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庭

本来我想把这篇影评取名为《体面地死亡》，因为通篇由坟墓始到坟墓终，都是在讲一个儿女双全的老人死亡的一个过程。并且，体面地死亡，一定要用“地”，而不是“的”，因为，在这儿，死亡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并且是一个挣扎的、缓慢的动词。

戴锦华说，如果死亡方式可以选择，我希望能猝死，可是我担心自己德行还不够。不光是戴锦华，我们绝大多数人，德行都还不够。那样轻松快捷的死亡方式，我们还不配。

生而为人，死亡是个永恒的课题，也是个沉重的课题，背负生的永恒的苦役，惨烈、缓慢地死亡才是为人最大的恐惧。

当然，《姥姥的外孙》是一部温情催泪片，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你看，但撕碎了，又用华丽的纸给你包裹了起来。

姥姥一生是早上5点起来卖粥的一生，劳苦、底层、辛酸、倔强。作为孩子时，在家里事事弟弟为先，干最多的活，得最少的爱，待到及笄，就被父母嫁个一个赌徒，生下两儿一女，风雨里用一个小小的粥摊养活他们。等父母老了，床前尽孝出大力，父母将财产全数留给了弟弟。

姥姥作为一个妈妈，因为大儿子身体不好，请观音保佑大儿子身体健康，一生不吃自己最喜欢的牛肉。小儿子承袭父业成了赌徒，要债的要到姥姥门口，姥姥只能装作自己是清洁工蒙混过去，自己牙缝里省下的钱，藏着掖着，也会被小儿子搜刮去，房子也在还没死就送给小儿子让他还清了所有债务。

对于女儿呢？片中最犀利的一句话是：“儿子继承遗产，女儿继承癌症。”很多人觉得姥姥可怜可悲，是父权制度的牺牲品，又是成为父权的怅鬼，成为压榨女儿的一员。这样一部从小处着眼，向人性深处张望的影片，实在担当不了这样伟大的批判使命。姥姥对女儿是痛惜的，母女连心，在看到妈妈起早摸黑地卖粥，女儿做不到像儿子们那样坐享其成，主动辍学帮妈妈卖粥。但姥姥是女儿的这一牺牲举动是恨的，恨到得了癌症还要骂：“结果呢？我看你现在比我还辛苦！”姥姥是愿意一个人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里去，但女儿心疼妈妈，试图用稚嫩的肩膀一起扛这沉重的闸门，妈妈用狠话往外赶女儿，她的关心与痛惜也就只能用拒绝耗时间的治疗方式，帮女儿拿掉冰箱里的剩饭表现出来。

而且在姥姥心里，女儿跟外孙是一体的，很多评论说，外孙是男的，女儿是女的，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留给外孙的财产并不是留给女儿的。这样说的人，是幸福的，他们不是一个母亲。作为母亲，姥姥深知，女儿和外孙是一体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只蚂蚱能蹦起来，另一只也可以看到广阔的天地的一角，反之，有一只蚂蚱蹦不动，另一只蹦再欢也蹦不高。姥姥为外孙栽下石榴树，把石榴全数留给外孙，从外孙小学一年级考了第一名就给外孙每月存钱，一直存到自己死，那样渴望死后能有个独立的墓房，也没动过心思去碰存给外孙的钱，而是放下尊严去求豪宅里的亲弟弟，换来的是屈辱与驱逐：“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你也永远不要来了。”

姥姥在她的认知里，平等地、无条件地爱着每一个孩子，不求回报。姥姥爱着大儿子，穿着大儿子给买的不合脚的鞋子，脚被挤得红肿、疼痛，甘之如饴。直到看到大儿子的祈福里只有妻女，没有自己，也自我攻略说，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当然是家人为重。被外孙抢白道：“姥姥你不也是他的家人吗？”姥姥被大儿子过于稀薄的爱伤到了，伤到了，也不会去哭去争去控诉，只是黯然地到鞋店给自己买了双合脚的鞋子。姥姥爱着小儿子， 自己藏起来的钱被小儿子偷走，她让外孙去找小儿子，不是去责备，而是出于担心，因为小儿子在被外甥骂：“姥姥每袋粥才赚几分钱，你拿走的钱，姥姥得卖多少袋粥？”小儿子回说：“你姥姥都没这样骂过我。”姥姥盼着小儿子出现，又盼着小儿子不出现，因为只要不出现，就说明他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姥姥知道，自己是这世上为小儿子兜底的最后一个人，她也知道，小儿子离了自己，是活不下去的，而大儿子、女儿，离了自己是能够存活的，所以，姥姥才将房子留给了小儿子。她当然知道小儿子不靠谱，她还没咽气呢，小儿子就把房子卖了，将她扔到了环境很差的养老院，但她没有一句抱怨，作为母亲，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当外孙骂她：“你就是个傻瓜，爱错了人。”姥姥爱错了小儿子吗？当然不是，她是小儿子的妈妈，作为一个妈妈，无论儿子是多么不成器，妈妈还是爱着，痛惜着，渴望着自己可以为儿子兜底。

姥姥爱着女儿，当女儿辍学卖粥，她知道这不是好营生，骂她，后来，果然，女儿谋生艰难。女儿为了帮她看病，将白班换成夜班，下了夜班就来照顾她，她还是骂她，自己不治了也要马上走，就是为了女儿能够休息。女儿在外面哭，她在卫生间哭，她不会出来当着女儿的面哭，不会说：“阿妈心疼你，不忍心看你顶着大眼袋来照顾我。”这样说有什么用呢？自己又不能替女儿去上夜班。当姥姥发现主动上门来照顾自己的外孙居心不良，一心谋取老宅，甚至早早地将房子挂到二手平台上售卖。姥姥没有大哭大闹，将外孙赶出门去。而是拿出早些年给外孙买好的白衬衫，叮嘱他出去找个好工作。对于外孙的陪伴，她很感激地说：“谢谢，有你在，我很开心。”当外孙发现她将老宅留给小舅，外孙发火道：“我对你照顾得不够好吗？我在你心里排第几位？“姥姥也只是流着泪愧疚地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你可以不用照顾我了。”外孙就真的将她留在人群中的轮椅上扬长而去。她也没有大嚷着叫骂：“你的照顾是出于你的真心吗？我在你心里排第几？我从小为你每个月存钱呢，你的石榴我从来没让别人吃过。”姥姥知道，被贪欲喂大的年轻人，自己为外孙存的那点钱，外孙是看不上眼的，一如自己对外孙的爱，但那已是她能给出的全部。

这就是东亚女人，她的心里装着每个人，唯独没有她自己，换来的是，每个人心里也都没有她。

活的尊严，死的体面，是人类的终极理想吧。但对于一个底层人来说，这两样都遥不可及。姥姥可谓拼尽一生拼尽全力，最后，堪堪用“天降好外孙”的奇迹勉勉强强实现了死的体面。

六年过去了，《以你的心诠释我的爱》中的德又回来了，讨喜又讨打的模样，实在让人像欧一样对他爱恨交加。在《姥姥的外孙》中，BK对姥姥的每一次体贴关心背后都藏着自己的小算盘小心思，作为外孙，他是这个家庭中的旁观者，又是局中人。他看着儿女们对姥姥似乎是爱的，但爱得又不纯粹，再进一步，他发现，每个人都只是在播种，付出只是为了收获。于是他自觉地站在了姥姥的立场，觉得每个孩子都是白眼狼。外孙的立场像他的阴谋一样，摇摆不定，他一会儿想要房子，一会儿想要真心，一会儿对姥姥嘘寒问暖，一会儿对姥姥弃之不顾。他不是一个好人，可以仅凭感情真心实意地照顾姥姥，他又不是一个坏人，他完全可以想办法将姥姥的老宅据为己有。他不是利益至上者，也不是纯良赤子，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在屏幕上看到一个真的人，是多么难得，演一个真的人必得自己是一个真的人，否则，真就跑了，假得辣眼睛。这点，BK做到了，以爱过去6年了，他还是他，坚持着自己的初心。没像别的泰国拍BL剧火的演员一样，自己拆CP，重组又拆，吃着CP粉的饭骂着CP粉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