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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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Зависть богов又名:The Envy of Gods / Zavist bogov

分类:剧情 / 爱情 /  俄罗斯  2000 

简介:

更新时间:2016-09-15

上帝的嫉妒影评:《神仙也羡慕》电影剧本


《神仙也羡慕》电影剧本

编剧:玛莉娜·玛列耶娃、弗拉吉米尔·缅绍夫
编译:戴光晰

〔编译者按〕:本片摄于2000年,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导演弗拉吉米尔·缅绍夫的新作。剧本是他与90年代成名的女编剧玛莉娜·玛列耶娃(本刊1999年第4期发表的《蚕豆公主》也是她写的)联合创作的。
故事反映的年代是1983年,当时是安德罗波夫执政,前苏联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前夕。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贫乏。知识分子还对禁锢的文化政策很不满意,他们向往自由、美好的生活,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感到压抑和迷惘。
影片从表面上看是一个跨国的爱情故事,但影片坐着要着重表现的却是透过这段恋情反映出来的时代的悲歌。

1983年8月的莫斯科。
索尼娅是个40岁左右的女人,她在一条林荫道上走着,这条林荫道被叫做净水池塘林荫道,索尼娅边走边说着话。
索尼娅:“天哪,太热了!都8月底了,还这么热……但愿秋天快点来,8月还剩下一个星期……谢辽沙,今天是几号啊?”
丈夫谢辽沙瞟了一眼从身边喧嚣而过的电车,回答了她。
谢辽沙:“21号。”
索尼娅(高兴地望了丈夫一眼):“21号……”
他们已经走过林荫道,穿越了电车行驶的那条马路,朝着波克洛夫门走去。
索尼娅:“现在是21号。夜晚。星期一……”
谢辽沙:“我现在热得都要熔化了。”
他在帆布篷下的一个货摊旁站住了。
索尼娅(端详着丈夫):“首都的轮廓已沉浸在黑暗中。”
摊贩(对谢辽沙):“您拿啤酒吧,别拿克瓦斯(俄国人自制的饮料),克瓦斯是温热的。”
索尼娅(轻轻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丈夫的侧身):“……我刚才说的那一句是你写的哪一首诗里的……啊?!谢辽沙!”
谢辽沙(喘了一口气):“游手好闲的人。”
他给摊贩付钱。
摊贩(皱了一下眉):“您说什么(把一瓶日古廖夫牌啤酒递给谢辽沙)?”
谢辽沙(接过啤酒瓶):“我这不是对您说的。这是诗。”
他又迈步朝前走,向波克洛夫门走去,边走边大声地喊着。
谢辽沙(朗诵自己写的诗):“……发生了什么?爱情!在人间!索恩卡(索尼娅的昵称),你落在后面了!下面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谢辽沙(对一老妇人):“老奶奶,怎么啦?我们违反什么规章啦?”
一个老妇人在离他们咫尺的地方站住了。谢辽沙对她微笑,并弯身在她耳边低声地说着话。
谢辽沙:“嗯,我们稍稍喝了点酒……今天是我们结婚20周年。我们这叫什么婚?是木婚吗?”
老妇人(典型的过去的莫斯科老太太):“铜婚,祝你们相亲相爱。在这样的日子你们怎么喝啤酒啊(不以为然地望着他们)?年轻人,这样的日子,应该喝香槟酒!”

他们越过莫斯科旧式院子里的一个水井,朝拐角处那个单元的楼门走去。
一个声音:“站住!”
不知是谁的刺耳、威严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索尼娅和谢辽沙站住了。索尼娅惊恐地看了丈夫一眼,随后想回过头去。
一个声音:“别回头看(这个陌生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吼叫)!阿尼卡诺夫公民,阿尼卡诺娃女公民(谢辽沙夫妇的姓)这事咱们已经说好的:你们同意一起来看录像影片……”
陌生人语调急速低沉、话背得滚瓜烂熟,像连珠炮那样地说着。索尼娅和谢辽沙呆立着不动。他们两个人的脸色苍白。
陌生人(像炒豆子般地说话):“……这是在苏联禁映的贝·贝尔托鲁契谢导演的外国春宫影片……”
索尼娅(几乎不由自主地纠正他):“贝尔托鲁齐。”
陌生人:“……这不,我说的是贝尔托鲁契谢啊。”
但他声音中铿锵有力的自信很明显地有所减弱。
谢辽沙(高兴地喊叫):“啊,你啊,坏蛋!”
他回头一看:一个哈哈大笑着的淡黄头发的年轻人在他们背后站着。他的一双手抱着两只老哈巴狗。腋下夹着一瓶白兰地酒。
谢辽沙(举起手来开玩笑地要打他):“坏蛋!我们听了你的啦!”
淡黄头发的年轻人(把两只狗放到地上):“明白事理的人,朝前走吧!(想要阻挡谢辽沙摇晃他的肩膀)行啦,你干什么呢,谢辽……”
索尼娅(对谢辽沙):“你的声音都变了,你这暴虐的人!(吻了丈夫一下)”
淡黄头发的年轻人打开房门,把狗放了进去。
淡黄头发的年轻人:“这可是犯法的事。”
谢辽沙:“电影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淡黄头发的年轻人停顿了一会儿,得意洋洋地小声回答。
淡黄头发的年轻人:“最后的!探戈!在巴黎!”
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的妻子娜塔莎安排两位客人在录像机旁坐了下来。
索尼娅:“谢辽沙,你干吗拿我们国产的‘女服务员’牌香烟?我们有‘万宝路’牌烟。”
谢辽沙(打开一包烟):“有一个当外交官的爸爸真不错。”
索尼娅(转身对着丈夫):“谢辽沙,什么时候我们也买一台这样的录像机?”
谢辽沙(喘了一口气,羡慕地望着录像机):“等着吧,等我拿到稿费……伊果利,顺便告诉你,我的一本书在法国出版了。是关于‘诺曼第一涅门’的。”
伊果利(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的名字):“祝贺你,(点了一下头)你可能会拿到40个法郎。其余的我们亲爱的国家依照惯例要收下了。”
娜塔莎(指挥着):“好了,我们都坐下吧。瓦连金,你准备好了吗?”
一个神情沮丧的12岁左右的少年朝屋子里望了一眼,他手中紧握着吸尘器的细管子。
瓦连金:“准备好了。”
索尼娅(惊讶地):“他怎么,打算吸尘了吗?不能晚些时候再吸吗?他一吸,我们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娜塔莎(冷笑了一下在圈椅上坐了下来):“拜托啦!那么拿我们这个女邻居怎么办?(朝屋子的一面墙点了一下头)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压低了声音)她在偷听,然后就会敲击。”
索尼娅:“是敲墙吗?”
娜塔莎:“是去报告警察局!警察和他们家的关系不一般。”
屏幕上的字幕已经过去了。画面的质量差得吓人。
一个奏音很重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马龙·白兰度和玛丽娅·施奈德。”
伊果利(给每一个高脚酒杯斟上白兰地):“听说他们故意用晾衣服的夹子夹着鼻子。这些翻译害怕国家安全部根据声音听出他们是谁。”
大家都声音不大地笑了。
娜塔莎:“轻声点,轻声点,瓦连金,你怎么,在那里睡着了吗?你快弄出一点干扰的声音来!”
在隔壁那间屋子里吸尘器轰鸣了起来。
伊果利(喘了一口气):“好,上帝保佑!”
所有这四个人都喝着白兰地,抽着“万宝路”烟,眼睛都盯着屏幕。

大门砰的一声敞开了,从门内首先跑出来的是索尼娅,过了三、两分钟谢辽沙也出来了。
天色全黑了,这是闷热的八月的夜晚。从有水井的院子里出来遛狗的居民们好奇地看着不择路地拚命奔跑出院子去的索尼娅。
谢辽沙追上了妻子,抓住了她的胳膊肘。
索尼娅(挣脱开谢辽沙):“放开我!我说了,我不再看这种带子了!”
谢辽沙(激地表示反对):“傻瓜!这是了不起的电影!”
索尼娅:“这是低级下流!这是嘲讽!是……对……对……对人的本性的嘲讽,对……”
谢辽沙(大声地嚷嚷):“你这是在嘲讽自己!在嘲讽自己的本性!你自己是个伪君子!一辈子都在自我禁锢!”
一个男人(从一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小声点行不行?都11点钟啦。”

索尼娅疾步穿过没有人的剧院休息室,手中拿着一瓶水和一个小风扇。
剧场门口有三个磨人的女大学生不听从剧院女服务员的阻挡,想要推门进去。
索尼娅(走近她们):“你们要到哪儿去啊?怎么回事?快离开这儿吧!”
女大学生们(谄媚地对索尼娅微笑):“我们来看连排。我们是卢那察尔斯基戏剧学院的。”
索尼娅:“我们的连排是不公开的,姑娘们!区委第二书记在那里呢。下一次再说吧。”
索尼娅走进昏暗的剧场,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身后的门,她的身影悄悄地从通道溜了过去。
索尼娅把小风扇放在导演桌上,并把它打开了。
索尼娅:“请吧,现在会凉快一些了。”
坐在桌旁的一个上了岁数的秃头的人愁眉苦脸地朝索尼娅点了一下头。
导演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折叠椅上。他坐在那里,身子弯得很低,两只张开的手掌托着头,而且,身子有节奏地左右摇晃着。
导演抬眼望着正好走到他身边的索尼娅。
导演(叹了一口气):“他走了!”
那个秃头的人刚起身从邻近那条通道朝门口走去。
导演:“索尼娅,快跑过去追他,知道吗!要飞跑!”
索尼娅越过好几排座位跑到了邻近的那条通道上。
她飞快地跑到了休息室,高跟鞋在光溜的镶木地板上滑了一下。
索尼娅:“维克托尔·伊凡纳欧契!请等一等……我能和您……”
秃头的人转身向着她,严肃地问她。
秃头的人(区委第二书记):“您是什么人?是文学部主任吗?”
索尼娅:“是文学部主任。”
第二书记:“那么,这是什么(朝剧场的门那里点了一下头),是普希金的作品吗?”
索尼娅:“是普希金的作品。”
第二书记(坚决地否定):“这不是普希金的作品。这是在影射什么。”
索尼娅:“这不是在影射什么。这是《波里斯·戈杜诺夫》。”
第二书记(得意地反问):“戈杜诺夫?!怎么是这样呢!你们以为坐在区委会的都是傻瓜吗?你们的自封为王者为什么穿海魂衫?”
索尼娅(解释道):“这是导演的处理。”
第二书记:“你们的自封为王者穿海魂衫。你知道我们的领导人尤里·弗拉吉米洛维契·安德罗波夫在哪儿工作过?”
索尼娅(完全不知所措了):“在哪儿啊?”
第二书记(斩钉截铁地):“在江河船队里。是啊,我们从字里行间也能看出点名堂来。”

索尼娅没有睡着,只是睁着眼睛躺着。她看了一下表——正是午夜。
进这套房子的门砰的一声响了一下。过一小会儿丈夫朝卧室望了一眼,走进屋来,他默默无言。不知为什么他在靠墙放着的那块熨衣板上坐了下来。
索尼娅(在床上坐了起来):“你到哪儿去啦?”
谢辽沙没吭声,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那块地方。
索尼娅(打开了台灯):“你要吃晚饭吗?看来……‘戈杜诺夫’被禁演了,导演别佳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又嚷嚷着:‘我走!欧洲抢着要我呢。’你到哪儿去啦?谢辽沙?”
谢辽沙(终于回答了):“我到伊果利那里去了,去看了‘最后的探戈’。我已经看了三遍了。”
索尼娅(从床上起来):“原来是这样……”
谢辽沙(低沉地):“索尼娅,我在干什么?我都40岁了。生活安排我干什么?让我当了作家!见鬼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
索尼娅(向丈夫走近):“别嚷嚷。你会把萨什卡吵醒的。”
谢辽沙:“……我是个歌功颂德的歌手,见鬼的,专写游击队题材的!”
索尼娅:“你别激动。(抚摸丈夫有点秃的头顶)你也不光是写游击队啊。你还写出色的散文……短篇小说……”
谢辽沙(哼了一声):“短篇小说!我要把它们都撕了,让他们见鬼去吧!”
索尼娅:“你冷静点。”
谢辽沙(嘟哝道):“我今天算是明白了。我们是在牢房里过日子。像犯人那样地思考问题。写东西也像犯人。”
索尼娅:“你放开我……你怎么啦,在那里又喝了吧?放开我,我们要把这块熨衣板压坏了。”
谢辽沙:“哪里有自由啊,索尼娅?他多么了解人啊,索尼娅!他说话的时候,什么都不怕!这个意大利人……而我呢?!”
索尼娅(想要推开丈夫):“谢辽沙……你干什么呀……(她激动地笑了)”
熨衣板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当然,他们也和熨衣板一起摔倒了。
萨什卡(他们的儿子,一个少年):“我的亲人们,你们怎么啦?(穿着裤衩睡眼惺松地出现在卧室门口)”
谢辽沙(嘟哝道):“你没看见吗?(从地上站起来,把熨衣板也拎了起来)我们在熨衣服。”
萨什卡(使劲地打了一个哈欠):“你们彼此熨吧?得,得,正是时候。你们请吧。”
谢辽沙(叱呵地):“你怎么跟爸爸说话的?瞧他都说了些什么词儿啊!快去睡吧,坏蛋!对了,索尼娅,后天法国人要到我们家来。”
索尼娅(惊讶地看了丈夫一眼):“什么人?”
谢辽沙:“你想想看,我的那个老头子来了。和他一起来的有整整一伙人,《人道报》也有一个人来,还有我们的有关人员……书记处给我来了电话。老头子非常想来访问我。”
索尼娅:“真糟糕……你怎么没说啊?”
谢辽沙:“我这不正在说嘛。你准备一下吧。”

索尼娅在阿尔巴特大街的一条小巷里走着,她推开一家食品商店的门,找到了她需要的那个货柜,和女售货员打了个招呼。
索尼娅:“你好,塔涅契卡。”
女售货员懒洋洋地向她点了一下头。索尼娅把她的作家丈夫开列的按每人规定份额可以购买的几种食品的一张单子扔在柜台上:半公斤奶酪,一块红鱼,一罐进口火腿。
女售货员:“吃点甜的吧,甜食补脑。你看,这就能写出《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作品来了……好啊。(看了索尼娅一眼)您是我的哪一位顾客啊?”
索尼娅:“阿尼卡诺娃,(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女售货员)塔涅契卡,这是我丈夫送给您的,他还签了名的呢……大马哈鱼能不能卖给我们两份啊?(以请求的目光微笑着)我们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是外国人。”
女售货员:“这是什么书?是关于游击队的吗?(看了一眼封面)不,我不看写游击队的书。(她已经把奶酪、鱼、火腿放在柜台上了)我自己就像是游击队员,像那个瓦西里沙班长。(她又把第二块红鱼放到了柜台上)我像是一场人民战争的傻瓜蛋。”
索尼娅:“谢谢,塔涅契卡,(点了一下头,刚才被贬低一番感到很难堪)谢谢……”

索尼娅的妈妈坐在爬满发黄的常春藤的阳台上。从阳台的栏杆望出去,下面是一片黑压压的屋顶和微微发光的教堂圆顶。这是古老的莫斯科,是莫斯科河南岸市区。
索尼娅:“我把谢辽沙让买的火腿给你拿了一点来。还有一点点鱼。明天法国人要到我们家来,要来吃饭。我已经借了钱,所有能借的人那里我都借到了。明天一大早我再到市场去一趟……”
妈妈(惊讶地):“法国人?你这么不在乎地说起这件事,让人听起来还以为你们家每天都有法国人来似的。什么法国人啊?来干什么啊?”
索尼娅:“你是知道的,谢辽沙写了一本关于‘诺曼第一涅门’的书。当时他到法国去收集素材的时候,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过去的空军,是航空大队的老战士,原来还是一个重要人物。现在他正在莫斯科,他是这个……什么……协会……的积极分子。”
妈妈(提示道):“苏法友好协会。”
索尼娅:“对了,对了。他非常喜欢谢辽沙。《人道报》还有一个人要来。他们还要做摄影报道,就在我们这个螺丝壳里。”
妈妈(命令的口吻):“那你把我的毛皮围巾拿去吧。”
索尼娅(不以为然):“妈妈,要什么毛皮围巾啊,都30度了,这么热。”
妈妈(不知如何是好地出主意):“那么,你把我的宝石胸针拿去啊?这对你一定很合适。终究是法国人要来啊……天啊,索尼娅,那扇门怎么办?!啊,我都跟你们说过一千遍了,我说那扇门要重新包一包。他们那里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也比我们的作家的住所强啊……”

索尼娅家的那扇门正在包上一层新的发亮的人造革。索尼娅沿着楼梯往自己住的四层楼跑。看见在家门口忙碌地干活的人,她不安地站住了。
索尼娅(终于忍不住地问道):“你们这是谁……叫你们来的?”
干活的人不吭声地点了一下头。
索尼娅(小心翼翼地走进过道):“那谁付钱啊?”
萨什卡(从里屋望着过道):“妈妈,别耽心,不是我们付钱!连抽水马桶也换了。(拉着妈妈沿着走廊往里走)走,我带你去看!我们的破裂的水池子也让他们给换成芬兰的了。”
索尼娅:“我的天哪,法国万岁!”
索尼娅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衣着整齐、神态愉快、皮肤晒得黝黑。
陌生男子(向索尼娅伸出手去):“我叫克拉比文。”
索尼娅(与他握手):“我叫索菲娅(是索尼娅的正名),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父名)。”
克拉比文(高兴地吩咐道):“我们进屋去吧,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我们要谈一谈。(他进了客厅的门)”
索尼娅(轻轻地问儿子):“这是谁啊?”
萨什卡:“嗯,是谁……(朝客厅的门瞟了一眼,低声地)从机关里来的。”
索娅:“从什么机关来的?”

索尼娅家的楼门外停着一辆鲜红的汽车,是一辆外国车。索尼娅瞟了车一眼,推开单元楼的门,飞快地往上跑。她在家门口一下子就愣住了,爱慕地用手抚摸着门上新包上的人造革。她摁了门铃,婆婆立即给她开了门。
婆婆:“你到哪儿去了?他们已经打算要走啦。”
索尼娅:“叶列娜·伊凡诺夫娜,谢谢,多亏了你啦(在婆婆脸上亲了一下)。剧院里在连排,不让走。一切都挺好吧?”
婆婆:“还可以吧。(她系了索尼娅的围裙,这围裙勉强能系住她的腰)都喝醉了,醉得像猪似的,谢辽沙,还有这个法国人都……”
索尼娅朝厨房望了一眼,两个陌生人在那里抽烟。
索尼娅(朝他们点了一下头):“你们好,哦,是法国老战士?……是《人道报》的人?”
陌生人甲(阴沉地):“《人道报》的人里屋坐着呢。‘老战士’也在那里。”
婆婆:“索尼娅,快进去吧,我让萨什卡到你爸爸妈妈家去了……这样做合适吗?”
过道里的电话铃响了。
婆婆(以提心吊胆的恭敬态度瞥了陌生人一眼):“能摘一下电话筒吗?”
陌生人甲:“把话筒摘一下再挂上。”
婆婆在过道里跑来跑去,她把索尼娅推到房门口。
那间屋子里烟雾腾腾、闹闹哄哄的。桌子上摆放得像过节似的,还有不少酒瓶,吃得杯盘狼藉的,桌旁坐着五个人。
见到索尼娅进来,只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个子高高、肤色黝黑,头发理得很短,是个可笑的黑发平头。身穿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衬衫,有一双澄蓝、澄蓝,蓝得发亮的蓝眼睛。
谢辽沙(高兴地喊叫):“索尼娅!”
他坐在桌子的一端,一个肥胖、花白头发、衬衫领扣解开着的老头搂着他的肩膀。
谢辽沙:“索尼娅!安德列!留克!这是我的妻子索尼娅。”
唱机里的歌声:“‘听到法语,我心潮澎湃,我想起了过去的年代……’”
这是别尔涅斯唱的一支关于“诺曼第一涅门”的歌。
蓝眼睛的那个人一直站着,两眼望着索尼娅。
戴眼镜的人:“坐下吧,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
这个人急忙站起来安排索尼娅在桌旁坐下。
谢辽沙:“留克,你看我的妻子怎么样,啊?”
喝醉酒的谢辽沙在同样喝醉酒的留克的耳边说着,留克正想用法语随着别尔涅斯一起唱。
谢辽沙:“安德列,请给他翻译一下!这是我的妻子索尼娅。”
蓝眼睛的人总算在桌旁坐了下来,他转身对着老头,跟他说了几句法语。
索尼娅(小声地间戴眼镜的人):“这是翻译吧?”
戴眼镜的人(给索尼娅的盘子里添沙拉):“嗯……他是法国人,既是摄影记者,又是文字报道记者,还会讲一口很溜的俄语。我是作家协会的,我叫高洛瓦诺夫,是作协书记处的……这小虾,您要不要?”
那个法国老头终于弄明白索尼娅是谁了,他说了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赞赏地发出“啧、啧”的两声,费劲地从桌旁站起来,把椅子都撞倒了。
过了一小会他已经拥抱住索尼娅了。
安德列(翻译道):“他说,您非常漂亮。”
这位记者凝视着索尼娅,脸上没带笑容。
安德列:“照相,(胸前挂着照相机)他要照相,请吧。”
安德列摁了一下快门,紧接着又摁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大家纷纷落座,又开始高兴地喧哗起来。索尼娅的婆婆端来一盘烤鸭,老头凑到她跟前与她亲吻,想让她在桌旁坐下来。
索尼娅转移了一下视线,她的目光与翻译安德列的目光相遇了。
戴眼镜的人(来自作协书记处的,对索尼娅):“给您来点鱼吧?”
索尼娅:“克拉比文同志,我可以吃点鱼吗?(嘲讽地问坐在自己对面的克格勃工作人员)您不反对吧?”
这位克格勃工作人员佯笑了一下。
戴眼镜的人:“这是开玩笑!(哈哈笑了起来,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索尼娅一下)我们的女主人是很有幽默感的……”
老头又搂着谢辽沙,笑着和安德列在说什么。
安德列:“留克问:您还记得在‘留泰茨依雅’饭店吃饭的情景吗?”
谢辽沙(点点头):“哦!怎么不记得呢!”
安德列:“现在他问,哦,我不知道……(有些说不出口,迅速地看了索尼娅一眼,又转身向着谢辽沙)留克问:您还记得他怎么送您去妓院的吗?”
索尼娅(笑着):“是这样……很好啊!很有诱惑力。”
她的手碰着了高脚杯,杯子掉到她的膝盖上,也就是掉在她的裙子上。
索尼娅(对谢辽沙):“你应该谢谢这只高脚杯。”
她从桌旁站了起来,高兴而又恶狠狠地看了丈夫一眼。

索尼娅站在盥洗室里洗裙子上的渍子。她抬眼一看:由于感到意外而哆嗦了一下。
安德列在她背后站着。索尼娅立即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影像。安德列也站在原地看着她。
索尼娅:“您怎么?(终于朝她转过身去)您……您是想洗手吗?请吧。”
索尼娅本应离开洗脸池,但她没有离开。她仍然背对着洗脸池望着安德列。水从拧开的水龙头中流淌着。
过道里有人在喊:“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
索尼娅清醒了过来,她从盥洗室奔跑出去,不知为什么把身后的门关上了。克拉比文在厨房里张望着,在寻找她。他回过头去,看见了她。
克拉比文:“啊,您在这儿啊……给我们上茶吧,怎么,还有没有蛋糕,甜食什么的……我们七点钟要去看轻歌剧,所以我们提前了一点来这里的……您听见我的话了吗?您怎么啦?”
他对着索尼娅的脸弹响着手指。
索尼娅(冷冷地):“听见啦。”
索尼娅摆上了茶壶。克拉比文张望了一下,低声地问自己的下属。
克拉比文:“这个人在哪儿?就是充任他的……翻译的那个人?”
下属甲:“准是在厕所吧,抽水马桶没有白换。”
索尼娅:“我现在就去看。”
她走出厨房,推开盥洗室的门。安德列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像是在等她。水龙头里的水还在流着。
索尼娅轻轻地掩上了身后的门。她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看来,安德列也一样。他一直望着索尼娅,伸出一只手去把门关严实了,还插上了插销。索尼娅立即把门打开了。
索尼娅:“走吧,在等着您呢。”

索尼娅坐在剧院的半暗的观众厅里,在看排练的进程。
一个声音在喊:“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外面有人找您。”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办公室门口等她。
年轻人:“我叫瓦吉姆,(向她伸出手去)是安德列让我来的。”
索尼娅:“哪个安德列?(停顿了一下)我哪个安德列也不认识啊。”
瓦吉姆:“请您原谅,我时间非常紧。(烦恼地皱起了眉)他叫我来转告,我就来了。他明天下午三点钟等候您,在基洛夫大街的邮政总局大门口。”
索尼娅(打断了他):“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瓦吉姆:“您很明白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折成细管的纸)。”
索尼娅:“这是什么威胁啊。要拿我怎么,叫我到警察局去吗?”
瓦吉姆:“那就立即去克格勃了(冷笑了一下),您拿去吧,我为了让您别忘记,已经把各种可能会有的情况都写在这里了。(把那张纸塞在索尼娅手中)而且,这是可以告发我的罪证。(补充道,并且不友好地看着她)我知道,所以我是用左手写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是大白天,又是太阳晒,又是酷热。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给索尼娅开了门。
索尼娅:“妈妈在家吗?(抚摸了一下趴到她脚上来的一条细腿的狗)”
小姑娘:“在家,她在哭。”
索尼娅走进屋子,只见一个浅黄头发的女人泪痕满面地坐在床上,她蜷起腿,缩在一个角落里。
索尼娅:“你哭什么啊?”
她脱了鞋,挨着女友坐在床上。
索尼娅:“你们那扇门的下面那道锁要用钥匙才能锁上吧?”
浅黄头发女子:“什么?(擦去眼泪)”
索尼娅(对小姑娘):“你去把门关上,把钥匙藏在一个什么地方。要是再过半小时,有人请求你把门打开的话,你别开门。”
浅黄头发女子(喊道):“安恩卡!听见了吗?你去照办吧?(转身对着索尼娅):我收到了安德列依从部队来的信。他们要被调到阿富汗去了。”
索尼娅(喊道,脸色发白):“你说什么?!”
浅黄头发女子:“哦,索尼娅,我要死啦!(大哭起来,把头埋在索尼娅的肩上)索尼娅,这怎么办呢?”
索尼娅:“你确切知道是调往阿富汗去吗?(摇晃她的肩膀)”
浅黄头发女子:“他不能在信中直接这么写。(边流泪边哀叹)他们所有的信都是敞开着的,军队要进行检查的。所以他是用隐喻的语言写的。(把一张战士来信递给索尼娅)他这么写:我们一直在进行体育锻炼,我们老是在跑步,不久我就会像我们家的细腿善跑的狗那样了,也会变成它了。”
索尼娅:“那又怎么呢?(擦去女友脸颊上流下来的眼泪)伊拉,你已经完全疯了?这怎么扯上阿富汗了呢?”
伊拉(呜咽着):“我们的那条细腿善跑的狗是什么狗?”
索尼娅:“什么狗?”
伊拉:“是阿富汗的狗!你明白了吗?”
索尼娅:“你完全疯啦!这还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伊拉:“他在乌兹别克服役!你明白嘛!那里和阿富汗是挨着的!他为什么要提到我们那条细腿善跑的狗呢?这是一种暗示。”
索尼娅:“你是傻瓜。”
伊拉(怀着希望问道):“那你怎么看呢?”
索尼娅:“该给你治治病了,你这个战士的妈妈。”
伊拉(叹了一口气):“你不错啊,你的萨什卡才15岁。到应征入伍还有三年,愿上帝保佑……这三年里他们总该把军队撤出阿富汗了吧。”
索尼娅(嘟哝道):“哦,伊拉,从阿富汗撤出来,还可以进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啊……”
小姑娘走进屋来。
索尼娅(问小姑娘):“你把钥匙藏起来了吗?”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藏呢。”
那条细腿善跑的狗正围着她转。
伊拉(把索尼娅推下床):“你快走吧。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吧。你把从那里听来的话也拿来对我说了:‘把门关上!别放任何人进来!’否则我还不知道你到那里去过了呢……”
索尼娅(慌张地问):“我到哪儿去啦,你都知道了什么啊?”
伊拉(喘了一口气,从床上下来):“你去看了‘最后的探戈’,你到斯塔里茨基夫妇家去过了。娜塔莎打电话给我,添油加醋地都跟我说了。她说,除了阿尼卡诺娃(索尼娅的姓),大家都看过了。她还说,没关系的,阿尼卡诺娃也会来的,她也跑不了的……”

安德列站在基洛夫大街的邮政总局门口。索尼娅几乎是惊恐地望着他,现在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索尼娅站在这条狭窄、华丽、热闹的街道的对面人行道上望着安德列。她背靠一家中国茶叶店的花花绿绿的墙站着。
人们进出邮政总局的大楼都要从安德列身边走过……安德列不时地朝地铁那个方向张望,他显然非常焦急不安。
索尼娅转过身来打算走了。她犹豫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望,现在他们两人的视线正好相遇了。安德列朝她微笑,小心地举起一只手来向她打招呼。
索尼娅别无选择了,她穿过马路在安德列身边走着,边走边悄悄地跟他说话。
索尼娅:“你在马路这一边跟在我后面走。”
说完她又穿过马路,回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朝前走,她向捷尔仁斯基广场走去,边走边不时地回头看看安德列。安德列乖乖地跟着她在基洛夫大街的对面人行道上走着。街上行人很多,但索尼娅感到:每个人的视线都会注意到安德列,每个人都会知道他是个外国人。他的步态、衣着、目光都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个引人注目的人。
她拐到一条小巷里。谢天谢地,这里行人稀少。安德列在对面人行道上跟着她走。又拐进一条小巷,这是亚美尼亚小巷,看来……这里没有人迹。阳光耀眼,一片寂静。
索尼娅走进一个电话亭,再一次地四面张望,确实什么人也没有看到。于是她摘下电话筒,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安德列到这里来。
安德列走到索尼娅身边,一双蓝蓝的、浅蓝色的眼睛。很奇怪!虽然他具有无可争辩、不容置疑的男性的美,但他看起来却不是非常顺眼,因为他的几乎是孩子般的、滑稽可笑、线条分明、不太匀称的脸型影响了他。
索尼娅:“我留意地看了:有没有‘尾巴’跟着你。”
安德列:“尾巴?(回头望了一眼并用手拍了一下背部下面那个部位)我有过尾巴,但我把它割了。带着尾巴乘坐法航飞来飞去很不方便。没关系,还会长出新的尾巴来的。”
索尼娅(不让自己去看他的会笑的眼睛):“‘尾巴’,这按俄语的意思就是特务,是监视你的暗探,你懂吗?”
安德列:“哦!(拉长声地说,小心地从索尼娅手中接过电话筒,把它挂在话机上)您很有经验……这叫做……”
索尼娅(给他提词儿):“秘密工作者。我还以为在这方面您的经验会更多一些。您明白吗?”
安德列:“我很明白。请吧,索尼娅,我能这么叫你吗?”
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肩膀,索尼娅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似的哆嗦了一下。
安德列:“索尼娅……我们可以走啦……我们去餐厅?咖啡馆?小酒馆?我们可以……”
索尼娅(打断了他):“您需要我干什么?我基本上猜出来了。是因为我爸爸,对嘛?您想要拉拢我,是不是?我爸爸在‘保密单位’工作……”
安德列(惊讶地):“在哪儿?!可怜的人……我想这单位是一只大盒子吧?哦,天哪……他在那里能呼吸到氧气吗?”
索尼娅:“能,能,您别装糊涂。”
安德列:“这是俄国人的做法,是吗?把一个人放在大圆桶里工作,还认为他会变得更聪明,是吗?”
索尼娅:“您说话别闪烁其词啊!”
索尼娅从安德列的肩膀后面望出去,她惊恐不安地问道。
索尼娅:“您看,这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他站在那里已经有五分钟了,而且一直看着我们。”
安德列:“什么人啊?”
他朝后一看:一个上了岁数的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的手掌上一上一下地在抛着“双球”。
安德列:“啊,这个人啊!这是我们的代理人。他正想给国际刑警组织打电话呢。”
索尼娅:“您别嘲笑我了。”
安德列:“我们走吧。”
安德列搂着索尼娅的肩膀走出了电话亭。
安德列:“他要打电话了,而我们要到餐厅去了。是吗?索尼娅?”
索尼娅:“我和您哪儿也不去。”
她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甩掉,疾步朝前走去,但她的腿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索尼娅:“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跟您说一下……您明白吗?(朝后面看了一下)”
安德列:“是的,我明白。(在她后面跟着)但是,请说得慢一些。”
索尼娅:“……别再跟踪我!您派了什么样的密探来了!”
安德列(耸耸肩):“这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我想:我自己不能打电话,不能到你家里去,也不能到你的剧院去。瓦吉姆是个好小伙子,他是俄罗斯记者,是我的……按照你们的说法叫做……(一时说不上来,想起来了,就满意地说了出来)密友。他是可以信任的。”
索尼娅(站住了,转身向着他,逼视着他问):“那您呢?能信任您吗?您要我怎么样?”
安德列(真诚而自然地):“我非常喜欢你,非常强烈地喜欢你,知道吗?这很奇怪。我也没有想到。你一进来,我就想:我认识你这张脸有好多年了。这张脸很亲切。非常奇怪,知道吗?我想……”
索尼娅:“您想说多少就说去吧!(打断了他,举手拦车)出租车来了,我要走了。”
安德列(笑了一下):“不,如果我们想干什么,我们就会去干。够啦!你知道,为什么你们和我们不一样?如果一个法国人想干什么,他就会去干。可如果一个俄国人想干什么,他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来向自己证明他不想干什么。”
索尼娅(边嘟哝,边拦车):“非常及时,您关于西方生活方式的优越性的报告做得还正是时候……(弯身向着出租车司机)到切列穆谢克。”
出租车司机(打了个哈欠):“五个卢布。”
索尼娅(生气地):“你唬弄谁啊!到那里去三个卢布,甚至还更少一些。”
出租车司机(重复一遍):“五个卢布。”
索尼娅推上车门,快步朝前走去,她没看安德列一眼,也没向他告别。出租车从后面开到索尼娅身边停了下来。
出租车司机(为索尼娅打开车门):“坐吧,他付了钱了。”
索尼娅回头一看:安德列在后面看着她,他笑着,向她挥手。索尼娅坐进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谢辽沙坐在厨房里,在打字机上打字。他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健身裤,裤腿卷到膝盖那里。他的两只脚浸在一盆水里。
谢辽沙:“真热,(抬眼看到走进厨房的索尼娅)我都热死了。(他的一只湿淋淋的大脚丫子从盆里伸了出来)这样舒服一些。你怎么不说话啊?”
索尼娅靠在门框上,烦闷而心慌意乱地看着丈夫。

索尼娅朝剧院走去。昨天刚认识的熟人瓦吉姆在门口等她。
索尼娅:“快离开这里吧!(疾步溜进门去)”

女友伊拉(吁了一口气):“够刺激人的!”
索尼娅(打断了她):“你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她们坐在伊拉卧室里的地毯上。
伊拉:“一个法国人!我真不明白:什么事情在阻碍你?你是喜欢他的。你怎么把什么都看成有问题呢?”
索尼娅:“也许,他是想笼络我。因为我爸爸在‘保密单位’工作……”
伊拉:“天哪?!谁需要你爸爸和他的‘保密单位’啊。”
索尼娅:“也许,他们想通过我接近谢辽沙。你知道,他也……不是最差的作家。”
伊拉(点了一下头):“嗯,倒数第二吧。所有的法国特工机关都对你的谢辽沙感兴趣。谢辽沙能让他们知道骇人听闻的国家机密,是1812年的游击战争那段时期的。索尼娅(生气地)!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把自己都弄成什样了,如果你这么一个漂亮的40岁的女人……如果你不相信你无意中能让什么人喜欢你的话……”
索尼娅(又重复了一遍):“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
伊拉:“他能得到他向往的爱情。这个法国人!他会说俄语!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和那个罗马尼亚人的一段爱情故事,那是我们三个的爱情故事;他,我,还有那本外国术语简明词典,因为他不懂俄语。索尼娅!嗯,你想想,你一生中哪怕能有一次这样的爱情啊!这是一种美好的、没有任何顾忌的关系……”
索尼娅:“我做不到这样,伊拉!我也不想学。谢天谢地,我们的那些演员的生活我都看够了。我恨那种对什么人、什么事情都无所顾忌的关系。”
伊拉(吁了一口气):“那你就和你那个游击队员一起住着吧,就在你们的小窝里住着好了。这样一直到你死,你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至少连情欲都不知道。”
索尼娅:“那么你知道这都是什么,是吗?”
伊拉忧伤起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表示否定地摇摇头。

索尼娅朝自己的家走去。这是白天,很热,他们家的小小的院子横拴着晾衣服的绳子,从挂在绳子上的有些褪色的亚麻布窗帘望过去,可以看见窗帘布后面闪现出这个见鬼的法国人的肩膀和他的线条分明、晒得黝黑的脸的侧面。
他在那些湿衣服之间来回地遛达,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了索尼娅,立即就高兴了起来。
安德列:“你不愿意和瓦吉姆说话,所以我自己来了。”
索尼娅:“您怎么,到我家里来了?”
由于恐惧,她的嗓子都有点哑了。
安德列:“不,别害怕,我不是疯子。”
索尼娅:“对你,我可没有把握。”
安德列:“我不是疯子。我打过电话,但没有人接。”
索尼娅(哀求地):“走吧,请走吧,我们像是在掌心中。”
安德列不明白地睁圆了眼睛,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掌放到眼前。
索尼娅(烦恼地皱了一下眉):“这是一种说法,是文字游戏,意思是大家都看着我们呢。”
安德列:“啊!”
他从晾衣绳上取下一顶小小的儿童遮阳帽戴在头上,他的样子非常可笑。
安德列:“这是看不见的帽子。”
索尼娅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纠正了他。
索尼娅:“是隐身帽……您请走吧,安德列。”
安德列:“我想见到你,想跟你谈谈(语调很平静)。这也不合法?是吗?这是犯罪行为?……你笑什么?”
索尼娅(在低沉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中嘟哝道):“我想起了伊夫·蒙当(法国著名电影演员)在莫斯科时曾经从一条晾衣服的绳子上取下一条女人的……您明白吗……”
安德列:“啊!”
他手中转动着一只夹衣服的木夹子,并把它夹在自己的鼻子上。
安德列:“不太记得了,是的,我们那里有过报道。”
索尼娅:“报道,报道……你们嘲笑说:这就是俄罗斯婆娘穿的……”
索尼娅回头一看,愣住了。
索尼娅:“完了,我的婆婆。”
安德列:“婆……婆?”
索尼娅:“我丈夫的妈妈。完了,按你们的说法就是:糟了。”
婆婆:“索尼娅(走近后惊讶地看着索尼娅和安德列),我从别墅直接到你们这里来了,给你们弄了点西葫芦来……您好(不知所措地朝安德列点了一下头)!”
安德列彬彬有礼地向她鞠了一个躬。他头上的那顶儿童遮阳帽掉到了地上,他已经忘了头上还有这顶帽子啦。
婆婆:“他在这里干什么?(用表示疑问的目光看着索尼娅)索尼娅,这是怎么回事?我打过电话,谢辽沙不在家……”
安德列(从晾着的衣服的屏障中钻了出来):“夫人,我在这里有工作,我要写我这篇文章。”
婆婆:“写什么文章?(越来越疑惑地看着安德列和索尼娅)您不是已经写好文章了。索尼娅!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啊。”
安德列(一本正经地):“蒙当先生……”
婆婆:“嗯,(点了一下头)那个伊夫·蒙当,我记得,他怎么啦?”
安德列:“很久以前,他做了一件丢脸的事……就是……(瞟了索尼娅一眼)”
索尼娅:“您瞎编吧,瞎编吧。(几乎幸灾乐祸地小声说)”
安德列:“他做了一件丢脸的事,写了关于俄罗斯女人的内衣。”
婆婆:“那么您打算再补充一下?(不友好地眯缝着眼睛)把我们的晾衣绳再一次地拍下照来?”
安德列:“夫人,他很后悔,蒙当很后悔。他老了,他觉得很丢脸。”
婆婆(喘了一口气,仍然不信任地看着安德列,但已稍稍缓和):“算了吧,那时候年轻,愚蠢……请转告他,就说俄罗斯妇女原谅他了。”
安德列(转身向着婆婆):“我拍了很多照片。夏天。白日。太阳。很朴习……啊!是朴实,俄罗斯妇女很朴实。这些照片会很好看的,非常好看。”

安德列:“索尼娅,我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手中拿着五个西葫芦,走在晒着太阳的街上)”
索尼娅(送安德列到汽车停车场去):“我也不知道,您可以做辣汁西葫芦吃。婆婆给你的礼物却之不恭啊。您还可以焖青蛙,您不是喜欢吃青蛙吗?”
安德列:“索尼娅,我应该租一间屋子,对吗?可以吗?我住在饭店里,旅客。”
索尼娅(纠正地):“是旅馆。”
安德列:“是啊,我想那里不安全。按你们的说法是:受到敲击。(他用手指的关节敲着西葫芦)”
索尼娅:“婆婆在看着我们呢。”
安德列(接着说下去):“我有一个朋友,一个好朋友,他有一套空房子。”
索尼娅:“我是有丈夫的。(走到人行道的边上,举起一只胳膊)”
安德列(点了一下头):“我也一样,我也有妻子。我会……(他进了停车场的拱门,一只手费劲地拿着西葫芦)我会给你看我的小姑娘,我的女儿的……玛丽一露意丝,娜塔丽……”
索尼娅:“车来了。(朝车来的那个方向点了一下头,车在离他们咫尺的地方停住了)上车走吧。”
安德列:“索尼娅……(皱着眉看着她)我们的时间很少,知道吗?你明白吗?还有一个礼拜,一礼拜后,我的合同就到期了。”
出租车司机(喊道):“还走不走啊?”
索尼娅默不作声,她看着安德列,像是被击了当头一棒似的。出租车司机轻轻地骂了一声,发动机轰鸣起来,汽车疾驰而去。
安德列:“我们租一间屋子吧。”
索尼娅:“那又怎么呢?(抬眼望着他)我们租一间屋子。和你到那里去两次……(有些说不出口)我们俩……在那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来)……睡觉。然后你走啦?一去不复返啦?到你的玛丽一露意丝那里去啦?不,安德列,我不想这样,不。”
又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近旁停了下来。
索尼娅(低声地):“上车吧,走吧。我非常抱歉。但没有办法。”

索尼娅乘上了一辆非常拥挤的地铁,在车厢里,她的背紧贴在车门的玻璃上。人很多,拥挤不堪。
她被挤得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皮子下面,后来她闭上了眼睛。她摇晃了一下,开始从车门那里下车。有人扶住了她,没让她摔倒。
索尼娅(对扶住她的人):“请原谅,我头晕了,请原谅。”
一个男人:“这是因为太热了。(给她让出一块地方)但愿能下下雨,怎么办呢……”

厨房里,谢辽沙不停地在打字,索尼娅的妈妈在他对面坐着。
索尼娅(边进门边说):“你好,妈妈,你没打电话就来啦?我很高兴。”
妈妈以责备的眼光看着她。索尼娅警觉地审视着妈妈。
妈妈:“最近我又看了一遍《安娜·卡列尼娜》……(把视线转向谢辽沙)我好像又重新明白了:我很讨厌安娜。”
谢辽沙:“行了,您呐。(忙着在打字)”
妈妈:“当一个年华正在老去的女人(继续说着,愤怒地看着索尼娅),牺牲丈夫和儿子的幸福……把一切都焚毁在自己的情欲的火焰中……”
谢辽沙:“不错嘛。(打字的手停了一会儿)阿拉·谢尔盖耶夫娜,您把这句话卖给我吧!情欲的火焰。我可以把它用在什么地方。”
索尼娅:“你是给军事出版社写东西。(惊恐不安地望着妈妈)你能把谁扔在情欲的火焰中啊?只有你自己罗。”
妈妈(继续说着,目光在谴责索尼娅):“我不可怜安娜!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受利己主义的指使。性欲的饥渴和利己主义!”
索尼娅走到过道里,拨了电话号码,低声而生气地对着话筒说了起来。
索尼娅:“是伊拉吗?是我。你怎么,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妈妈了吧?!嗯……嗯……你逃脱不了的。行啦,伊拉,你我再也不认识啦。”
她扔下话筒又回到厨房里,妈妈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
索尼娅(生硬地)“妈妈,我们进屋去。”
妈妈(气得哆嗦):“她的事用不着到处去传播!什么事情大家都会知道的!还会在她的家庭的好名声上投下阴影!”
谢辽沙(恳求道):“阿拉·谢尔盖耶夫娜,我在工作啊,亲爱的!您看,您这一说话,我都错打成什么啦:‘队伍在拂晓时进了村。这个排由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岳母的正名和父名)指挥……”
妈妈:“请原谅,我的朋友。(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谢辽沙的有点秃的头顶上吻了一下)我该走啦,我走。”
她从女儿身边经过,走出门去下楼梯。索尼娅也紧跟着跑了出去,她掩上了门,轻轻地喊着。
索尼娅:“妈妈!”
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已经迈了几步迟疑、沉重的步伐朝下走了。
妈妈:“你想干什么?你想让我们大家都被抓去蹲监狱吗?”
索尼娅(呜咽着,走下几级楼梯到妈妈身边):“妈……妈!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妈妈(打断了索尼娅,喘着气靠在墙上):“你都忘了卓娅·费道洛夫娜被怎么整治了吗?”
女邻居(经过她们身旁):“您好,索涅契卡(索尼娅的昵称)!您好,阿拉·谢尔盖耶夫娜!”
母女俩不吭声了,勉强地笑笑。
妈妈(等女邻居走下楼梯后生气地说):“我们都会被抓去蹲监狱的,会被流放到冻土带!法国人……上帝啊!他们是个放荡的民族!你去读读左拉的作品吧。”
索尼娅(忍不住了,提高了嗓门):“什么左拉啊,妈妈?”
妈妈(嘘了一声):“小点声!”
索尼娅:“什么左拉啊?!你清醒清醒吧!你生活在什么时代啊?”
妈妈(喘着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含着泪):“请你服从我们居住地的规章制度吧!不要和任何法国人联系,听见了吗?”
妈妈转过身去,开始缓慢地走下楼去,她在半截楼梯的楼梯台上站住了。
索尼娅:“妈妈,你不舒服了吗?”
阿拉·谢尔盖耶夫娜没有回答,她背对着女儿站在楼下。于是索尼娅走下楼去,小心翼翼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索尼娅走出剧院就看见了安德列。
她默默地朝前走着,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索尼娅(没有转过身去就问):“您还有时间工作吗?你们谁也不工作,但大家都能拿到自己的那份有法律保障的法郎,你们只要逛逛街,粘在俄罗斯傻瓜身边就行了。”
安德列(惊讶地):“粘?用胶水?用这种方式谈恋爱?”
索尼娅:“我对这一切都厌烦了。”
她喘了一口气,推开一家食品商店的门。
安德列:“我们在这里买胶水吧,我把你牢牢地胶住,胶在我身上,让你跑不了。还有六天呢。”
索尼娅:“那你以后怎么把我从你身上扯开呢?”
她生硬地问他,站到排在乳品部前面的那个长长的队伍的尾部。
索尼娅:“再过六天?!我反正还会牢牢地粘在你身上的。你要活生生地把我们割开吗?(回过头去,逼视着安德列)”
安德列沉默着,他明白了。
索尼娅:“我该买点奶酪了。(又回过头去)这里有乳酪。这是少有的事。你不想给你的报纸拍一张照吗?苏联商店里排长队。没有指定让你拍这样的照片吗?”
安德列(忧伤地):“你今天很凶。”
四个男人走进了商店,不知为什么他们立即引起了索尼娅的警惕。他们中的两个人站在门口,第三个人走到这排队伍的前面,第四个人走到尾部。
一头一尾的两个人:“查一下证件。(从口袋里摸出一些小本子来)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索尼娅(惊慌地回头看了安德列一眼):“天哪,这怎么回事呢?”
一头一尾的两个人(缓慢地在队伍旁边走着):“请出示您的身份证。好,您在哪儿工作啊?为什么现在不在工作岗位上啊?”
索尼娅(紧紧抓住安德列的手腕):“这搞的什么名堂!胡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到这儿来。(把安德列从队伍中拉了出来)”
两人中的一个:“你们到哪儿去啊?”
索尼娅:“我们到付款台去。”
索尼娅本来要拽着安德列站到付款台前的那行队伍中去。她的视线盯着站在内部人员入口处门口的那个女售货员身上。女售货员看着索尼娅,用眼睛向她示意,意思是:到这儿来。
安德列(顺从地跟在索尼娅后面):“索尼娅,这怎么回事?你们经常这样吗?这是捕搜?”
索尼娅(不由自主地纠正他)“搜捕。”
她已经带着安德列朝内部人员入口处的门走去了。
女售货员(小声地)“跟我来。”

过了一小会儿,索尼娅和安德列已经跟着女售货员在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里走着。
女售货员(对索尼娅):“我认出您来了。(打开一间小办公室的门)您和一些演员到我们这里来过,来辅导过我们的演出。”
索尼娅(问售货员):“出什么事啦?这些人来干什么?”
女售货员(哼了一声):“您好,您怎么,一点都不了解现实生活吗?安德罗波夫在为整顿纪律而斗争。那些旷工逛商店、上电影院的人都要整治。(朝屋内点了一下头)过半小时等那些爪牙走了之后,我来放你们出去。”
安德列(恭敬地向女售货员鞠了一个躬):“我能买下这间屋子一个小时吗?”
女售货员(啊了一声):“我亲爱的妈啊!(赞赏地)您是芬兰人,是吗?”
安德列(笑了):“再南边一点。”
女售货员:“那是津巴布韦?”
安德列:“再往北一点。”
女售货员(让他们进了屋):“要把你们锁起来吗?这间屋子只能从外面锁上。”
索尼娅:“我们只不过是想说说话。”
女售货员:“我明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这间小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保险柜。我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里恰恰没有让你们可以挨在一起呆着说说话的地方。”

索尼娅:“安德列,别这样,请别这样!安德列……”
索尼娅半躺半坐在桌子上。安德列站在她身边,俯身向着她,搂着她。
索尼娅:“我请求你……(推开他的手)干什么呀?这里也同样是什么都不能……(电话铃响了,索尼娅摸到了话筒,拿起它听着,什么也不明白地问道)什么?……提货单?……两个集装箱?……”
安德列夺过话筒,把它扔在电话机上,他扶起索尼娅,紧紧地抱住她,吻她。
索尼娅:“你怎么,完全疯了吗?!”
她用力推开他,试着要从桌子上下来。
电话铃又响了。安德列把电话线从插座上拔掉。索尼娅从安德列的一只胳膊下钻了出来,挪到一把椅子上坐着。
索尼娅:“为什么你……等一等……(推开他的手)为什么你俄语说得这么好?”
安德列:“我的妈妈,(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双手托起索尼娅,把她从椅子上挪到桌子上)”
索尼娅:“你的……不,你说……你的妈妈是俄罗斯人?”
安德列:“1942年,(吻她,继续断断续续地、声音嘶哑地说着)我出生在1942年。抵抗运动。我父亲参加了抵抗运动,我母亲也参加了。”
索尼娅:“我也……要……抵抗了!(用手掌顶住他的胸)”
安德列:“妈妈牺牲了,(喘着气)我那时一岁。战后,知道吗?父亲娶了一个俄罗斯女人,她叫安娜,是到法国来的第一批移民……她教我……教我……”
索尼娅:“嗯,行啦!”
她再一次地推开他,从桌子上滑落了下来,整理一下头发,把上衣拉平整了,还把两只手掌紧贴在发热的脸颊上,走到一堵墙跟前。
安德列坐在桌沿上,拿出一包法国香烟来。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都平静下来了,谁也没有看着谁。
安德列(边抽烟边说):“父亲很早就死了,是这个俄罗斯的安娜把我带大的,我们在家里都说俄语。”
索尼娅:“她还活着吗?”
安德列:“死了。一年以前。我很想念她,很难过。”
他站起来,走近索尼娅,拥抱她。
索尼娅(坚决地):“别这样。”
她走到门旁,用力地拉门,想把门拉开。
安德列:“是她(指女售货员)把门锁上的,要在走廊里用钥匙才能把门打开。”
索尼娅:“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推开他的手,走到窗边)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听见吗?”
她轰隆一声推开一扇窗,坐在窗台上。
索尼娅:“我做不到这样,(安德列紧紧地抱住她的肩,把她的肩贴在自己身上)我不能对丈夫撒谎……(不连贯地说着,任凭安德列吻自己)我会一下子把什么都告诉他的。”
安德列(惊讶地,悄悄离她远了点):“为什么?”
索尼娅:“我不能不这样。我也想不告诉他,但我做不到。如果我都跟他说了,而你过一个星期又走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请你不要毁了我的生活。”
安德列:“哦,俄罗斯人啊,你们活得多累啊!你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你们为什么只是口头说说?而做得都很不好?……你知道吗,(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补充说)我的安娜妈妈……有一套说法,她说:‘安德列,所有的人都像演奏乐器的人。只不过有一些人总是在葬礼上演奏,而另一些人则在婚礼上演奏。你们法国人,是在婚礼上演奏的……’”
索尼娅(冷笑着打断他):“那我们俄罗斯人是在葬礼上演奏的罗。的确是这样。”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了商店的后院,于是很轻松地就从窗口跳了下去,落到了地上。安德列回头望了一眼锁着的门,把两包香烟放到桌子上,作为给屋子女主人的礼物,随后也从窗口跳了下去。几个在后门旁抽烟的装卸工人感兴趣地注视着他们。
一个装卸工人:“喂,公民们(高兴地喊道)!你们从我们这里偷走什么啦?”
索尼娅(也高兴地回答他):“你们这里有什么可偷的?除了一些破烂货?”
装卸工人赞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索尼娅仔细一看,看见楼门口的长凳上坐着自己的妈妈和爸爸。爸爸的手中撑着一顶浅色的大伞,为他们老俩口挡着太阳。
索尼娅向老人走近,出于一种忐忑不安的预感,她愣住了。老人迎着她站了起来。
爸爸(不让索尼娅先开口):“你好,索尼娅。我预料到你会向我们提出什么问题。是的,我们没有进屋去。我怕面对谢辽沙,怕看到他的眼睛。你妈妈已经什么都对我说了。”
索尼娅(哼哼唧唧地):“妈……妈!”
爸爸(迅速地接着说):“她没有错。她一直在哭,索尼娅,是我自己……我向她问个明白的。”
索尼娅(嘟哝着,羞愧得很痛苦):“妈妈,你怎么能这样呢?”
妈妈没有说话,以后悔加谴责的目光看着女儿。
爸爸(镇静地,带着一种矜持的尊严):“索尼娅,我是了解你的。我知道你下一步会怎么做。索尼娅,我求求你:什么也别对谢辽沙说!使我担心的不是他,也不是你。这是萨什卡上中学的最后一年,也是最重要的一年。如果这孩子在家里发生丑事的气氛中度过这一年的话……”
妈妈(急速地插嘴):“索尼娅,好好听爸爸说,好好听!”
爸爸(接着说,一只手紧握着伞柄):“他会拿到一张什么样的中学毕业证书?考大学的入学考试也会不及格的。接着就要应征入伍。索尼娅,再接着,(压低了嗓音)就会到阿富汗去!”
索尼娅:“爸爸,(无能为力而又痛苦地望着他)你善于进行一系列假设的本事一向都很令我惊奇!”
爸爸(喘了一口气):“这是职业病,就像纺织工人爱得风湿病。”
索尼娅(没听见爸爸说什么):“爸爸!你什么都不知道!但你已经把所有的事情推算到30年以后去了。什么阿富汗啊,爸爸?”
妈妈(低声地,朝四周张望):“别嚷嚷。”
索尼娅:“这怎么联系得上呢?嗯,你还可以说:萨什卡去了阿富汗回不……(突然顿住了)”
妈妈:“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挥手打了索尼娅一记耳光,索尼娅迅速而低沉地喊了一声)”
爸爸(对老伴):“阿拉,你都干了什么啦?!(脸色变得苍白)你们啊……我们都在干什么啊?……我们都疯了。(轮流地抚摸妻子和女儿的手)索尼娅,原谅她吧……阿拉……你妈妈已经三夜没睡着了,索尼娅……”
索尼娅转身离开他们朝楼门口走去。她推开楼门,向两个老人回过头来。
索尼娅:“你们进屋来吧?好吗?”
爸爸(摇摇头):“不,索尼娅,你好自为之吧,我求求你……”

谢辽沙坐在厨房里,他和一个40岁左右、有点秃顶的黑发男子在一起喝酒。
谢辽沙(看见索尼娅走进厨房,劝说她):“索尼娅,和我们一起喝酒吧。我和维尔卡,我们俩在为出版社约我写一本新书喝酒庆贺。军事出版社约我写一本关于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纪实小说。”
黑发男子:“您好,索尼娅。(从椅子上站起来,吻了一下索尼娅的手腕)”
索尼娅:“我买了干酪了,我现在就给你们切……(尽力不把泪痕斑斑的脸对着丈夫)哦,原来我没有买干酪!”

索尼娅心情沉重地在走廊里的那张放电话机的小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萨什卡的房间里正放着很响的音乐。
歌声:“摇摆舞曲已寂静,可我还没有尽兴!”
电话铃响了。索尼娅像是挨了一击似的,震颤了一下。电话铃仍然响着,她没有去拿话筒,只是呆呆地望着电话机。
萨什卡:“妈妈,怎么回事啊?(从屋子里朝外望了一眼,又消失了)”
索尼娅拿起话筒,用手掌捂住左耳朵,说起话来。
索尼娅:“是啊,是我。”
安德列:“是我。(站在莫斯科夜间的街道上的一个电话亭里)明天,17点钟,拾……柒……点,我说得对不对?恰普雷金大街和……(他把一张字条拿到眼前,核对着)……马尔……马卡拉……大街的十字路口……这个马卡拉是你们俄罗斯的一个儿童保育员,对吗?你听明白了吗,索尼娅?你重复一遍。”
索尼娅(轻声地纠正他):“是拐角处,不是十字路口,应该是:恰普雷金大街和马卡连柯大街的拐角处。我会去的。(挂上了话筒)”
音乐声(从儿子的房间里声音很大地传出来):“……那些爱我们的人,目送着我们离去!”
索尼娅:“十字路口,(嘴唇翕动着不出声地重复了一遍,并苦笑了一下)十字路口,正是这样。”
音乐声:“摇摆舞曲已寂静,可我……”
索尼娅(几乎不出声地):“可我还没有……”

白天。天气闷热。索尼娅朝约定的地点走去。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亚麻布无袖连衣裙。衣料很精致,领口边上还有精美的刺绣……索尼娅抬起一只胳膊来看表:差10分5点。

现在,表的时针指在5点半上。索尼娅来来回回地遛达着,不安地四处张望,安德列没有来。刮起了一阵风,又停了下来。随后又刮起了一阵很大、很猛烈的狂风。索尼娅抬起头来:只见乌云遮住了天空。
一个路过的女人:“真要下雨了吗?终于要下了!(高兴地说,从索尼娅身边跑过去)我们终于等到雨啦!”

6点钟。雨已经哗哗地下起来了,是一场倾盆大雨。
索尼娅紧贴着墙站着,两只手抱住了自己光裸着的湿淋淋的肩膀,一缕缕水流直往她肩膀上淌。

6点半。泛着泡沫的水流朝下流淌到了人行道上。
湿淋淋的连衣裙紧紧地粘在身上,索尼娅冷得直哆嗦。
安德列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了下来。他淌着积起的雨水奔向索尼娅,边跑边溅起了喷泉般的水珠,一下子他全身都湿透了。
安德列:“索尼娅!索涅契卡!”
他两手抱起她,她全身湿淋淋、哆哆嗦嗦的,但她觉得很幸福,安德列抱着她朝卡车走去,边走边小声地说着。
安德列:“我们干活啦……你看,我们有时候也干活……我脱不了身,知道吗?索尼娅……我以为你走了呢。你为什么不走啊?”
索尼娅:“我们已经约好的啊。(哆嗦得上下牙相击)我怕你已经走了。我不知为什么还以为你已经离开莫斯科了,永远地离开了。(她说得不连贯地、很高兴地,同时也是苦涩的)”
安德列让索尼娅坐在卡车的踏脚板上。
安德列:“是这样,我叫不到出租车,只找到了一辆卡车。上车吧,我挨着你坐。”
索尼娅(请求不年轻的、神态郁闷的司机):“请把我带到戛里巴利吉大街。”
司机:“怎么啦?你把我当出租车了吗?我是到拉梅斯克去的。”
索尼娅:“那你就去呗。”
司机(不友好地看着她):“就你事儿多。”
索尼娅:“我们能坐在车帮里吗?(遇到了司机的刺人的目光)安德列,等一等,别上车……我们在车帮里有地方坐吗?”
司机(嘟哝道):“那里连躺着都可以啦。”

防水布都湿了。雨水打在上面发出了响声。车帮里有一些麻袋在滚动着。
安德列(小声地):“你冷吧。(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套头衫脱了下来)系上吧。”
索尼娅(纠正他,并笑着接受他的吻):“穿上吧。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地说俄语?你的衣服也是湿的,不需要了。”
她拉开了自己那件连衣裙的拉链,连衣裙已因潮湿而不那么鲜亮了。
索尼娅:“安德列。我们马上就快到了……”
从防水布的窄窄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湿漉漉的莫斯科的柏油路一闪而过。天色渐暗,路灯的反光映照在路面上。接着又一阵大暴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了下来。
索尼娅朝后一仰,靠在麻袋上,麻袋里像是装满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索尼娅把脸颊紧贴在鼓鼓囊囊的、粗糙的麻袋布上。她让安德列的头紧贴在自己胸前,并用手抚摸着他的淋了雨还没有干的头发。
卡车停了下来。
司机(喊道):“戛里巴利吉大街到了。”
索尼娅(摇了摇头):“我不想下车了。(安德列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我不想下车了(执拗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非常坚决)。我哪儿也不想去,不想离开你。”
安德列(大声地对司机喊着):“你到哪儿去啊?!”
司机:“拉梅斯克。我有任务,我拉肥料去,硅酸盐肥料。”
索尼娅(低声地):“这是在莫斯科附近,不太远。天哪,我在干什么啊,以后我会后悔的……”
安德列(喊道):“那里能租到房间吗?租一个晚上?有汽车旅馆,有饭店吗?”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嗯,我大舅子那里可以住。这也是一个合乎正规的汽车旅馆,条件还可以,只不过厕所在院子里。”

在农村木屋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个50多岁的庄稼汉站在安德列身旁,他是房主。
房主:“她很不舒服吧。”
小房间很洁净,墙上刷着石灰,室内很明亮,有四扇窗户,从两扇窗户望出去是田野,外面还在下着雨。
安德列(不明白地):“不……舒……服?这什么意思?”
索尼娅:“我……像是……发烧啦……”
她坐在床沿上,这是一张有高高的铁靠背的老式的、宽大的床。
安德列俯身向着她,小合翼翼地摸了一下她的前额。
安德列:“哦……(给索尼娅脱掉鞋,让她躺下)烧起来了,情况不好,烫着呢!有阿司匹林吗?(转身向着房主)有‘巴乌艾尔’牌的阿司匹林吗?”
房主(发愁地):“什么巴乌艾尔?什么也没有,年轻人。”
安德列:“那么,有药房吗?”
他已经把一条用布头拼起来的被子盖在索尼娅身上了。
索尼娅哆嗦着,脸发烫,嘴唇干燥。
索尼娅:“我这是淋着雨……站的时间太长了……感冒了……”
房主(喘了一口气):“药房关门已经有一个月了。你说话怪怪的,是波罗的海沿岸的人吗,是吗?”
安德列(愁眉苦脸地点了一下头):“波罗的海沿岸,是啊。”
房主:“我给你一点酒精。你好好地给她擦擦。等烧退了,她的病会好些的。”
安德列用酒精给索尼娅擦着,他不太会擦,但很尽力,怀着一片爱心。
索尼娅躺在揉皱的床单上,幸福地微笑着。
安德列把酒精倒在一个小钵里。自己从酒精瓶里稍稍喝了一点,他哼了一声,又很快地说了一句法语。
索尼娅:“让我尝尝看。”
安德列(笑着):“我还需要你好好地活着呢。”
他用酒精擦她光裸着的肩膀,擦她的两个乳房之间凹陷下去的地方,还把她的身子从潮湿的床单上稍稍抬起来一点,用手掌擦她的背、突起来的肩脚骨、大腿……他还吻了一下她的鼻梁。
安德列:“还发着烧呢,你还发着烧呢。”
索尼娅(在半昏迷状态中幸福地笑着):“医生,你知道吗,什么是最好的药?(紧紧地抱住他)你懂吗(用法语)?”
安德列(用法语):“懂,(又用俄语说了一句)是的,我懂,我知道。”

他们并肩躺着。太阳已经下山(夏日的莫斯科,晚上9、10点天才黑),雨几乎已停了。稀稀疏疏的最后的雨滴嗒、嗒地滴落在倒挂在窗外栅栏上的水桶的底上。
索尼娅(猛一下欠起身来):“天哪!该给莫斯科打个电话!我家里的人该急疯啦!”
安德列在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手掌放在她的前额上。
安德列(确信地):“烧退多了,好,我出去找电话和阿司匹林。”
索尼娅:“我和你一起去。”
安德列:“不(强迫她躺下),你……这不还……病着嘛。”
索尼娅:“给我的女友打电话,(把头往枕头上一靠)她叫伊拉,找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说,我不生她的气啦,你告诉她,让她给谢辽沙打个电话,随便编一些什么。”
安德列(不明白地):“编?鞭子?”
索尼娅:“你啊,我亲爱的人……(微微地笑了,把安德列拉过来,紧紧地抱住地,低声地)你什么也不明白。鞭子我以后会有的。”
安德列:“我不懂。”
索尼娅:“你用不着懂,(以狂热的柔情低声地)用不着……”
她睡着了,惊恐不安地睡了一小会儿。随后睁开眼睛,天已经漆黑了。一个简陋的灯罩下亮着一盏小灯,安德列坐在桌旁看着索尼娅。
索尼娅(在床上坐了起来):“我好多了。你把我的病治好了,差不多好了。你这样坐着有很久了吗?”
安德列:“我不想叫醒你。我去了邮局,在那里打了电话。伊拉非常好,她说她会把一切都办妥的。后来我又去了商店,哦!(抬眼望着天花板)什么……也没有!商店里空荡荡的。我想给你买点衣服,没什么可买的……你看,(从桌子上拿起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海魂衫)可买的,都买来了。”
索尼娅:“海魂衫!(低声地笑了)向安德罗波夫同志致敬。你为什么买这么多?”
安德列:“你该捂一捂,要穿得暖和一些。还有面包(从桌上拿起一个大圆面包),像石头、大理石那么硬,拿它都可以砸死人。罐头食品(展现给她看一个罐头):‘旅游者的早餐’”
索尼娅:“到我这里来。”
安德列:“索尼娅(从桌上拿起一摞海魂衫),为什么商店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买的?”
索尼娅:“你去问你们的乔治·马尔歇吧,(低声地说,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你去问你们的共产党报纸的头子吧。你为什么在《人道报》工作?你怎么,是共产党员吗?”
安德列:“哦,这些俄罗期人啊(把自己的套头衫从索尼娅身上脱下来)他们即使在床上也要谈论政治。”
索尼娅:“那么你是共产党员,你还没有回答我?”
安德列:“是的,我是共产党员,(皱了一个眉,给索尼娅穿上一件最大尺码的海魂衫)我知道,你瞧不见我……”
索尼娅(纠正他):“是瞧不起。”
安德列:“这是我的信念。(在索尼娅穿上的第一件海魂衫上又给她套上一件,索尼娅顺从地把两只胳膊伸进宽大的袖子里去)也是我爸爸的理想。你们这里一切……这叫做(用手比划着)拧得太紧,做过头了。都践踏了,对吗?把理想践踏了。理想是美好的。不!”
他快速度地、激昂地用法语说了些什么。
安德列:“我不想谈这些了!”
索尼娅(深情地望着他):“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不谈这些了。你们在那里,在你们法国,做共产党员很轻松,你们托了我们的福了。你们在那里赞扬理想,而我们在这里受尽磨难……你身上冒着伏特如的味儿,你喝酒了吗?”
安德列:“是的,喝了。(他费力地给她穿上第三件海魂衫)我和别佳大叔一起喝的。我们骂了列根,骂了索伊,这都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对吗?伏特加酒的质量非常不好。我……怎么会这样……啊!‘眼睛歪斜了’!(他让眼珠对着鼻梁)当我成了波罗的海沿案的人,连‘眼睛都歪斜了’。”
索尼娅:“你在干什么啊?该给我脱衣服的时候,你为什么给我穿上了衣服?”

索尼娅醒了。已经是夜里。带点浅蓝色的圆圆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天空中。这是满月。
索尼娅微微抬起了头,他看到安德列睁着眼睛,他没有睡着,他的两只胳膊环抱着索尼娅。
安德列:“湿的,(用手掌摸摸索尼娅的湿漉漉的前额)好。”
索尼娅:“我好啦。(在床上坐了起来)我完全康复了。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望着窗外)我想到田野里去。我们现在就去吧?”
安德列:“你疯啦。(也坐了起来)你不能去。”
索尼娅:“安德列,去吧!(恳求地拽住他的手)我完全好了。你把我治好了。你是个出色的大夫!嗯,去吧,安德列!我会穿上你买的所有的海魂衫的。”

索尼娅(非常高兴地低声说):“你看,马!”
他们站在菜园附近的马厩旁,一匹漂亮的枣红色的马正轻轻地摆动着尾巴,在菜园外面吃草。
索尼娅:“真奇怪,为什么马不睡觉?”
安德列(搂着索尼娅的肩膀):“可是马看着你也在想:真奇怪,她为什么不睡觉?”

他们站在电气列车的车厢之间的连接台上,返回莫斯科去。这是一个阳光照耀着的中午。
安德列:“索尼娅,(透过车门上的不太透明的玻璃看着乘客们的脸)我在俄罗斯,应该说是在苏联,对吗?我在这里呆了5个月了,为什么看到的都是这样的脸?这些脸好像非常、非常、非常的忧郁。他们很累吗?”
索尼娅:“你自己不是说过,你们是在婚礼上演奏的,而我们是在葬礼上演奏的。”
电气列车在一个小车站上停住了。车门打开,上来了几个驮着大包小包的住别墅的人。最后一个跳上车厢之间的连接台的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他带着一个正打开着的收音机。
索尼娅(看着刚上车的人):“我们确实非常累。可是,这么说也不对,安德列,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我们也有各种不同的人。我们也有欢乐的人。”
电气列车开动了。带着晶体管收音机的小伙子站在邻近那扇车门旁。
安德列倾听着小伙子的收音机里放出来的音乐。
安德列:“这是很优美的轻音乐。”
索尼娅(低声地):“这是探戈。”
收音机里的歌声(茹尔仁柯唱的):“……岁月流逝,我们会忘却这段邂逅的热恋。”
安德列突然搂住索尼娅,带着她就在这里,在拥挤脏乱的连接台上跳起了探戈。
索尼娅(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笑着):“你疯了啊?”
安德列:“是的,女士。已经疯了一星期了,怎么也……”
他用一只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旁转动了一下。他带着索尼娅熟练而急速地跳着舞,鼻子里哼哼着他一下子就已经记住的旋律。
收音机里的茹尔仁柯的歌声:“……我们永不告诉人们……(收音机的主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我们的相遇和离散……”
索尼娅:“放开我!(搂着安德列的肩膀笑着)放开我,都看着我们呢!”
收音机里的歌声:“……为了安慰我,你会说,永远相爱本来就不可能……这爱只是短暂的,我们应该忘却这短暂的时刻……”
安德列用肩膀推开了连接台的那扇门,带着索尼娅跳着舞闯进了车厢。他的鼻子里哼哼着探戈的旋律,丝毫也不留意惊讶地看着他们跳舞的乘客。
索尼娅(笑着):“放开我!请原谅我们,(小声地说着,看到了各种不同的目光:有好奇的,谴责的,赞赏的)他在开玩笑……嗯,够了!会把我们抓到警察局去的!”
安德列拉着她沿着狭窄的过道迈着舞步进入车厢另一头的连接台。
现在他们两个人靠在墙上,身子往下滑,他们哈哈大笑着,像胡闹的半大孩子似的。
带着晶体管收音机的小伙子不动声色地跟随着他们穿过整个车厢,来到了连接台上。
小伙子:“真行啊!”
他以宽容的赞赏的语气说道,并转身向着窗户。
索尼娅已经不笑了,她带着隐忍着的忧伤看着安德列。
收音机里茹尔仁柯的歌声:“……但这是很残酷的,你们没有告别就劳燕分飞了。”
安德列(轻声地):“还有4天,在莫斯科再呆4天,和你在一起。”

索尼娅站在自己家那套房子的关闭着的门口。该拿定主意了……她鼓足了勇气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来。
一进过道,就闻到一股烧糊东西的味儿。只见地上放着一盆水,水中飘浮着一些灰烬,还有几张边缘已烧焦的纸。
索尼娅(惊慌地喊道):“谢辽沙!”
她跨过这盆水,又差点没让放在地上的一个小锅绊了一下。小锅里也飘浮着烧焦的一团东西。
索尼娅:“谢辽沙!萨什卡!这是怎么回事?”
谢辽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完全喝醉了,一只手中紧紧地拿着半瓶伏特加酒,另一只手中拿着一堆揉皱的纸。
谢辽沙(身子摇摇晃晃地):“啊!是你啊……我的小说给毙了。”
索尼娅(想从丈夫手中把酒瓶夺过来):“拿来!拿到这儿来!哪一部小说?是关于斯莫棱斯克地下州委那本小说吗?”
谢辽沙(哼哼唧唧地,咔嚓一下点燃了打火机):“这些老家伙就是要砍掉地下州委?我的小说啊!阿里娅·纳鲍柯夫!这是我最好的一部小说。”
他点着了眼前该烧的那张纸,并以喝醉酒的那种喜悦仔细地观察着这张纸如何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随后他把烧焦的纸扔在水桶里。
索尼娅:“你烧书是为了表示抗议吗?!(跑到丈夫跟前)拿来!别烧!你这糊涂虫!(从他手中把剩下的手稿夺了过来)这在我看来也是果戈理的作品……就把它放着吧。(把这些手稿塞进了手提包里)放到形势好转的时候。”
谢辽沙(喊叫,想从她手中把酒瓶夺过来):“在这个国家里,你等不到形势好转的时候的!在这个国家里时间只划分为坏的和更坏的!而且会坏到你都想象不出来!”
索尼娅:“别喊叫。停止你的醉汉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在这个国家里’!这可是你的国家,谢辽沙。你不会有第二个国家的。”
他在床上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脸。索尼娅坐在他身边。
谢辽沙(声音嘶哑地,手仍然没有从脸上拿开):“最令我生气的是……他们要砍我的小说就直接砍好了……可是他们不这样做。他们对我说:‘谢尔盖·尤里伊契,你的小说很出色。每一个句子里都洋溢着才华。但你是我们的军事爱国主义作品的作者,你经常写游击队的故事。可是你的这篇小说中穿插了大量的男女之情的描写,我们不能用你的名字出版。不管怎么说我们出书的时候,书名要用‘洛莉塔’,而作者的名字要署邦恩契一布鲁耶维契。”
索尼娅:“谢辽沙……(抚摸着丈夫的头)这有什么办法呢,谢辽沙……写游击队,总是要写得庄重一些的。谢辽沙……(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昨天夜里我……”
谢辽沙(激动地打断了她):“而且我还挣钱给我妈妈买了合作社盖的房子!我们过上了人过的日子,和老一辈分开住着。我们还正在盖别墅!(用拳头捶打床罩)这全靠写游击队小说挣来的钱!我得养家糊口,别的事见鬼去吧!”
索尼娅:“当然啦,谢辽沙,当然啦。谢辽沙,听我说,我应当对你……””
谢辽沙:“索尼娅!(冲动地拥抱她)索尼娅,生活一天天地过去,而我怎么,我就这样直到老死吗?我作为畅销书《地下州委不投降》的作者,难道就这样混下去了吗?”
索尼娅:“谢辽沙,你也没有投降啊,(神经紧张地笑了)你没有投降,谢辽沙。我们在这里,实质上也都是游击队员……”
谢辽沙(放开了她):“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索尼娅(疲倦地回答):“不,没什么。我们把水桶收拾一下吧。”
谢辽沙(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你在伊拉家里过夜?她来电话啦。”
索尼娅:“是的。(站起来,手上拿着水桶)在伊拉家。你起来吧。”

剧场入口处的门敞开了,索尼娅走了出来,她正要走出剧院去时,看见安德列的朋友瓦吉姆在办公室门口等着她。
索尼娅(不耐烦地看着他):“怎么啦?”
瓦吉姆:“今天下午4点在邮政总局门口等你。”
索尼娅:“为什么他自己不打电话来?我把我工作地点的电话给了他啦(朝剧场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瓦吉姆(冷笑了一下):“你们这里哪儿都有窃听的,甚至厕所里也会有,肯定的。你们这个单位是持不同政见的。那么,让我怎么转告他?”
索尼娅(点了一下头):“我会去的。”

索尼娅朝邮政总局的大楼奔跑过去。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行,急匆匆地跑着。见到安德列正在邮局门口等她,她放慢了脚步。他也见到了她,立即迎着她走去。他的脸上有一种傻乎乎的得意的神态。安德列走到索尼娅跟前,他伸出胳膊,想要拥抱她。
索尼娅(小声地):“别在这里,我们拐到小巷子里去吧。(她在前面走,但忍不住又回过头来)你的飞机航班是什么时候的?后天吗?”
安德列(得意地命令她):“你快跳舞吧。”
索尼娅(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安德列:“你跳舞吧!(坚持地重复了一遍,命令式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按照俄罗斯的习惯,当你们有好消息的时候,你们就跳舞。”
索尼娅:“当我们有好消息的时候,我们把天花板刷得白白的。(既怀着希望又担惊受怕地注视着他的脸)你是要把什么‘消息’告诉我吧!”
安德列:“我如愿以偿了,如愿以偿了。能达到这个目的是非常困难的,女士。我能在莫斯科再呆上半年。”
索尼娅用一只手捂着嘴,压低了声音嗯了一声。安德列睁大着眼睛,因为他期待的完全是另一种反应。人们在他们身边走过,急匆匆地都去忙自己这一天的各种事情去了,偶尔有人感兴趣地瞟他们一眼。
安德列:“你……(茫然地望着她)你不愿意吗?不高兴吗?”
索尼娅贴在他身上,紧紧地拥抱他。
索尼娅:“我不是高兴,而是感到幸福!天哪……安德列……”

索尼娅坐在自己家的过道里,她拿起电话筒,拨着号码。
索尼娅:“娜塔莎吗,我是索尼娅,你好。你记得吗,你说过……你姐姐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打算出租?”
有人轻轻地摁了一下门铃。
索尼娅:“对不起,我等会儿再给你打。”
她放下话筒去开了门,看见妈妈站在楼梯口,她没有走近门,只是惊慌地看着索尼娅,默默地在恳求索尼娅原谅她。
妈妈(急匆匆地):“索尼娅,我不进去了。我马上就要走,汽车在下面等着我,我要的出租车是管来回的。”
索尼娅(不知所措地):“天哪,妈妈……那你为什么来呢?”
妈妈(声音颤抖着):“我来看一下你是不是好好地活着。索涅契卡,你……(终于走到女儿身边,匆忙而关切地打量着她)你……你一切都好吗?(用两只手抚摸着索尼娅的脸和肩膀)”
索尼娅:“妈妈,我好好地活着。你让出租车走吧。”
妈妈:“不,我要走了。(已经在下楼梯了)我看了你一眼……你看起来很好……我也就放心啦,索涅契卡!(转身向着女儿)自己保重,索尼娅!”
索尼娅:“妈妈,他不会对我不好的,他是欧洲人,他们惯常是不会这样的。”
妈妈连连点头,并试图露出笑容。她戴着一顶边沿有点斜的花边草帽,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而且软弱无力。
电话铃响了。
索尼娅:“我立即就来!(奔到过道里)娜塔莎吗?她还没有把房子租出去吗?那太好了……你等一小会儿,我去送送妈妈……到哪里去啊?好的……”
索尼娅把话筒放在小桌子上,朝楼梯口一看,妈妈已经不在了。
她奔进厨房,爬上窗台,打开通风小窗。
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在下面,站在出租车旁。她抬头望着索尼娅家的窗户,等待着。看见了女儿,她朝她挥挥手,随后给了她一个飞吻。她很激动,看起来有点可怜,也有点怪,但很亲切,是索尼娅的亲人。
索尼娅不出声地哭了。她从窗台上下来,用手掌擦擦眼泪,又回到了过道里,从小桌子上拿起电话筒。
索尼娅:“娜塔莎,这套房子我租了。不,给我自己,给我自己和还有一个人。我以后都会告诉你的。你让你姐姐8点钟到你那里去。我们把一切事情都谈妥,顺便把‘最后的探戈’看完……”

晚上,索尼娅朝斯塔里茨基夫妇那幢楼走去。她进了楼门,上到三层楼就停住了。上面,四层楼上,在电闸附近有两个警察在忙碌着。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两个女人站在从四楼往下走几级的楼梯上。
索尼娅(问其中一个女人):“这里发生什么事情啦?”
女人甲(高兴地解释):“把电闸拉了,现在立即就没有电了,那么录像带在那个玩意儿里就卡住不转了……斯捷潘内依契,这叫什么来着?是录像机吧?……录像带一卡住,那他们就跑不了啦。就会把他们连同物证一起抓走的。”
索尼娅:“抓谁啊?!(在别人回答她之前,她已经知道是抓谁啦)让我过去一下,(低声说着,把一个女人推开)请让我走过去!”
一个男人(挡住她的路):“你上哪儿啊?站住,等一等。”
警察甲(喊道):“证人们!跟我来!”
他已经在敲斯塔里茨基家的门了。
门开了,不知所措的伊果利,近视地眯缝着眼睛,问道。
伊果利:“这电是怎么回事?我们的电灯灭了……”
警察们不吭声地走进屋子,把伊果利推了进去,证人们也跟着走进去了。索尼娅向打开着的门走去,她的视线掠过邻居家那扇微微开启着的门,一个老太婆挂上门链子,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索尼娅(生气地嚷嚷道):“这是你干的?是你的功劳吧?!”
老太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索尼娅溜进了斯塔里茨基夫妇的家。
警察甲(喊道):“戛夫留柯夫,合上电闸!”
他把视线转向惊慌失措的伊果利。
警察甲:“你是这房子的主人吗?出示你的身份证。”
灯亮了。警察打开录像机,得意地说了起来。
警察甲:“瞧!证人们,到这边来!”
警察看着屏幕,屏幕上体态有些臃肿、衣着不整齐的白兰度带着他的舞伴疯狂而急速地跳着探戈。
警察甲(关了录像机):“好吧,证人们,这么说,你们亲眼看到我们没收了禁映的外国淫秽影片《巴黎的最后探戈》的录像带……”

索尼娅:“照我看,你不喜欢这里。”
安德列:“我还没有好好地看过呢。”
他小自翼翼地把自己的一只胳膊从她的头下面抽了出来,并从床上欠起身来,四处打量着。
索尼娅:“当然,你还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呢。”
索尼娅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用一条床单裹住身子。”
索尼娅:“因为,你是匆匆忙忙地租下这房子的。”
电话机就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索尼娅伸手够着了话筒,她拨了一个号码。
索尼娅:“娜塔莎,嗯,怎么啦?哦,天哪……替我拥抱他……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吧?录像带被没收了,这是明摆着的事。现在他们会把这带子看烂的,坏蛋……好,我吻你!替我代吻伊果利!(挂上话筒,高兴地对安德列说)伊果利被释放了!”
安德列(冷笑了一声,搂着索尼娅):“啊,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他该知道,看不好的电影会有什么后果了吧。”
索尼娅:“你不喜欢这部影片?你不喜欢《巴黎的最后探戈》?!”
安德列:“不喜欢,(不连贯地说,亲吻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倒在床上)不喜欢。他们认为:爱情就是杀害,认为爱情就是死亡。而我认为:爱情是生命。我不想谈这些了!我的探戈不是在巴黎。我的探戈是在莫斯科。”
索尼娅(忧愁地笑了):“是最后的吗?”
安德列(吻她,低声地):“我们到那里去看看吧。”

瓦吉姆:“给,(递给索尼娅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安德列让转交给你,这是房租。你今天就可以和房东把帐结清了,这是预付半年的租金。当然,付的是卢布,不是法郎。他今天来不了啦,他有工作,他请你原谅他。”
索尼娅(接过钱来):“谢谢,我希望我们能摆脱你的帮助,你是我们的恩人。不过,我想:你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吧。”
瓦吉姆:“你知道,当有人不让你去见你父亲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吗?(低声地问)你的父亲在波士顿,快死了。但国内不让你到那里去,即使去一个月、一个星期、一天,都不让。因为你是一个不能离境的人。你父亲在那里快要死了,而你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只能撞墙,烦闷地哀号。但还是不让你出国去。你知道吗,他只能再活一个星期了,他希望能看到你。他要离开人世了,想和你告别。可你却见不到他,就是这样。”
索尼娅(同情地看着他):“这太可怕啦……太可怕啦!可是……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瓦吉姆(挥了一下手):“是没有关系!(走到邻近一幢房子的墙边,坐在墙的突出的部位上)我羡慕你(抬眼望着她)。他们对我采取了卑鄙、恶劣、可耻的手段。我没能参加父亲的葬礼。我已经有7年没有见到我哥哥了。7年啊!你明白吗?而你……你会走的。很容易就可以走的。”
索尼娅(惊讶地问他,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到哪儿去啊?!”
瓦吉姆:“到哪儿……到巴黎去,到欧洲去。到古老的世界去,到活生生的生活中去。你可以离开我们的像坟墓一样的生活。安德列爱你。他是认真的,我早就认识他了。他永远是:对什么事情都是认真的。他是一个……不常见的法国人。你让他离婚,你们就可以一起去了。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
索尼娅:“我哪儿也不打算去,我心里连想都没想……”
瓦吉姆(烦躁地打断了她):“哦,别撒谎啦!你不是对我撒谎,就是对你自己撒谎。”
索尼娅(站了起来):“我该走了,我们那里要通排……我走了。”
瓦吉姆(突然庄重而悲痛地):“你走吧!走吧,傻瓜!你带上孩子……你有两个孩子吧?”
索尼娅:“就一个儿子,15岁。”
瓦吉姆:“那你带上儿子走吧!救救这孩子,别让他到阿富汗去,让他离开这烂摊子的地方。那怕为了孩子,你走吧!(像祈求般地重复着说)”
索尼娅(冷漠而干巴巴地):“我走了。”
她转身朝着剧院跑去,连头也没有回。

索尼娅走进家门,朝厨房一看,见到一只空酒瓶、两只酒杯,一只盘子旁边还有一个录音机。她见到醉醺醺的丈夫正拿着一个枕头、一套床上用品走到一间屋子里去。
索尼娅(伤心地):“又喝酒了?和谁?”
谢辽沙(哼了一声):“和我小说的主人公,游击队运动的一个老战士……一个了不起的庄稼汉!他在我们这里过夜,行吗?”
这位游击队运动的老战士还一点都不老,也就50多岁,他坐在这家主人的儿子萨什卡的床上,正用手在按摩自己这张红红的脸。
索尼娅:“您好(跟着丈夫走进这间屋子),当然,在这儿住吧。我们会给萨什卡在阳台上铺一张床的。谢辽沙,快去把茶摆上吧。”
老战士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立即就用手扶着椅子的靠背。
老战士(喘了一口气,目送着到厨房里去的酒友):“哦,喝多啦,女主人啊,你可别揍你那口子,是我劝他多喝了几杯……”
索尼娅(给他铺着床):“您作为一位老战士,怎么会这么年轻呢?”
老战士:“我从15岁开始就打游击!(发出轻轻的笑声)”
索尼娅(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英雄!”
老战士(向她弯下身去,在她耳边小声地说):“算了吧,英雄!我在女邻居安东尼娜家里偷了两只母鸡……她把我抓住了……她说要打死我!有什么可说的,她还真会打死我……可这是战争,饥饿,情况是很残酷的。我害怕地进了树林……(身子失去平衡,坐倒在床上,含着醉意高兴地看着索尼娅)这就是英雄。嗯,后来当然英勇地战斗了……你可以看看我家挂圣像的墙上,那里挂着四枚勋章,三枚奖章。”
索尼娅(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绒毛很长的毛巾):“你看,毛巾在这里。”
老战士:“这些勋章、奖章又有什么用呢?(突然生气地嘟哝起来)瞧,我有个女儿住在埃列克特罗斯塔利。明天我要到她那里去,明天早上我要到你们的食品店去,要装满一背包的灌肠。因为她住的埃列克特罗斯塔利那个地方没有可吃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战斗过了,又有什么用呢?从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还是老样子。”
索尼娅(耸耸肩):“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已经会忍受了。”
老战士(突然非常生气地问道,但刹那间又清醒了):“是谁已经习惯了?!我们是什么,你以为我们是绵羊吗?我们是人!谁也习惯不了。(生气而肯定地重复道)我们只不过是没有地方可去就是了。所以我们只好咬紧牙关地活着,当然,也只有还有牙的人才能咬紧牙关。”

安德列:“你瞧。”
他在他们的新家的桌子上放了两大包塞得满满的、商标为“白桦”的东西。
安德列:“索尼娅,我们要庆祝一下,庆祝我们相识一星期。”
他开始从包里拿出精美的食品来。索尼娅在默默地注视他。安德列抬眼看到了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安德列(迅速地问):“怎么?我做得有什么不对吗?你不高兴啦?”
索尼娅:“不,不,这一切都很精彩!(不自然地笑了)”
安德列(低沉地):“傻瓜,啊,傻瓜!我让你受委屈了吗?”
索尼娅:“怎么会呢,安德列!(隔着桌子俯身向着他)你干什么拿这么多东西来啊?一切都很精彩!你非常……阔气。”
安德列:“傻瓜。你认为我是要向你证明:你们是穷人。你们什么也没有!”
他一下子就用手掌的侧面把桌子上的那些盒子、罐头都推到了地上,还把一瓶甜酒也碰落在地。索尼娅立即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她跑到安德列身边,抱住了他。
索尼娅:“安德列,你怎么啦?别激动!”
安德列:“再见啦。(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索尼娅:“什么?!(由于惊恐,脸色都发白了)你要走了吗?”
安德列:“再见我。”
索尼娅(松了一口气):“哦,天哪,这就是你的俄语。一个字用得不对,都可以害死人的。应该是:原谅我。”
安德列:“你知道吗?你们的钱不是钱,这是好事。你们是幸福的人。”
他蹲着把地上的玻璃瓶碎片拣到一只空纸包里。
索尼娅:“是啊,(冷笑了一下,帮着他收拾)我们是非常幸福的。”
安德列(急躁地反驳):“你不明白!你们,你们不受奴役……那又怎么样呢?……你们不是金钱的奴隶。用你们的钱能买到什么呢?像石头一样硬的面包;‘旅游者的早餐’罐头;5件海……海魂衫。你们可以不考虑到钱。可以考虑真正的爱情、心灵、心灵食粮。”
索尼娅(纠正他):“是精神食粮。”
安德列(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祟拜俄罗斯人!你可不了解法国人!哦,他们非常乏味!就像你们说的……啊!苍蝇都会冻死!苍绳会由于乏味而死去!法国人的话题就是钱、钱、钱!没别的!”
索尼娅(站直了身子):“你知道吗,如果我们的钱也有点价值的话,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不认为我们立即会成为金钱的奴隶。我认为不会的。”
安德列:“10年之后你会记住我的话的。(也站直了)等你们有了真正的钱,你们就会失去你们的幸福了。你们是幸福的穷人。”
索尼娅:“诺斯特拉达穆斯先生,幸福的穷人是没有的。(喘了一口气,走到桌旁)我们还是吃晚饭吧。饥饿的穷人想吃东西了。”

安德列在小小的盥洗室的镜子前刮胡子。索尼娅站在他背后,她把脸颊贴在他肩上,看着镜子里的他的影像。这是一种完全融化在幸福中的目光……是与自己所爱的人融成一体的目光。
安德列歪着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表盘。
安德列:“早上7点钟。你急于要走了吗?”
索尼娅(站在原地不动):“是的……我8点钟应当赶回家。今天是萨什卡、我儿子开学的第一天。”
安德列从镜台下面拿出一瓶润肤液来。
安德列:“索尼娅,为什么你不问我关于……我的家庭?”
索尼娅:“为什么没问?(让人刚能看出来她皱着眉)因为我知道你有妻子,有两个女儿。”
安德列(谨慎地):“我们可以谈谈,该商量一下……”
索尼娅:“我什么也不想商量!(吻他的后脑勺,走到过道里,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我们一起出去吧?”
安德列:“不,(迟疑了一下,走出去送她)不必一起出去,没有必要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索尼娅……今天是什么日子?已经是秋天了,是吗?”
索尼娅:“秋天。”
她推开门,重复地说了一遍,仍然怀着一片深情望着安德列。
索尼娅:“已经是秋天了,我们都没有发现。今天是9月2日,安德列,是2日了。”

索尼娅向安德列挥挥手,从楼梯上跑了下去。她推开楼门,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清澈而宁静的9月的早晨。是1983年9月2日的早晨。
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果断地回过身去,重又进了楼门,急匆匆地跑上楼梯。
她走到他们那套房子的门口,正打算伸手去摁铃时,听到安德列在过道里用法语打电话,索尼娅就不摁门铃了。她打开手提包……门内已经静下来了,她把手伸进手提包去拿钥匙……
正在这时,安德列打开了房门,边走边穿上衣。他一看见索尼娅立即就愣住了,随后他的目光变得冷峻而恶毒。
他把索尼娅推进过道,砰的一声关上门,厉声地问她。
安德列:“你在做间谍工作?啊?你在秘密地监视我?!”
索尼娅(啊了一声):“你怎么啦?你在说什么啊,安德列?你怎么……”
安德列(大吼道):“你偷听啦,你站在门外偷听了!”
索尼娅:“我回来是打算给我的女友伊拉打个电话。”
她把背紧贴在墙上大声地嚷嚷,痛苦地望着这个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的安德列。
索尼娅:“我要打电话问伊拉:她给我丈夫打电话了没有。因为我不知道家里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会怎么对待我。”
安德列:“那你为什么站在门外?!(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肘以下的手臂,使劲地摇晃着)为什么不摁门铃?!”
索尼娅(哼哼着):“放开我。我本来打算摁门铃的,可听见你在打电话,我就想自己用钥匙开门,但我还……”
安德列放开了她,现在站在她面前喘着粗气。
索尼娅(精疲力竭地说着):“我还没来得及……”
她顺着墙滑溜了下去,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
索尼娅:“哦,天哪……你就是这样信任我的……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
安德列也坐在地上,想把她的手从她脸上挪开。
索尼娅:“我们以后还怎么相处?起先是我不信任你,后来又是你不信任我……”
安德列(想要看着她的眼睛):“索尼娅,再见。”
索尼娅(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嚷嚷道):“别说这个见鬼的‘再见’啦!应该说‘请原谅’,‘请原谅我!’……(擦着眼泪)”
他拥抱着她,后悔地嘟哝道。
安德列:“再见,(立即又改正)请原谅!请原谅!”
索尼娅(挣脱了他):“我没有生气,安德列!如果你有钱,你可以轻视钱。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平安顺心的国家里,你可以当你的共产党员……”
安德列站起来,抱着她,把她托了起来。
安德列:“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放开你。”
索尼娅(破涕为笑):“放开我!”
但安德列默默地摇摇头。
索尼娅(喘了一口气):“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安德列抱着她在小小的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安德列:“你知道吗?现在这里有过一场小小的波罗金诺战役。是这样吗?库图佐夫夫人,我们向你们扔了白旗。五点钟我们再到这里来,好吗?七点钟我们有任务,但五点钟,我们这些被倒服的……怎么说来着?这些被倒服的……”
索尼娅(纠正地):“被征服的人。”

谢辽沙:“那你为什么不来接电话?”
谢辽沙和索尼娅正坐在厨房里吃早饭。
索尼娅:“我?(把惊慌的目光投向谢辽沙)什么时候?在哪儿?”
谢辽沙:“我是早上8点钟打的电话。伊拉来接的,她说你还在睡觉。我说,让她叫醒你。她叫醒了你之后又转告我,说你当时不想讲话。”
索尼娅(眼睛朝下望着盘子):“啊……是啊。我那时……头很痛,心情也坏透了,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谢辽沙(点点头):“明白啦。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况……这油炸饼真棒。你是怎么做的?”
索尼娅(嘟哝着,没有抬眼望丈夫):“我放了点碾碎的西葫芦……把碾碎的西葫芦和面粉搅和在一起。谢辽沙,我背叛了你。”
谢辽沙:“西葫芦?我从来也没想到……你刚才说什么?!(发愣地注视着妻子)”
索尼娅(逼视着谢辽沙的眼睛):“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背叛你。”
谢辽沙(迅速地苦笑了一下):“嗯,凡事都会有个开头的。”
索尼娅(坐得直直的):“我不能再对你撒谎。我早已不爱你啦。请原谅。你知道,但我对你是尊重的,谢辽沙,我也尊重我自己。”
谢辽沙脸色苍白,他默默地看着索尼娅。
索尼娅:“我不能……谢辽沙,我不能和你睡在一张床上,因为我……因为我头天夜里……”
谢辽沙(费力地说了出来):“明白啦。从你这方面来说是很高尚的。你甚至能把自己的罪孽描绘成高尚的行为。”
索尼娅(坚决地反驳):“这不是罪孽。我是在爱,在爱,谢辽沙。”
谢辽沙:“我还要感动得哭吗?”
索尼娅:“茶壶……(从桌旁站起来,走到煤气炉旁)茶壶沸腾啦。”
谢辽沙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猛一下地站了起来。
索尼娅(喊道):“开水!”
她手中已经拿着茶壶了,谢辽沙夺过茶壶,把它扔在洗涤盆里。茶壶盖叮叮当当地跳动着。开水的水珠飞溅到了索尼娅的手上和肩膀上,烫着了她,她疼痛得喊叫起来。
谢辽沙:“烫着了吗?!(狂怒地把她按在湿漉漉的瓷砖墙上)母狗!(使劲地摇晃索尼娅,弄得索尼娅的头和后脑勺撞在瓷砖上)他是谁?!是剧院的吗?谁?!回答啊!”
索尼娅:“很好,今天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轻声地、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们大家都打我。”
谢辽沙(喊道,忌妒的痛苦使他狂怒起来):“谁?!还有谁打了你?!他是谁?!”
门砰的一声响了一下,谢辽沙和索尼娅对视着愣住了。
索尼娅(挣脱了出来):“放开我,这是萨什卡。”
她缓了一口气。
萨什卡(朝屋子里望了一眼,身上穿着校服):“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啊?”
谢辽沙(嘟哝着朝桌子走去):“你怎么没在学校里啊?”
萨什卡(吃着谢辽沙盘子里的变凉的油炸饼):“化学老师病了。你们在地上泼了什么啦?(边嚼边问)”
索尼娅(从洗涤盆里拿起茶壶):““我把茶壶掉在地上了。”
谢辽沙:“快到学校去吧,(小声地说着,用抹布不熟练地擦着桌子上的湿漆布)你上物理课要迟到啦。”
萨什卡(在门边站住了):“你们要撵我走,还是怎么的?步行五分钟就到学校了。对了,还有,你们知道吗?塔斯社消息:我们把一个不明的飞行物打下来了,好像是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有可能是飞碟?这不错,是吗?物理老师告诉我们的。”
谢辽沙(提高了嗓门儿):“我跟你说了,快到学校里去!什么见鬼的飞碟啊?上学去!快!”
萨什卡觉得受了委屈,撅着嘴。他走出厨房,外出时,砰的―声把门关上了。
索尼娅(明确地说):“他什么也不该知道。至少这整整一年,我们要瞒着他。”
丈夫没说话,拿着抹布在擦臬上的漆布。
索尼娅(转身向着谢辽沙):“我已经都想好了,我们对他说,我现在住在伊拉家。伊拉现在身体不好,我应当去照顾她。我每天会到你们这里来的,会来洗衣服、做饭,检查他的功课……”
谢辽沙(憎恨地打断了她):“我要揍死你。”
索尼娅(点了一下头):“我连这一点也估计到了。我们送他到我父母家里去住上两星期,这段时间里你还会打我的。”

妈妈给她开了门。
索尼娅一边往里走,一边急急忙忙地对妈妈说。
索尼娅:“妈妈,我一会儿就要走。(她拎着的网兜里有两包橙子,她拿出一包来)这是给你的,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什么怎么啦?(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你难道不知道吗?”
索尼娅:“我有话跟你说。(本来想到厨房里去说的,现在就边走边说了)妈妈,我想让萨什卡到你们这里来住一段日子……”
妈妈:“我们打下了一架飞机。”
索尼娅(转身向着妈妈):“飞机?”
妈妈:“我们的英勇的对空防御部队击落了南朝鲜的一架‘波音’飞机。今天早上,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收音机里广播了。”
索尼娅已经走进了屋子。
索尼娅:“你好,爸爸……那里怎么啦(指电视屏幕上)……这么多人?!”
爸爸:“你是怎么看的呢?”
爸爸生气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地看看电视机屏幕。
爸爸:“照你看,这架飞机没打招呼自己就飞来了?”
妈妈:“老头!你冲着她这么说干什么呀。(调解似的插嘴)这架飞机没有任何识别的符号,给它发了信号,它也不回答……而防御部队通常是什么也不说的!只是发信号!〔朝电视机屏幕那边点了一下头,屏幕上一支儿童合唱队正在白桦林和洋甘菊的背景上唱歌)”
索尼娅:“太可怕啦!”
爸爸在桌旁坐了下来,手中紧握着威士忌酒。
爸爸:“索尼娅……请告诉我……回答我!为什么我活到大半辈子还要为自己是一个俄罗斯人而感到羞愧?这是为什么?!”
妈妈走到爸爸身边,搂住他的肩。
妈妈:“老头,你冷静一点。”
爸爸(继续痛苦地说):“索尼娅,你知道,我总是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无愧一些。我确实做到这样了!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希望你以后不会为我感到羞愧。也希望萨什卡以后不会为我感到羞愧!”
索尼娅(轻声地):“爸爸,你心情平静一点吧。”
爸爸(喊了起来):“但为什么,他们见鬼的,他们有什么权利往我脸上抹黑啊?”
妈妈:“老头子,你别激动啊!”
妈妈的两只手紧紧地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给他按摩着。
爸爸:“为什么我现在要捶着胸向全世界证明:‘我们不是野兽!不是败类!’”

索尼娅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几乎是在小跑着,她不时地看看手表,她的视线落在一家灯具商店的橱窗上。
她放慢脚步,站住了,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台灯,这灯有点不一般。索尼娅站在那里欣赏起来,把一个纸包的橙子紧紧地抱在胸前。

女售货员:“这灯不卖,这灯就放在橱窗里。”
她把视线转向朝她走近的一个女同事身上。
女售货员:“嗯?买了《消息报》了吗?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女同事:“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只有《少先真理报》例外。售货亭卖报的人说: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份报纸不报道的。”
索尼娅(打断了她们):“姑娘们!我求求你们!把这盏灯卖给我吧。我出多少钱都可以。你们要不要我给你们弄一张半年的观摩证,你们可以到最好的剧院去看演出?我们刚分到一套房子……我和我丈夫。我们刚刚……结婚。我们多么希望房子里能有一个漂亮的摆设!希望这屋子一下子就变得很舒适。”
女售货员:“你是这样的幸福,(这个名叫娜佳的女售货员注视着她,几乎是以一种挑剔的眼光看着她)今天都是一些被生活压得趴下的人到这里来。也许,明天朝鲜人要来袭击我们,也许,‘星球大战’要开始了……”
索尼娅(看了一下表笑了):“我也为这件事感到羞愧!但我非常幸福,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索尼娅走到自己这个新家的门口,把一个很大的盒子放在地上,再把那包橙子放在盒盖上。她打开了门,把盒子拖进了屋。
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跑来跑去的,一下子要做一千件事情。她看了一下表:4点半。
索尼娅对着镜子抹口红;把茶煮上;拆开纸盒子;梳好头。一看表:4点40分。索尼娅把台灯从纸盒子里取出来,把它放在桌子上,接着又把它挪到床边的小床头柜上。她赞赏地检查了一下室内的摆设,从圈椅上拿起那包橙子,正打算把它送到厨房里去……
门铃响了,索尼娅愣了一小会儿,立即跑到镜子前迅速地扫视了一番。左手抱着一包橙子,走去开了门。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站在门口的是瓦吉姆。
瓦吉姆:“索尼娅,是安德列派我来的。(一本正经地说)当他还能打电话的时候,他给你打过。你不在家,这里和你那个家,都找不到你。他今天就要飞走了。他们被召回巴黎去。整个记者站都撤走,到情况弄明白了再说。”
索尼娅:“怎么回事儿?(声音嘶哑得令人听不出来是她了)”
瓦吉姆:“我们打下了一架‘波音’飞机,这是一桩国际性的丑闻。你都想象不出来这一丑闻的波及面有多大……简而言之,他们所有的人都被紧急召回巴黎。我认为安德列不会再回这里来了。总之,如果你想跟他告别……(看了一下手表)……虽然这事不太有把握……飞机3小时后就起飞。而且那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克格勃和便衣……好吧,我们去试试看吧。索尼娅,你清醒清醒!我们走吧。”

索尼娅和瓦吉姆并肩坐在瓦吉姆那辆“伏尔加”车的前座上。这是白昼(实际上是5、6点钟,莫斯科初秋,9、10点钟才天黑),阳光明媚,是9月的天气……车沿着花园路行驶。
瓦吉姆(骂了起来):“他妈的,又堵车了!(他们停在车流中,瓦吉姆瞟了索尼娅一眼,问道)你还好吗?”
索尼娅默不作声,她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瓦吉姆:“来,你把这些橙子拿到这里来吧,你紧紧地抱着它干什么呀!(试图从她手中把纸包拿过来)”
索尼娅紧紧地抱着纸包,瓦吉姆以无能为力的同情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把手拿开了。

他们的车又进入一个新的堵塞圈。
瓦吉姆(含糊不清地):“他妈的!唉,应该乘地铁的。”
索尼娅打开了自己这边的车门。
瓦吉姆(惊讶地):“你上哪儿去啊?”
她想要下车。
瓦吉姆(嚷嚷道):“你怎么,发傻了啊?!(把索尼娅抓回到车里来,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你想干什么啊?”
索尼娅(嘟哝道):“我走着去。”
瓦吉姆(叱呵她):“走到哪儿去啊?!唉,你们这些女人啊……”

瓦吉姆(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来得及!”
他把车拐进一条狭窄的、旧莫斯科的小街。
瓦吉姆:“这就是他们的旅馆,看见了吗?汽车都停在那里呢。”
瓦吉姆把车停在交通信号灯旁边。索尼娅甩下了身上的安全带,急速地下了车。
她朝前跑着,迳直奔向那家旅馆。
汽车周围聚集着很多人。有的人在往行李箱里放东西,把后箱的门弄得砰、砰响;有的人走进旅馆,有的人从旅馆里走出来……
索尼娅边喘气边跑着,她撞在一个过路人身上,紧接着又撞在一个过路人身上。她除了这些汽车,除了旅馆的这扇大门之外,谁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朝前跑着,人们已经纷纷在上汽车了……
安德列最后一个从旅馆的门内走出来。他忧郁地看着自己的眼前,手中拿着一个旅行包。他的一个同事跟他在说些什么,他像是不以为然地在回答。
索尼娅站住了。她面对着汽车站着,两眼看着安德列,安德列正在往行李箱里扔旅行包等东西。这条小街很窄,很窄。索尼娅与安德列之间只相距10步路的距离。
安德列抬起头来,他看到了索尼娅。他的同行者关上了行李箱的门,把他推到汽车后座敞开着的车门前。安德列把同行者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甩开,眼睛一直盯着索尼娅。一个男人朝索尼娅站着的那条小街的方向瞟去冷漠的一眼,随即在司机身旁坐下了。
安德列看着索尼娅。又有两个男人走近他,随后他们走向另一辆汽车。行李箱的顶盖砰、砰的响着……人们在台阶旁告别、拥抱……
安德列望着索尼娅,索尼娅望着他。又有一个男人走近安德列,轻轻地搂着他的肩膀,但命令式地把他推到敞开着的车门前。安德列坐进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这就完事了。
汽车一辆跟着一辆开动了。过了两分钟这些车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了。
瓦吉姆:“你不要以为他胆怯了。”
索尼娅缓慢地转过头来,她的目光呆滞、没有生气。
瓦吉姆站在她身边。
瓦吉姆:“他不能走到你身边来。那里,在他身边,克格勃在转悠着呢。他不希望给你带来麻烦。”
索尼娅没有说什么,仍然目光呆滞、视而不见地望着瓦吉姆。
瓦吉姆:“上车吧,你要到哪儿去,你说,我送你去。我们走吧,索尼娅,(温和地)走吧,别在这里站着啦。”
她默默地摇摇头。
瓦吉姆(叹了一口气):“我把车开到那里,开到十字路口,在那里等你,好吗?”
索尼娅把视线移开了,她站在人行道的边沿上,看着自己的眼前。

索尼娅在切葱。她坐在厨房里,有步骤地把葱一层一层地切成薄片。
萨什卡(在屋子里嚷嚷):“妈妈!快来!现在正在播映击落飞机那个男人呢!……”
索尼娅已经切好葱了,但她仍然用刀在案板上剁几下,把葱剁得更碎一些。
婆婆(也在屋里喊):“索涅契卡!快来看啊!”
索尼娅把刀放在漆布上,把葱末撒在鲱鱼盘子里。手上拿着鲱鱼盘子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缓慢,但很准确,她目光呆滞,嘴唇紧闭。
她走进屋子,把鲱鱼盘子放在桌上,丈夫、婆婆、儿子萨什卡正在桌旁吃晚饭。他们边吃边看电视。
屏幕上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回答采访记者的提问。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上面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索尼娅注视着他。他和索尼娅一样,也是动作迟缓,深陷下去的眼睛也是呆滞而没有生气。
他脸上的表情是:觉得自己很倒霉。不,不是倒霉,而是痛苦。
婆婆(喘了一口气,看着屏幕):“可怜的人,可怜的孩子。”
谢辽沙(把叉子扔在桌布上):“他还可怜啊?!妈妈!你知道吗,他摁一下按钮,就把多少人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吗?”
婆婆:“他没有错,命令他摁按钮,他就摁了呗。他是个战士,他在执行命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那么现在他该怎么生活下去啊……他背着这么重的包袱……你看看他的眼睛!(看着索尼娅)亲爱的,你坐下吧。”
索尼娅:“我就来。(她的声音和目光一样,也是冷漠的、没有生气的)那里还有色拉呢……”
她回到厨房里,坐在桌旁,在她丈夫进来之前,一直木然地坐着。
谢辽沙:“索尼娅,妈妈是来作客的,你打起点精神来吧!你这样子像个梦行症患者似的?!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别让她知道了。”
索尼娅(把色拉盘子挪到自己跟前来):“好,我打起精神来。”
谢辽沙从她手中拿过色拉盘子,端了出去,过了三、两分钟又回来了。他加把劲儿地说道。
谢辽沙:“索尼娅……让我们来试试……就像是你今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如果你能答应我:你以后再也不去见他……不去见你这个……我下决心把这一切都忘了。我下决心,索尼娅。”
索尼娅(看着墙):“不,这我不能答应你。”
谢辽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出厨房去了。

下着雨,这是真正的秋天的雨。已经是很晚的夜晚了。索尼娅穿着一条裙子、一件薄上衣、一双便鞋就走到院子里去了。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朝前走去。她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痛苦和迷惘驱赶着她朝前走去,走到哪儿都无所谓,反正她要走到人群中去,走到夜晚的街上去,走到哪儿都可以,那怕走到车轮底下,走到哪儿都没关系,只要能摆脱痛苦就行,摆脱这难忍难熬的痛苦,帮帮我吧,天哪,帮帮我吧!
已过中年的女人:“您怎么啦?”
索尼娅清醒了过来,她站住不走了。一个己过中年的女人正在给自己的售烟亭的门拴上门闩,她同情地,以一种平静的关怀友善的态度看着索尼娅。
索尼娅(低声地):“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这个女人挽着她的胳膊问她。
已过中年的女人:“您不舒服吗?是心脏不好吗?我们走吧,这里一拐过弯去有一家药房,已经关门了,但我们可以去试一试……”
索尼娅:“不,(她说话很费劲,嘴唇干燥了,声音嘶哑了)不用到药房去。我哪儿也不疼,但我很痛苦。”
这个女人把索尼娅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已过中年的女人有一张纯朴、坦诚、强健、智慧的俄罗斯女人的脸,她在自己久长的岁月中饱尝过不幸与欢乐。
索尼娅(重复道):“我很痛苦。”
已过中年的女人(平静地说):“你忍着吧。”
索尼娅:“我非常痛苦,我忍受不住。”
已过中年的女人:“你能忍受。我们都能忍受,你也一定能忍受的,以后你会感到轻松的。”
索尼娅:“不,不会的。我很痛苦,不想活啦。”
已过中年的女人(笑了):“嗳!你是想活的!甚至非常想活!既然你感到痛苦,这就意味着你想活。亲爱的,当我们感到痛苦的时候,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感到痛苦,就是说,我们活着。”
索尼娅热情地紧紧拥抱了她,随即转过身去,在黑暗中,在雨中走去了……现在她感到轻松了。现在她能哭出来了,不出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尽情地哭……于是她听到了自己的探戈,这是低沉而清晰的,苦涩而充满激情的探戈,是无望而又给人以希望,能解救痛苦的探戈,是能以迅猛的眩晕来弥合创伤的探戈,是自己在莫斯科的最后的探戈。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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