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盛宴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式诘问开启了莎翁思辨人生、激化冲突的叙事风格。莎士比亚的戏剧我没完整看过一部，只听过９分钟孙道临的配音剪辑。我的感觉是孙的配音甚至比剧中人的欧化演绎还要动情。可时过境迁，当下无论是《威尼斯商人》还是《哈姆雷特》，只要再拍摄再表演，其命运肯定是票房惨淡－－－对年轻人来说，作品的题材已经过时，对白已显僵化（甚至让他们听不懂），你如果承认刻舟求剑这个成语的正确性就不能让９０后们违心地去接受赠票，去在报纸上言不由衷地写影评、剧评说这部剧久演不衰、经典的某某永垂不朽……

一直很欣赏陆川和刘烨。他们的共同点是文艺而有思想。因为他们都是读书较多的艺人，陆川的父亲和姑姑还是著名的作家。电影是个容器，有的导演往里放虽无营养却有味道、老少咸宜的工业膨化食品；陆川这样的导演却反其道而行之，偏要往同样的容器里搁无公害的有机土特产。这样做的结果是让９９％的孩儿们水土不服，他们看不懂古代中国的历史，看不懂刘邦、项羽、韩信、萧何、张良、吕后之间的人物纠葛，自然也就对影片中刘邦晚年梦呓式的自述大反其胃了－－－陆川的新片《王的盛宴》在号称文艺青年大本营的“豆瓣”那里，也只博得五点几的评分，可见这部影片在院线的放映有多么失败了！

无论如何，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哈姆雷特风格（即便开头着实沉闷灰暗了一些）。连对白也很莎士比亚，秦末时期的一干汉子好像欧洲中世纪的罗宾汉、李尔王，忧郁而乖戾，内心充满惊恐和矛盾、苦闷和斗争。恰恰陆川选择的也是不太商业的闷骚型演员，吴彦祖、张震、刘烨、秦岚……吴彦祖饰演的项羽在阿房宫前语调深沉地说：“秦始皇的罪过在于让天下人穿一样的衣，用一样的钱，驾一样的车，写一样的字……”项羽很公平很慷慨地把秦朝的土地平分给十九路功臣，项羽内心很软弱地在鸿门宴上再放刘邦一马，项羽在垓下的四面楚歌声里、在刘邦和韩信的眼皮底下别姬、别士、催泪、肉搏，以一敌百，以身饲虎。项羽的悲情穿越几千年的烽烟赢得无数文人的同情、感佩、折腰、歌颂，从庙堂之高的达官俊杰到江湖之远的贩夫走卒，从西汉的阉人司马迁到今天的戏子陆川。刘项原来不读书，可刘项用合久必分、信任与背叛、利益与共享、颟顸与狡黠共同创造的谈资被后人消化了千年，还没有衰减的迹象，他们繁荣了社会主义文艺事业，他们创造的ＧＤＰ让几千个群众演员吃上了饭、几万个观众鼓起了掌、睡着了觉……

张震饰演的韩信一直有点神经兮兮。他引用陈胜吴广的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讽刘邦称帝后的专断独裁。一个项羽手下的执戟侍卫因不被项王重用而投靠刘邦。刘邦给了他全部的军队，全部的荣耀，却没给他言论的自由、信仰的自主。宫廷里一言足以兴邦，一语也足以毁身。侯门深似海，宫门尽恐怖，伴君如伴虎。在苟活还是义死面前，萧何和张良的选项是扶强抑弱－－－他们成就了韩信的昨天，也摧毁了韩信的未来；他们匍匐于地痞流氓时的刘邦，也依旧押宝给荣华富贵后的刘邦。萧何说：“史官要忠于良心，记载真实的历史。”他想做到而终究没有做到。一百多年后，太史公做到了，以不完美之躯写就完美之汉史、秦史、列国史……

刘烨饰演的刘邦有点后悔脱离草野、走向江湖的志向选择。他见到五百里阿房宫的辉煌浮华以后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如大海一般澎湃和膨胀的欲望，梦想着一统天下、称侯称王、至圣至尊、兆人之上了。草莽时是男耕女织、朝九晚五的世俗之乐；宫苑时是一呼百应、说一不二的跋扈之乐。世俗之乐因简单绵长而更有普世性，跋扈之乐因霸道损人富有攻击性而既暂短又空虚。刘邦一生处心积虑地同项羽、韩信两个人做灵与肉的搏斗，到头来仍然是非成败转头空，弥留之际感叹一句：我的一生都是鸿门宴……

刘邦活了六十一岁，比项羽、韩信活得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