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奥斯卡(原载《文学报新批评》原题《奥斯卡的怀旧与自省》有删节)
戈弓长
美国东部时间2015年2月22日晚8:30,西海岸加州洛杉矶郊外的好莱坞杜比剧院再次聚焦全球目光。虽然细雨绵绵,但是丝毫影响不了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先生女士们在影迷的尖叫和镁光灯的轰炸中款款而来。各路摄像机镜头对准这些被各家顶级奢侈品牌点亮的熠熠群星,奥斯卡迎来87岁华诞。
曾有人感慨,相对于世界上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美国历史太短,但是他们在创造历史。亦如巴拉兹.贝拉所言,这些“既没有什么传统,也没有什么偏见的美国人很容易接受这种新艺术”。在南加州好莱坞这块迦南美地上,电影艺术蓬勃生发,从早期为绅士淑女轻视的杂耍淫巧逐步成为尊贵的艺术,大众的娱乐和庞大的工业,同时塑造了美国自己的历史。美国的历史是“西进运动”也是《关山飞度》。是1863林肯颁布《解放宣言》也是《乱世佳人》。是上世纪20年代末大萧条中等待救济的失业者,也是《一夜风流》和秀兰邓波儿的甜笑。是卓别林、梦露,也是阿甘与超人。上世纪30、40年代,好莱坞进入黄金时期,美国电影初露称霸世界影坛之峥嵘。1927年米高梅公司邀集同行,发起创立了电影艺术和科学学院。这个美国电影权威机构开始对每年出产的电影做一个“鼓舞人心的公正裁判”。到了1931年,学院奖偶然被冠名为更具亲和力的“奥斯卡奖”,这一人格化称谓延续至今。时至今日,美国拥有诸多电影奖项,更有其他艺术门类奖项的后起之秀。但耄耋老人奥斯卡奖,依旧是最具规模、影响力和权威的电影奖和艺术盛典。
众所周知,奥斯卡有着或明或暗的评选程序和游戏规则。作为一个反映“业内民意”的行会奖,奥斯卡奖近6000名的学院评委来自各个行业公会。而人数最大的演员公会成员占全体评委四成以上。每位评委有两张票,一张投给自身公会所属的专业奖项。另一张票则投给奥斯卡最高荣誉“最佳影片”。于是数量最庞大的演员工会成员对于演员和表演的关注,一定程度影响了最佳影片的标准。评委们年龄平均62岁,多为深信通过个人奋斗向上层流动,实现成就的美国梦和持有美式民主、自由、平等、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价值观的白人富人。这决定了奥斯卡的口味永远主流保守。奥斯卡在很多人眼里更是“披着娱乐和商业外衣的政治机器”,选择的影片不仅主题内容要契合美国当前的政治理念和主流思想,更借此向全球弘扬美国精神和美国价值观念。在美国这个商业社会中,任何事情无不是某种程度的金钱游戏。由于提名与获奖都能带给制片公司和演员可以迅速兑现巨大的利益。于是每年颁奖季,众多逐鹿者在一套法令的规范下,给评委寄送DVD和礼品,宴请与茶叙。组织写影评,登广告,炒作。一出出计谋策略,流言蜚语,互相诋毁,内幕交易的戏码同时粉墨登场。美国《娱乐周刊》就曾直言,夺冠的并不总是最优秀的影片,往往是营销公关最成功的。
曾几何时,被进口分账大片和网络传播的美国电影哺育的一代中国观众,也逐渐摸清了奥斯卡的口味。比如奥斯卡偏好传记风格,尤其是名人贵胄的人生故事。喜欢带有史诗感的正剧,独爱个人通过自我奋斗取得成就的励志故事。表演奖青睐那些沉重角色,比如心理肢体的异常人士或性格扭曲复杂的边缘底层个体。被嘉奖的演员多为高龄者,暗含对演员鼓励与控制之意。同时为了立起标杆,喜欢对某一位演员反复褒扬。照此看来,本届的最佳男女主演都是凭借饰演近些年广受关注的疾病“渐冻症”或“阿兹海默症”的病患获得演技肯定。最佳女主角曾被五次提名最终获奖,可谓众望所归。而年轻的最佳男主演因对当代科学巨擘霍金出神入化的演绎而获奖,又一次流露出奥斯卡对英国戏剧传统的仰慕。
虽然标榜国际化,但是作为美国电影年度成就表彰,最佳影片从无外国电影问鼎。所谓的国际视野,只是站在美国看世界,留下一个空位。绝非像欧洲奖项甘为外国精英搭设舞台。而最佳外语片除了亲睐那些精致细腻,具有人文情怀和一定思想深度的“小片”,更喜欢第三世界带有苦难意味的社会奇景和原“铁幕”国家带有政治批判色彩的电影。以此种标准看来,今年的最佳外语片——以女性的生命体验为视角,书写二战的苦难之地中犹太人历史创痛的波兰电影《伊达》,完全熨帖着评委的心怀。
八部最佳影片提名中,由大制片公司出品的《美国狙击手》和《塞尔玛》可谓主流政治之直接响应。前者刻画了一个混合了牛仔硬汉的枪支崇拜和个人主义理想实现以及美国式尚武精神的当代美国“英雄”。作为一部现代战争片,此片难以看出对伊战作为侵略战争的任何反思。即使将主角归国后得上精神疾患视为一种“战争创伤”,也难以解释次次重返战场究竟是“报国心切”,还是本身嗜杀残暴。这位射杀包括妇幼在内一百多人的杰出杀手在一次回国后被同袍枪杀,讽刺性地成为一种玩剑者必将死于剑下的报应结局。但对这一结局的刻意含糊处理与结尾的纪录画面中“为国捐躯”者被军车仪仗护送“国葬”,无数国旗挥舞,国徽军章闪耀的有意宣扬的场面之对照,赤裸暴露出导演伊斯特伍德,作为著名共和党拥趸的极端保守的右翼立场。虽然最佳影片提名占有一席,最终本片只获得最佳音效剪辑的结局,说明在布什时代美国被拖入伊战泥潭的记忆,对于美国人民而言,是对远方战场上枪炮轰鸣的悲恐。留下的是疼痛而非荣耀。
奥斯卡自创办以来,一直存在种族歧视。1964年36届奥斯卡西德尼.波蒂埃成为史上第一位黑人影帝。他的偶然成功却直接联系着1963年发表的那篇著名的《我有一个梦》。2009年奥巴马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他有着好莱坞银幕领袖的典型特征:长相正派,身体矫健,一口白牙,魅力无穷。与其说奥巴马在现实中爬上了黑奴祖先和民权斗士们几代人血泪铸就的历史阶梯,实现了黑人的美国梦,不如说美国正处于经济低迷时期,奥巴马的当选或为一种民主和人权的标榜,以此获得继续领导世界的权柄。总统的肤色并不意味着紧张关系和美国政治体系结构性问题的终结。国内实际民权问题依然困难重重,时而更加激化。时至上一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破天荒颁给了黑人导演的表现黑人奴役血泪史的《为奴十二载》。这一本来心照不宣不堪触碰的历史伤疤,因为美国国内追讨人权拷问历史的气氛达致顶峰,从而再次被大张旗鼓搬到台前,予以嘉奖。到了今年,为人权英雄马丁.路德.金银幕立碑的《塞尔玛》最终仅斩获“最佳原创歌曲”。颁奖现场台上台下高唱这首《GLORY》(光荣),黑人主演和歌手眼含热泪,台下全体嘉宾鼓掌欢呼。奥斯卡又一次成为了政治立场表达和历史悲情控诉的舞台。
小制片厂制作的《万物理论》和《模仿游戏》明显是为奥斯卡度身定制的名人传记。两部表现英国科学家人生,凸显演员的电影。前者同时含有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和个人奋斗不惜的喝彩。后者描摹了一位对二战胜利和科技革命作出巨大贡献的孤僻科学天才,同时作为对社会多元文化和传统伦理道德转变的回应,也提供给公众和创作者一个话语空间。
韦斯.安德森以其标志性的后现代造型风格,建设了《布达佩斯大饭店》。这部粉红色的甜蜜电影,充斥着温暖的精致,小布尔乔亚式的恋物,茨威格小说的心灵旋律,炫技式的叙事视点变幻,以及略带痛楚的自怜和童真。20世纪去日留影的怀旧图景,在这部电影里仿若一出偶人在二维画布前的戏仿游戏。最终斩获最佳服装,化妆等造型奖项以及配乐奖。似乎说明那个胶片的时代,也早已不具有乱真惑力,终归不过在记忆中压缩为迟来的一张欧洲明信片。
《爆裂鼓手》带有独立电影的浓厚色彩。影片搬用了美国军旅电影和体育电影的常见角色性格,本应优雅斯文的音乐教师化身为“魔鬼军官”与“地狱教练”。他上一分钟还是一位指引成就的严父,下一秒就成为病态暴虐的恶魔。紧张的冲突不仅存在于有天赋有理想的年轻鼓手和兼具诱惑许诺与毁灭导引的撒旦教练间,也同时存在于观看类型和反类型间的不断撞击与挣脱,观众的期待和绝望的轮替中。它让我们在飞溅的汗水和淋漓的鲜血中重审“成功学”背后的疯狂,肮脏,野蛮和残酷。它作为一个形式感十足的“美国梦”和“励志片”的反题,用急速的鼓点,打破了戏里戏外的幻影迷梦。
《少年时代》在美国首次放映后,“平凡生活的动人史诗”,“现实主义杰作”等赞誉就纷至沓来。人们津津乐道于这部历经12载完成的电影,堪载影史故事片拍摄时长记录。还有导演每年汇集同一批演员,结合演员现实人生编排情节走向的创作经历。如巴赞所言,电影不是现实,只是现实的渐进线。《少年时代》不是一部单调乏味的美国家庭录影或者如英国《人生七年》系列纪录片那般朴素呆板。本片的成功,与其说是那些35毫米胶片持续拍摄的琐碎生活的真实魅力,不如说在这种“给时间涂上香料,使其免于自身的腐朽”的纪录性真实之上,对于美国人切近历史的艺术概括和戏剧呈现,使其戳中了看惯家庭情节剧的中产阶层柔软的心底,从而获得了普遍性情感认同。影片虽然没有明确的时间标识,但是不时出现从布兰妮到Lady Gaga,从哈利•波特到911等事物,为指尖之砂留下注脚。还有主演的外貌变化,童稚天真的男孩到犹豫沉默的少年。活泼窈窕的母亲到腰腹渐粗满面疲惫的妇人。这些都不能不让人产生带入性的“时间都去哪儿”的无奈感伤。这些默默的时光雕刻,生活的巨细靡遗,通过熟悉的戏剧编排,让美国人重视经验中的时代,提前和历史与自身和解。
墨西哥裔导演亚伊纳里多的《鸟人》,以结合特效的一镜到底,映现了一个演员故事,最终获得奥斯卡最高荣誉。片中的过气明星如同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在崇高艺术追求和期待中随之而来的鲜花和掌声的理想天空与平庸无闻,苦闷尴尬,恶浪涌动的现实之海间上下扑腾,惶惶无措。主演迈克尔•基顿的现实人生和他的角色,以及角色本身成为互相映照的幢幢镜像,反射出好莱坞与百老汇,电影和戏剧代表的整个娱乐工业、文化环境以及社会生态中虚假与荒谬。如同在奥斯卡颁奖礼上被主持人模仿的那出桥段——不适应网络时代,被戒毒的女儿嘲讽的“鸟人”,临上台前被门夹住了备场服,只能几近赤裸地穿过街市重回剧场。这一羞耻的悲剧却因为围观人群拍摄上传,获得了社交网站上海量点击率,从而使他的人气怪异地反超舞台上勃起的男二号。有意打破的现实与舞台之分别,尖刻地将每一处尴尬的残酷真实都迅速转变为无从发泄的虚假,直至观众也分不清虚幻与真实。失意者的梦想逐渐变为白日梦呓,直至成为梦魇。《鸟人》成为电影之镜的反身自照和“造梦者”的自省。颇有意味的是,本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主持人尼尔首先拿出一个保密皮箱,介绍这里面是他对本届奥斯卡的预见。当颁奖典礼临近尾声,尼尔开启它的预测,金色信纸上赫然是今晚舞台上下的种种表现。从梅里尔.斯特里普对最佳女配角获得者争取女性权利言论的声援到《鸟人》的编剧在获奖致辞中感谢了他的狗。台下的嘉宾对此几无讶异,只有稀落的笑声响起,作为“梦工厂”的员工,他们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排演好的。他们的每个表情都会被摄影机捕捉下来,作为电影梦幻的一部分,被全球亿万观众观赏。
21世纪,美国经济持续低迷。而美国主导权尚剩的军事力量,也因为“9.11”袭击被普遍怀疑。一系列反恐活动让美国的世界形象成为穷兵黩武的独夫。过度扩张导致“硬实力”衰落。美国希望借助政治理念以及包括好莱坞电影在内的文化“软实力”之感召力,维护世界地位。但正如今年的最佳纪录电影得主《第四公民》所反映的“棱镜门”事件。为了美国国家利益,美国政府不惜牺牲盟友利益,民众隐私。这将美国宣称的自由民主人权的普世价值指认为虚伪,几近动摇了国民的信仰和价值基石。奥斯卡走过了87届,小金人12K的镀金表面遮住了其下斑斑锈迹痕。2015年全世界影院将停止使用35毫米胶片放映电影,胶片时代一去不返。90年代以降,由于便宜的数位摄影机出现以及个人电脑的普及,独立电影迅速壮大。近几届几乎都是小制作大奖,大制作获得技术性小奖。新媒体网络时代,电影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将各种小屏幕前的观众拉回影院。“夕阳工业”早已被说出,此时越发像一语谶言。制造逃避现实的主流梦幻早已行不通,在价值多元,世界多极的今天,作为美国文化符号,传播美国价值的小金人也开始怀旧和自省,重新思索梦幻和真实,历史和现实。不过,一年一度,好莱坞的“造梦者”们还能在这座三年前还叫“柯达剧院”的杜比剧场里,借着回顾《音乐之声》或是《绿野仙踪》,重温上世纪大制片厂和明星制度下,胶片上的浮华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