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的阴影

年初去芬兰玩，路遇的人们得知我独自经由长途飞行降落到这片寒冷的土地，就总是爱问，为什么来？不知道《冰山的阴影》故事背后的主人公，芬兰人Oiva Kovanen生前，是否也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一次次横渡大洋，从故乡去往一个又一个“世界的尽头”？

Kovanen似乎没有向他人吐露自己心迹的打算。他内向、倔强、近乎孤勇，具备芬兰人暗许的sisu气质，好像顽固地要将自己的身影留在这个星球的每一块大陆，却又有天然的细腻专注。透过他的镜头，我们浏览了曼哈顿高耸的天际线，红磨坊的霓虹闪耀，港口的机械巨臂忙忙碌碌，也看见鲸的尾鳍拍打海面，尺蠖卷曲着前行，蝴蝶扇动翅膀，男人挥舞帽子，女人和孩子们微笑。

一些“非决定性的瞬间”。

巧合的是Kovanen少年时的脸庞与布列松竟如此神似（或许是我脸盲）。然而与布列松相异，他的镜头所向，无关戏剧性的场面或历史的临界点，只是日常。记录这样的瞬间，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这一切影像，若非被本片执着的导演Seppänen（又一位芬兰轴人）孜孜不倦地发掘，就只会湮没在旧货市场和阁楼，直至残破散落，荡然无存。

是不是很像？左为少年时的Kovanen，右为布列松

而在这个个例之外，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还有多少海员拍摄过成箱的8mm胶卷，多少保姆积存了数不清的底片，多少保险公司的职员曾做出几乎构成一座城市的微缩建筑模型，多少在富士康车间，或者田间的劳动者写作过诗歌。有太多声音从未被听见。

可是较之于呼号着“逆天改命”、“弯道超车”、“阶级跃迁”的英雄主义故事，较之于对世间流动不休的交换价值不知疲倦的搬运，这些同宏大有些许龃龉，也无关掌声喝彩、成功失败的记录和表达，总是有别样的动人之处。

虽然导演Seppänen直至影片最后，也没有评判Kovanen的生活，但从历史的灰堆中掘出这些片段，已经将Kovanen的私人絮语转化为开放、公共的文本（是否算是对Kovanen在报纸上刊登的“交友广告”迟来的还愿呢？）。我想无论是Kovanen的故事，还是Seppänen对这个故事的重新发现，都足以使观者相信，在现下的世界，这个“时代精神”和话语权事实上越来越由1%所掌握的世界里，仍可以书写“旁的叙事”。

这些籍籍无名的叙事，即便永远不见经传，也仍然暗自诉说着个体意愿、视野和感知的存在，或者说某种从“结构”从“环境”从“主流”中逃逸的可能—— 就像Kovanen第一次从故乡逃离，以及在生命的最后仍想象着逃离地心引力。如果人生有什么意义，人的能动性、选择有什么意义，或许就在于能够完成一次次微小又坚决的逃逸，无论是通过影像、书本或者旅行。或许只有由此，我们才得以窥见生活这座冰山在海平面以上的端倪，也终于理解它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