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笔记

经过三个月的征集，旨在发掘纪录片评论人才的凹凸镜DOC纪录片影评大赛结束征集，此次影评大赛共收到281篇纪录片长短影评，其中212篇为纪录片长评，69篇为纪录片短评，其中有30篇入围复评。

经过三位终审评委的评选，主竞赛及合作赛道的终选结果已经揭晓。感谢我们的合作伙伴：CathayPlay、后浪电影、和观映像、IM两岸青年影展、FIGURE，为此次影评大赛设置了不同奖项，为参与者提供丰富的奖品。

接下来，凹凸镜DOC会选登此次影评大赛的获奖作品，今天发表的是获得凹凸镜DOC影评大赛二等奖的作品:沉重与轻逸：评《临终笔记》

颁奖评语：

这篇影评将导演希望表达出死亡的那种沉重，以及面对死亡时的态度分析出来了，作者对导演如何处理这部影片，以及影片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把握的都很准确。

彭若愚的获奖感言为：

感谢评委老师对我首次撰写的纪录片影评予以了认可与褒奖，这对在影像一途正自上下求索的青年写作者来说，是振奋人心的一种激励。同时还要感谢凹凸镜举办的纪录片影评大赛，期冀未来能在这里发现更多优秀的纪录片作品及影评。

沉重与轻逸

——评《临终笔记》

作者：彭若愚

以死者的旁白作为电影开场，由近了看，可以联想到萨姆·门德斯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美国丽人》，往远了瞧，则能追溯至比利·怀尔德的名作《日落大道》。但上述作品皆出自剧情片从结果倒推过程的叙事技法所需，虽见巧思，却也不足为奇。而设若此种“声音”发自通常将“求真笃实”视为创作鹄的的纪录影像之中，无疑便另有一番趣致尚待分说。

在日本导演砂田麻美的处女作《临终笔记》中，就展现了这样别开生面的一幕。导演假扮已然过世的其父，也是影片主人公砂田知昭，借助旁白的形式剖露父亲的内心，对他驾鹤西去之前如何完成弥留之际的一应待办事项娓娓道来，使主观叙说与客观记录并置，令沉重的生死议题融入轻逸的影像风格，呈示出一段人在面向死亡的归途时，会如何自处的温润时光。

尽管仍是一位声名不显的导演，但砂田麻美曾长期作为日本名导是枝裕和的御用副导演参与多部影片的拍摄，可算得上师从方家，而本片也是由是枝裕和担任其监制。只是针对自己初执导筒的首部电影，砂田麻美并未选择征引名人轶事作材（比如她后来拍摄的吉卜力纪录片《梦与狂想的王国》），亦没有聚焦于价值导向更为突出的社会生活来进行纪录片创作，她轻灵地翻转了镜头，让视野自外在的“景观”中抽离，反向审视自己熟悉与亲近的家人，尝试以此为切口，一窥临别之际，沉重肉身下的轻逸生趣。

影片标题《临终笔记》又可理解为“终活笔记”，其中“终活”二字，指代的是近来在日本中老年人间兴起的一股风潮，意谓趁身体仍健在时，事先替自己安排好身后之事，用坦然的心态面对死亡。而这笔记简单来说即是遗书，但没有遗书那般庄肃沉重，也不具备法律效力，更多体现为写给家人的叮咛与嘱托。不论是遗照的挑选、告别式的规划以及遗产的分配等相关事项，都经由自己的预先准备，再交付与家人办理，进而为自己的人生划下完满的的句点。

砂田麻美导演以自己罹患胃癌的父亲砂田知昭作为拍摄对象，通过展示处于生命尾声的父亲造访神父希望受洗、与妻子及母亲一道开展家族旅行、坚强对抗病痛、筹备自己的告别式等生活片段，串联起他平淡而体面的一生，缕述其一步步迎向死亡，同人世作别的过程。

举凡事涉生死的影像创作，鲜少能避忌伤情与哀恸的情绪倾向，纵然不致呼天抢地泣下沾襟，但在纪实镜头的冷峻注目下，沉重郁结的氛围仍是扑面而来，藏匿其间的幽情暗恨亦清晰可感。不过在砂田麻美的这部影片中，被下达死亡“判决”的父亲砂田知昭面对着自己时日无多的生活，却浑不见愁云惨雾的惝恍无措抑或眉头深锁的局促不安，他一会板正端肃地对着镜头教育二女儿（即导演砂田麻美本人）说：日本就是我这样的上班族撑起来的，尽显严父本色；一会又化身为宠溺孙女的“笨蛋爷爷”，充满斗志地表示要撑起这具病体到孙女暑假，再同她们一道玩耍；甚至他还会孩子气地不远千里赶去吃垂涎已久的鲍鱼排，让自己的主治医生听得目瞪口呆。

这样一个通往衰落与死亡的过程显然并未有观者所预想的那般残忍与酷烈，导演也借由诙谐幽默的画外音旁白与节奏明快的配乐努力使影像更具松弛轻逸的调性，从而贴合人物内心积极达观的态度和坦荡从容的心境。故此，本片得以与一些流于客观摄录表面事实或粗暴地概念化命题，无意探索立体的人物形象与丰澹的人物内心的纪录电影有所区隔，呈露出庄谐并重返璞归真的影像质地。

可值究察的是，纪录片创作虽不似剧情片那样“精婺八极，心游万仞”，认可虚构的合理性。但即使素材是站在相对客观真实的立场上拍摄完成的，对素材进行拣选与组接的剪辑方式，依然会反映出创作者主观的创作意图或是愿景。以本片为例，尽管砂田麻美采用的是家庭私人影像的纪录风格，不过落实到剪辑上，她却引导出了一种混合线性与非线性叙事的剧情向节奏。时间线向前推进的是关于父亲抗癌生活的“进行时”纪录，而叙述过程中不时插入与补完的，则是父亲以及这个家庭的过往前史，由之令影片具备了一定程度上的剧情脉络和相对完整的人物图谱。客观纪实之余，也不乏有围绕单个人物的共同体叙事之感。

且导演的拍摄虽然冷静自持，并未过多直接参与其中，可她也好像有意趋避了一些父亲饱受疾患折磨的痛楚，每每不得已直面此种“创伤”时，她会代之以父亲强打精神笑颜打趣抑或温情脉脉互诉衷肠的段落。这其中固然有父亲乐观性情的显现，却同样反映了导演非是不能，乃是不愿的深切用心，她更希望传达父亲在与病魔斗争当中明朗而敞亮的一面，以轻盈的影像留驻他仪止得体的样子。

此外，本片最为突出的一大特点当属导演模仿父亲所讲的旁白与心理剖白。这既是对真实纪录的一种混淆，又是外部视角的一种主观浸入，于冷峻客观的纪录式表达并不相合。不过这部电影的趣致也正在于此，针对家庭人物的纪录，砂田麻美导演并不仅只是一个介入其中的拍摄者，她同时也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故而在父亲已逝无法对外言说的阶段，她戏仿了父亲的角色，也可以说是扮演了她眼中的父亲，尝试为观者讲解父亲的故事与内心。

一般意义上的真实，往往是一种局限的真实，困囿在所见即所得的视域下。但在本片里呈示出的，则是真实的混沌。导演作为主角的小女儿，权且窃居了父亲的身份来尝试读解他，这样经由真实影像与伪“客观”旁白所展示的父亲，当然未必是百分百真实的人物本身，却又会无限趋近于人物的真实。因为在这样一段九十分钟的呈现里，能够被看到的，将会是被家庭所有成员的记忆与叙述并行织就的共同体形象。他在真实性上的瑕疵与不完善反而愈加证论了他面貌的真实，这种集合来自不同视野与声音的观看及叙说的混沌，恰恰成为人物真实的一种确证。

当纪录片创作还会面临有何社会意义的诘问、真实与否的伦理困窘以及如何发掘拍摄素材的迷惘时，砂田麻美依凭自己的处女作机敏地展示了一条创作路径：有道是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不妨舍弃有关宏大的包袱与牵涉意义的枷锁，回溯原点去寻找亟具情感力量的冲动与欲望，调和现实状况和风格表征之间轻与重、沉与逸的纠葛，方能在死生的议题之外，在主观和客观缠结的罅隙中，窥见混沌的真实区间，抵临纯粹的情感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