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人生

影片的视角始终只有一个，徐峥饰演的大厂白领高志垒。在他的故事里，外卖员是客体，观众看到的是高志垒眼里的外卖员和外卖行业。这是一部中产题材电影，外卖员不是它的核心。

高志垒是一个负面人物，作为大厂打工人，领着体面薪水，生活稳定，他开发算法科技和产品，却意识不到自己正在给另一群人制造枷锁。他也不知道，建立在债务上的生活只是表面光鲜，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工作也对社会无益，社会反而是依靠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外卖员来运转的——像他这样的白领在996的时候，离不开由他人送来的咖啡。

影片明确呈现了阶层滑落的弧线，揭示了阶层运转的抽象逻辑。比如，高志垒给前同事孙奋斗送外卖，具像化了（他认为的）阶层滑落带来的羞耻。这一段让很多观众感到难受，因为它隐含着很多人对阶层划分的默认和对阶层滑落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社会对外卖员和体力劳动者的系统性歧视，就像那个偌大的豪华商场，里面没有外卖员的身影，商场的阴暗面才是他们的通道。

在故事里，“阶层落差”被一场中年危机抚平了：高志垒对阶层滑落的恐惧，来自于医疗（患病的父亲）、教育（读书的女儿）、房产（被迫成为全职太太的妻子）几个现实难题的压力。当精英生活的美梦破灭后，他和来自“底层”的老抠面对的困境一样。这三个难题是孔乙己和骆驼祥子头上共同的三座大山。

在风格上，影片不像《我不是药神》那样依赖煽情，曾剑的摄影为影像建立了现实的底色，减少了刻奇和媚俗的意味，城市空间使作品更有沉浸感。摄影机愿意凝视人物，愿意拍摄外卖员的肖像，部分特写拍得挺动人的。台词也写得不错，尤其是这句“你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但你还不是骆驼祥子”，能在我心里引发许许多多的思考，个中夹杂着荒诞意味。

高志垒所在的站点，按照业绩把外卖员分成了青铜、白银、黄金、单王几个等级。刚开始垫底的高志垒在结尾终于成了单王，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假象，他的生活还在继续跌落，卖房、换学校，一家人所执着的底线一个也没守住，努力是白费了。这些情节暗示了努力和优绩的本质——对努力的赞美，是对剥削的粉饰和掩盖。

高志垒说，“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努力，都足够努力了，都值得更好的生活，对吗？”这句反问可能不是在问他身后的大厂高管们，也不是在问眼前的骆驼祥子们。它表明，影片没有真的想搞励志那一套，当然也没有直接呈现反思。反问虽然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却在引导观众质问真相，如果努力换不来生活，问题究竟在哪儿？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逆行人生》的第三幕，比《年会不能停！》在第三幕里依靠“青天”化解戏剧冲突的做法，在观感上好很多，至少往现实走了更深的一步。大象固然可恨，一些具体矛盾和平庸之恶同样也是可恨的。

高志垒的人物样貌延续了《我不是药神》程勇的设定，他是个有所悔悟的人。这仿佛提醒着观众，每个高志垒都需要找回一点良心。这个找回的过程跟外卖员和那些被划为底层的人没有太大关系。

因此，高志垒的笑脸像是一幅面具，令我想起岳敏君的《笑脸人》，带有一种隐性的政治批判的意味。

尽管如此，影片的缺陷还是太明显了，为了赶情节而无法保持手持镜头的时长，刻意在人物身上堆叠苦难和冲突，却又不交待原委，夸张到失真。整个故事仍然没能找到更好的技巧来突破审查壁垒，逃避直面尖锐的真相和问题的根源。

单王高志垒发言时，身后坐满了大厂领导，如果是我拍摄，此时镜头应该逐个凝视领导们的特写，于和伟的影像也应该更负面一点，让人们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细节。影片没有这么处理。

从立意角度，创作者也很难解决一个逻辑冲突，影片一旦确立“滑落”叙事，便也同时默许了“落差”的合理性，男主角“向下兼容”寻求困境的解法，本身就生发自一种傲慢的创作心理，高志垒开发路路通程序，不过也是强调自己智识上的优越。创作者对叙事的选择，证明了创作者心里藏有自己意识不到的东西。

另外，影片无法对议题深入探讨，因为绕开了不可说的根源。于是，这些被忽视的困境显得桩桩没有解决办法，这就是为什么它令我感到极度难受：

外卖的道德困境。

普通人自己花钱点外卖，享受服务是理所应该。可现实哪有那么简单，如果外卖员权利未被保障，消费者所谓的“理所应该”成了平台的借口和帮凶。算法和平台将剥削者的身份转嫁给了点外卖的普通人，投诉和差评是路径。

点外卖可能会给外卖员带来伤害，但如果不点，外卖员便无法赚钱，这也是道德上的两难。两难背后，劳动力为何如此廉价？是什么催生了这个如此庞大的职业群体？所以，关注外卖员的处境有非常特殊的时代意义。

科技的道德困境。

大厂员工认同科技逻辑，用科技建立算法，算法正在给普通人带来伤害，大厂的工程师算作恶吗？高志垒做路路通解决送餐难题，却未改善外卖员交通事故发生率，还加剧了内卷，算不算办了坏事？算法不是技术，算法是一种制度，它垄断了信息资源，约束了我们的行为。但技术不一样，技术本来是中立的，在恶面前却也不是无辜的。

现实的真相是，像于和伟这样掌握权力的富人，他们比穷人更容易获得技术，并对穷人展开新一轮剥削，高志垒就是他们的鹰犬。

中产的现实困境。

在现实中，中产很容易陷入优绩的沼泽，一边抱持着成为人上人的幻想，一边又对他们认为的底层充满厌恶。孔乙己和骆驼祥子本是同一阶级，是什么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不平等的落差？在“阶层滑落”频繁发生的当下，中产是否应该幡然悔悟，面对作出抉择的时刻。至少，孔乙己和骆驼祥子应该联合起来。

最后，特别想提醒国内创作者的两点是：阶层和阶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阶层的底色是物质和虚荣心，而阶级是由制度维系的。在现实中，大多数人错把阶层当成了阶级，自以为拥有物质就能够拥抱权力、跃升阶级，于是成了悲剧。在创作内核上，两个概念无法彼此替换。

最重要的是，幽默可以堆砌，情感可以堆砌，但苦难不可以堆砌，因为苦难永远是具体的、复杂的。对待苦难唯一的公平方式，就是尽可能平静而克制地讲述出它的更多细节。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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