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历险记

悠扬的小提琴声唤醒了繁华的街道，年迈的驾车人驱赶马车驶过，在石板路面上发出清脆的踩踏声，卖报人高声叫卖着当日最新的晨报，一个脾气暴躁的警察在驱赶着珠宝店前顽皮的孩子。这是贝克街清晨的景象，在劳碌与繁忙中，没人注意到贝克街221B楼上那扇临街的窗户，一双眼睛正透过明亮的玻璃在俯视众生，所有景象都被这个站在窗边的男人尽收眼底，他平静地俯视着贝克街的喧哗，同时也探查着整个伦敦的秘密。

这便是杰瑞米.布雷特版福尔摩斯的经典片头，纪录片《如何成为多面神探福尔摩斯》中如是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福尔摩斯”，而杰瑞米.布雷特无疑是诸多观众心中的唯一。



1933年，杰瑞米.布雷特出生于英国南部的一个殷实之家，他的父亲亨利在后来还参加了二战，带着一身赫赫战功光荣退役。有着这样优渥的家境，杰瑞米本该顺应父母的期许走上一条光辉之路，事实上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他都接受着来自上流社会的精英教育：父亲传授了他精湛的箭术与骑艺，母亲则培养了他对音乐的喜爱，有着“贵族摇篮”美誉的伊顿公学则赋予了他无比优雅的气质。但杰瑞米并未顺从父母的意愿参军，而是在毕业后进入戏剧学院继续深造表演，父母眼中的惊人之举却是杰瑞米“蓄谋已久”的人生规划，他在后来说道：“我八岁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演员”。

杰瑞米的父亲对儿子选择表演作为终生职业颇有微词，他不允许儿子在舞台上使用家族的姓氏“哈金斯”，因此杰瑞米以“布雷特”作为姓氏，以更为后人熟知的“杰瑞米.布雷特”之名开启了自己的表演生涯。

最适合飞鸟的只有天空，最适合游鱼的也只有深海，贵族出身的杰瑞米似乎为表演而生。1954年，年仅21岁的杰瑞米在曼彻斯特的图书馆剧院首次登台演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既可以在传统的戏剧舞台上出演莎剧，也可以在大银幕上同奥黛丽.赫本出演对手戏。1961年，杰瑞米的父亲亨利坐在台下观看了由其出演的《哈姆雷特》，终于认可了杰瑞米为表演付出的努力，表演落幕之后，他满意地对杰瑞米说：“现在你可以改回你的姓氏”。

舞台上出演德古拉的杰瑞米

声名曾如茧，困住了不得自由、无法自主的贵族“哈金斯”，此时声名却如翼，伸展后冲破围墙，造就了一人千面的演员“布雷特”。1984年，时年51岁的杰瑞米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久经浮沉的杰瑞米并未料到这个角色将成为他演艺生涯的丰碑，更未料到这个角色将为他带来怎样的哀乐，而此时距杰瑞米首次登台演出已过去了整整30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格兰纳达电视台准备将福尔摩斯的故事再度搬上荧屏，这一由阿瑟.柯南.道尔爵士于1887年所创作的系列故事在近百年间有着诸多名噪一时的影视版本，道格拉斯.威尔默和巴兹尔.拉思伯恩是此前最受认可的两位饰演者。谁能成为80年代的福尔摩斯？制片人迈克尔.考克斯将目光锁定在了杰瑞米的身上。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无疑能带来名声与财富，同时也意味着重大的责任，超乎大多数人的预料，杰瑞米拒绝了邀约，他并不认为生性开朗的自己能演好以高度理性著称的福尔摩斯，可以预料到的社会争议也令杰瑞米对这个角色望而却步。迈克尔的执着却出乎杰瑞米的意料，他在杰瑞米前往加拿大拍戏的日子里一直在英国苦苦等待，他对杰瑞米说，如果你不答应出演，我会失去拍摄福尔摩斯的兴趣。不能忘记独具慧眼的迈克尔.考克斯，他是促成杰瑞米决意出演的功勋，他的真诚打动也鼓舞了疑虑重重的杰瑞米，令他愿意背负珠玉在前的压力，将身心穿梭回百年前的伦敦。

1984年4月，成千上万的英国民众通过电视收看了由格兰纳达电视台出品的首集《福尔摩斯历险记》，观众们的顾虑与争议存着剧集的开播变成了称赞与肯定，征服他们的不仅是剧集精良的制作，还有杰瑞米.布雷特出色的表演。至今杰瑞米.布雷特都被不少人认为是最权威的福尔摩斯扮演者，甫一开始，他便确立了属于自己的表演风格。杰瑞米说：“这是一个黑暗的、隐士一般的人物，你只能若隐若现地展现他”，同时他也进行了一些改变：

首先在于服饰。身着猎装、头戴猎帽的形象被历任福尔摩斯扮演者继承、并最终在观众心中固化，成了福尔摩斯的经典造型。但杰瑞米本人在进行研究之后，认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穿着猎装穿梭于大街小巷是不合礼仪的，于是我们看到杰瑞米.布雷特版福尔摩斯的日常服饰变成了一袭黑色正装，最经典的猎装造型仅出现在乡下探案或远行等特定情景之中，打破了此前影视作品的常规。

日常穿正装的福尔摩斯

远足等特定场景穿猎装

其次在于具体的表演细节。杰瑞米从不怯于展现福尔摩斯冰冷外表下炽热的心，经由他演绎的福尔摩斯时而如猫头鹰般冷静，时而如雄鹰般凶狠，他有时像是一尊雕像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任由烟灰落满自己精致的西装，有时又身手矫健地跃过沙发。

笔者认为杰瑞米.布雷特的最佳表演出自《波希米亚丑闻》。《波》作为《福尔摩斯探案》中的知名篇章，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是它推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福尔摩斯击败的女人”艾琳.艾德勒，这一知名度仅次于福尔摩斯、华生与莫里亚蒂教授的女人仿若是一颗来去匆匆却无比耀眼的流星，在识破福尔摩斯的计谋后便远走天边，她的相片亦被福尔摩斯永远地收藏，成为了侦探口中的“那位女人”。她是否在高度理性的头脑中产生了些许情感的风暴？福尔摩斯对艾琳是否产生了爱情？这历来都是读者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因而近年来有一些影视版本借此大做文章，让原作中仅登场一次的艾琳成为女主角，与福尔摩斯发展出一段罗曼史。

杰瑞米.布雷特对此做出的诠释令人难忘：华生（大卫.布克）的独白作为话外音，声称他认为福尔摩斯并未对艾琳产生特殊的情感，福尔摩斯本人却在房间中独自地演奏起了小提琴。他的神情忧郁，眼眸低垂，琴声如泣如诉地流淌，仿佛诉说着天才不为人知的孤独。精彩至极的演绎。我们常常认为导演是一部影视作品的作者，但当演员以一己之力为作品提供了丰富的可解读性，那么那个时刻便已超越导演的掌控，只取决于演员水准的高低。

《波希米亚丑闻》剧照

杰瑞米.布雷特的福尔摩斯很快便在观众心中无可取代。一年后的1985年，故事不可避免地来到了著名的《最后一案》，在这个故事里，福尔摩斯会在与莫里亚蒂的搏斗中跌落瀑布。尽管观众们知道福尔摩斯还会再度归来，却还是在大卫.布克面对镜头宣告福尔摩斯的死讯时陷入了不能自制的悲伤，一如百年前那些悲痛的忠实读者。

1986年7月，《空屋》作为《福尔摩斯归来记》的首集复播，在这揭露福尔摩斯假死且清除莫里亚蒂余党的精彩一集中，华生由大卫.布克变成了爱德华.哈德威克，福尔摩斯则依然是杰瑞米.布雷特。细心的观众会发现自本集开始，杰瑞米的状态不复往日，他的面孔依然英俊却多了些许疲惫老态，他的双眼也失去了往日充满活力的光，仿佛归来的只有福尔摩斯，而杰瑞米.布雷特却被留在了昨日。

《空屋》归来

重大变故发生于1985年至1986年之间，短暂告别了福尔摩斯的杰瑞米本以为可以安心陪伴妻子，妻子却因染上重病去世，悲痛的杰瑞米因此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这种病症会令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没缘由地狂喜或悲伤。这一故事还有另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在这个版本里，躁郁症来自于杰瑞米的家族遗传。妻子在世时，尚未发作的病症为杰瑞米提供了充沛的活力与创造力，妻子去世之后，沉重的打击令病症开始失控。

杰瑞米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他时常被病痛折磨，起初还能正常地进行拍摄，后来疾病开始不分戏里戏外地发作，中断拍摄去医院治疗对杰瑞米来说成为家常便饭。与此同时，对表演多样化的追求也给杰瑞米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他感到自己的职业生涯被福尔摩斯困住了，多次公开声称自己痛恨福尔摩斯。1988年，他剪去了福尔摩斯标志性的背头，留起了干练的短发，想以此与福尔摩斯的形象切割。长久的药物治疗也令杰瑞米的体型发生了改变，他的身影由最初的瘦削修长变得肥胖臃肿，让他再也无法像以往那般敏捷地翻越或跨过物件。痛苦与疲惫仿佛利刃时刻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下坠。

可人们已经无法接受杰瑞米之外的人扮演福尔摩斯，杰瑞米的衰老对观众而言只是福尔摩斯在自然老去。

“将一生奉献给表演”在很多人口中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漂亮话，却成为杰瑞米用余生践行的信条。承载着观众与社会的热切期待，他重又与福尔摩斯和解，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拍摄之中。生活之中，他致力于帮助那些同他一样饱受抑郁症困扰的人们，工作上，他则希望自己可以将福尔摩斯所有的故事都搬上荧幕。如何还原《血字研究》这一福尔摩斯与华生初遇的故事成了萦绕在杰瑞米心中的难题。他不无伤心地说：“那个时候他们（指福尔摩斯与华生）还年轻，可是我和爱德华已经老了”。

病痛的折磨让杰瑞米未能如愿，1995年9月12日，62岁的杰瑞米永远合上双眼。命运为他带来了遗憾，却也在冥冥中促成了巧合，原著中的福尔摩斯在62岁退休，杰瑞米本人也在62岁去世。在40年的演艺生涯中，杰瑞米出演了多部舞台剧、剧集和电影，在由柯南.道尔爵士创作的60个福尔摩斯故事中，杰瑞米本人出演了41个，包括36集剧集和5部长片。拍摄于1994年的《临终的侦探》在豆瓣上至今维持着全系列最高评分，无数观众认为其中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福尔摩斯正是对杰瑞米本人状态的真实写照。1984年，人们在杰瑞米身上寻找着福尔摩斯的影子，十年后，人们借福尔摩斯拼凑着杰瑞米的碎片，这无疑是演员与角色的共同成就。

最后，以我本人非常喜欢的一幕作为文章的结尾，它出自于1985年播出的《希腊译员》。在这一集的开头，华生自述对福尔摩斯知之甚少，而在这一集案件侦破以后，福尔摩斯与抓获罪犯的警员们背道而驰，走进了弥漫伦敦的蒙蒙夜雾。他的背影同世界相背，同时也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谜一样的侦探留下了正义真相，远去无归的演员留下了无可替代的回忆。

《希腊译员》剧照

（完，感谢阅读）

红色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