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的阴影

时隔半年后终于在一个雨天中午看完了《冰山的阴影》，A站在线播放，难以避免地被几条无动于衷的弹幕打扰。一次极不负责的观影。我知道这不对，但我等不及想看看那个在世界尽头给自己寄明信片的男人和他镜头下的世界，看看他随同自己的遗物在市场上被贩卖掉的一生。这一生曾目睹过世间嬗变的奇迹壮美，最终凝聚为一箱8mm胶片，宿命一般地被导演发现并买来，又难逃宿命地以庄严或散漫的方式铺陈在我们眼前。当我看完它时，几乎发自本能地羞愧难当，就好像自己挥霍了一次生命，而它本应被视若珍宝。买到它的导演说，这部影片禁止私下传播，想看就必须亲自发邮件过去，这仿佛是一场自发的筛选机制，而我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未获得准入许可。因此那晚在微博看到公开流出的资源时先是迟疑再是惶恐。社交媒介像侵入雨林的伐木机破坏了它原始的丛林法则，隐秘性不再，宿命性也不再，一个人一生中最孤独最美丽最无法言说的影像就如此曝光在公众视线之下，这种移情使我本能地感觉割裂——明明正扮演一个非法偷窥者，却仿佛自己被窥视般惴惴不安。我不知道Oiva本人是否会这么想。

网页简介上说，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这个叫Oiva的上世纪男人渡过了战争的鸿沟和历史的海啸，独身一人从欧洲跨越赤道旅行到了冰山阴影下的世界尽头，沿途摄下的景象足以吸引导演花费五年时间追溯其生命履历，最终将这个已故男人的一生剪辑成短短半小时的纪录片。

出生于两次战争前的短暂地垒带，Oiva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像其他同代人一样，无知无觉亦或无可奈何地作为螺丝钉被定在历史齿轮上。二战期间他在户外航空站当了三年机械工，生活孤独，除了给一份叫“春风”的报纸写信。这个爱看电影、爱吃松饼、爱跳华尔兹只是“不再年轻”的未婚男人在服役期间保持着这种习惯，他的信从未被回复过，却收到了违反军规的处分书。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战后。我不知道是什么令他决定做出改变，也许是战时的积郁作祟，也许是战后的余波冲击，但这一切更像是受到神启。命运的作用力将他推上了船舶，在42岁的时候，这个男人终于带着摄像机开始他四海为家的生命。于是，你看到了北海的夕阳如何吞噬葡萄牙的港口，金字塔和白色清真寺如何被女人们的衣饰染得五光十色，上世纪的伊斯坦布尔同今日比是否更整洁或更喧哗，曼哈顿夜晚的霓虹是否闪烁了一个世纪仍熠熠生辉，从远方飞来的海鸥如何抵达航行极限的大西洋冰山区又如何在浓雾中抛弃它折返，云之于水如同雪之于冰的洋面上如何日复一日地被日出涤成金黄。而那些在你镜头里生活了一秒的黑皮肤男人和眼睛漂亮的女人、花鸟和鱼虫、蝴蝶和海豚，他们尚在人世吗，经历过怎样的爱恋和死亡，又各自度过了怎样的一生。

其实这样的镜像曾有过很多，诸如那个叫薇薇安.迈尔的女人，又如那个叫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的男人，他们最终都在领奖台前接受全世界的顶礼。但Oiva呢，他孤独地生活和旅行，孑然一身地辞世，终生未娶也无人参加他的葬礼，不曾给这个世界书写过点滴，除了在墓碑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而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将它翻译成中文。他拥有过那么多的秘密和故事却无人拥有他的，他见证过全世界的壮丽奇景却无人分享他的浪漫柔情。而他镜头下的那些众生相呢，他们每一个人是否都和其记录者一样拥有无人共享的情怀，透过令人颤栗的美景，那些隐于尘世，经历了时间、岁月和心灵秘密的痕迹才得以显现，而我们也知道怎样的痛苦、无奈或甜蜜炼铸了它们，它们又会因怎样的际遇深刻或淡漠。

在我看过的另一部南极纪录片里有一个镜头，几乎在看完本片的同时就联想到了它：摄像机捕捉到了一只离群索行的企鹅，他既没有跟随同伴前往海滩也没有返回巢穴，而是独自向几公里外的内陆冰山奔去。为什么呢？导演问，它终究难逃一死。与此同时，闪现在我眼前的另一个画面是人眼摄像机记录的影像，那是在新加坡的美术馆，在一个空旷的黑暗展厅里我看到了一个巨大银幕，上面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播放着一些冰山画面，而一个男人正仰首伫立于前，看着那些不可触碰的影像随着心跳的声音漂浮于白原间，直到我离开前都沉默如冰山。那些冰山来自哪里？又会漂向何方？要过多久它们才会凝固或消融？我没有去看展厅门口标注的阐释，但我有种感觉，这个男人会在银屏投映的阴影下伫立到世界尽头。

许多人认为Oiva孤独。他是孤独的，但这个故事并非关于孤独、顾影自怜或心灵的寥落，而是关于沉迷、兴味盎然和生命的惊奇。最后导演说，也许我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你去旅行和见识新事物还有去捕捉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以至你几乎抵达了星际，但有件事我是确定的：即使你从没有遇上那个对的人，但你找到了此生追求的事物。而我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在异国美术馆偶遇的男人在他伫立银幕冰山前的整个下午都看到了什么，就像我不知道那只独自奔向内陆的企鹅在世界尽头同时也是他生命尽头的旅程中会想些什么，以为自己是列宁还是只想去看看冰山的阴影？而Ovia在将他孤独的镜头对准世界尽头时又会想些什么呢，也许沉迷于这片纯白的寂静，也许想到了永恒和时间，也许有些孤独，也许空无一物。又也许，就像那个男人和那只奔向冰川的企鹅一样，“我想看看冰山的阴影。”

Oiva七十岁时仍在环球旅行并第二次抵达南极，九十岁去世，刚好在新世纪的第二年。导演在他家中的阁楼上发现了他去世前四个月的手稿，那时他正在学习宇宙知识，黑洞理论，时间旅行。最后我想用来自北回归线的亨利米勒和Oiva在影片末尾的那段航海日记做结。前者说：

“我想绕过那些高大荒芜的山脉，一个人会在那儿渴死、冻死……一个人在那儿寂寞得发疯，语言则只是词语而已。那儿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与时代不谐调。
我想要一个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一个树木不讲话的世界，一个河流能把人载到各地去的世界，不是成为古老传说的河流，而是让人同别的男女，同建筑、宗教、植物、动物接触的河流，是水上有船只行走的河流。人们在这样的河里溺死，并非淹没在神话、传说、书籍和以往的尘土中，而是淹没在时间和空间的历史中。像莎士比亚和但丁那样，我想要能汇成大海的河流，想要在以往的空泛中不会干涸的河流。
我想要一个充满自然的愤怒、激情、行动、戏剧、梦幻、疯狂的世界，一个孕育欣喜而不是干扯淡的世界。我们必须寻找碎片、碎屑、指甲，一切含有矿物质、一切可以使肉体和灵魂复活的东西。”

而Ovia说：
“一个周六早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甲板上，看到太阳从远处的海岸线上升起，在一公里外的半山腰上点亮了整个城市。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在空气和眼前的景色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氛围——此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抵达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