,而真实头衔则为“未熟小姐”(Mademoiselle Age Tendre))。戈达尔给这一幕打了一个标题,名为“与一个消费产品的对话”(DIALOGUE AVEC UN PRODUIT DE COMSOMMATION),从采访开始就猛击要害。
如果说,玛德莱娜和艾尔莎代表了正迷醉于“耶耶风潮”(Le Mouvement Yéyé)的六十年代巴黎青年,他们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丰裕的物质生活,吟唱着靡靡小调,只关切个人生活方式和质量,那么保罗、罗贝尔和卡特琳娜则代表了同样经典的青年形象,立场明确而又稍显天真,积极表达政治诉求。卡特琳娜在影片前段就曾有独白,批评资本主义父权秩序对女性的压迫,使她们或因加班过度而没有时间享受性爱,或刚成年就已在右岸的公寓卖淫,或被父母困在圣日耳曼大道的房子里却对外界一无所知。
保罗曾以“托洛茨基分子”来咒骂他人,也曾和罗贝尔偷偷在一辆美国军队用车车身涂上“越南和平”(PAIX AU VIETNAM)的油漆字样,并大喊 “美国滚蛋”(U.S. GO HOME)。在一次聊天中,保罗借一个模拟性交的下流手势开玩笑,却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笑;其实我觉得很悲伤。”罗贝尔说“你知道吗,masculin这个词正是masque和cul组成”(即男性等于面具和屁股/混蛋),而保罗以笑表示同意,并问“那féminin呢?”罗贝尔又一语双关地回答“什么也没有”(il y a rien)。
罗贝尔对“masculin”和“féminin”的解构是触目惊心的。他戏谑地拆解了男性,揭开其虚伪而混沌的面纱,又认为女性无法拆解,因为其空洞无物。换言之,男性自尊为政治动物,实际上却不过是一干骗子加混蛋;而女性则更是肤浅虚无的存在。保罗被深深震撼了,而这一幕也以瞠目结舌的保罗的大特写结束。随即戈达尔又打出字幕,写着“这世界上没有纯粹可言”(LA REPUTE N’EST PAS DE CE MOND),又笔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每十年又会有一道闪光”(TOUS LES DIX ANS, IL Y A SA LUEUR, SON ECLAIR)。或许,戈达尔比罗贝尔乐观一些,而且今天看来,他所指的“闪光”甚至还可以宽松地认为是对60年代末学生运动的预告。
影片中出现多处互文,其中之一就是卡特琳娜唱着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的经典电影《祖与占》(Jules et Jim)中女主人公吟唱的插曲。显然戈达尔当时是在向他的好友特吕弗致敬,然而观众很容易倾向于想象这是一个同样经典的爱情故事,甚至很容易就把“男性女性”这一标题和“祖与占”相对应。但是当戈达尔将这些异常逼真且充满矛盾的角色统一放置在没有连词也没有连字符的“男性女性”之名底下时,他便又一次打破观众的期待。更重要的是,他邀请观众去认识“男性女性”这种简单粗暴的集体命名之下遮蔽的个体叙事,重新观察、重新书写、重新命名被遮蔽的事物。
詹明信指出:“在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初期之间,我们的文化发生了某种彻底的改变、剧变。”当特吕弗《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1959)中狂奔的劣童安托万长大成为《男性女性》中的保罗时(两个角色都由让-皮埃尔·利奥德(Jean-Pierre Léaud)饰演),那迷惘和断裂显得清晰可见。《男性女性》中的保罗最后意外身亡,留下了眼神更加迷惘的玛德莱娜和她刚怀上的孩子,加剧了这种迷惘和断裂。
戈达尔在《电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1988-98)系列片中曾说,他的电影是拍给五十年之后的。《男性女性》公映即将满五十周年了,无论这部电影在叙事层面上多么孤芳自赏,它的艺术手段和政治内涵都是十分清晰的。半个世纪之后回望,戈达尔的这部佳作不仅是当年的一道预言,更是来自他国的一道国族寓言。在戈达尔大手笔的省略和拼贴之外,《男性女性》依然意味深长地成为后现代语境下的中国可资镜鉴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