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

我对家庭题材/关系题材的内容特别感兴趣，所以报了昨晚的蓬蒿专场，有幸跟导演也聊了自己的观影感受：

1）视听语言。我很喜欢开始的镜头，展示的不是作为叙述者的“儿子”，而是缓缓摇镜来展示其他亲人对他的发言的反应，特别切题，这就是一场“家庭会议”，是会议召集者来获取其他人的反应。我问导演这个运镜是不是有设计的，导演说前面也拍了很多素材，但决定从这里开始剪接。我想，这就是导演的工作价值和表达之一，看似一刀未剪，但也有掐头去尾。以及，纪录片这种体裁，在这部一镜到底的作品里，也达到了原教旨主义的极致。

2）内容表达。我觉得这部纪录片是关于死亡的，但不是探讨死亡本身。

首先，它展示的是一个大家庭的话语权力结构，话题的设置、发言的次序、话语权重的高低，以及这些权力是怎样分发和确认的。

其次，展现的是一个中国家庭的伦理观、处理问题的方式。整场会议中只有“儿子”在处理正确问题，其他人都失焦了——不同人已反复转述“母亲”在医学上已无康复可能，真正要讨论的恰恰应该是死亡问题、临终关怀问题（会议之后的七天，“母亲”在ICU去世，宣告了这场会议的失焦与无效性），但我们的规训经验中太欠缺死亡教育了。儿子关注的是救治与死亡问题，其次是费用问题，而其他人关注的是道德问题，其次是费用问题。大家都不愿面对亲人即将离世，或以“最好”状况作为植物人短暂弥留再离世的事实，都在回避真正的问题，都想减轻自己在亲人离世前的无力感和道德压力，殊不知去什么病房、回不回家、脱不脱机器，都改变不了医生已经讲清的处境。但就是这样的一场“家庭会议”，错过了对“母亲”弥留之际的最后关怀。但人确实不可能时时理性，这样的议题失焦也是关爱所致吧，但只有“儿子”作为至亲能感受到那种悬而未决的痛苦。

最后，这段长达一小时的“家庭会议”，关于重病的经济问题，大家谈及了医疗保险、商业保险、求助他人、亲人分摊、卖房等等举措，也是一个关于公共医疗政策下普通家庭境遇的更大的社会议题的缩影。

所以从内容上看，可与本片同一维度上进行观照的，不是《四个春天》，也不是《吉祥如意》，而是美国剧情片《十二怒汉》。

3）外延。我们大多人、大多时候都缺乏自省视角，缺乏对自己生活的审视，而对被拍者而言，这部作品提供了这个可能。我问导演这部作品成片之后，里面的人物有没有观看过，以及看了的话有何反应。导演说，拍摄两年后的一次放映，片中的“儿子”从洛阳赶到北京参加了，他说这是对自己母亲的一种思念，他说看那时的自己，感觉很幼稚。哭，至亲将逝，谁又能当好一个作为旁观者的8号陪审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