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

神力与神

众所周知，我们信的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多年了，我们不信神，但一夜之间《黑神话》揭开天幕，看，我们上面住着“诸天神佛”，而且——神佛不善，神佛“吃人”。

这倒让人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语文课本上说，吃人的是“封建礼教”，很多年前，我们批判它，打倒它，那么今天呢，吃人的据说是资本，是垄断资本的权力，放在一个全球化崩坏的语境里，那就是……

在对《黑神话悟空》的剧情阐释里，与“天命人”相对立的就是一个庞大的“上层建筑”——天庭和神佛系统，特别是在第二回【风起黄昏】里，最多人讨论的是——作为菩萨的灵吉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灵吉也被更高势力所推动，那更黑的大BOSS是不是如来佛祖？神不仅“别有用心”，要获得“灵蕴”，而且，神的谱系很复杂，这里面俨然是另一个人间的官僚体系，而且持不同意见者还要拿人来作思想实验，到底是有因就有果，还是倒果为了因？在此，压迫与反抗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劫”的周期，因为斗争经验太过丰富，至游戏终了，天命人使命“未竟”，而始终盘旋于人们头顶的腹黑论欲发深重。

这就是《黑神话》要说的“三界、四洲，不可求、不可救”吗？如果说没有质疑就没有反抗，如果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说天若有情天亦老，那么寻根溯源，我们理解了吗？到底，什么是“神”？

在尤瓦尔.赫拉利那本流行的《人类简史》里，说智人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关键环节，就是“讲故事”，通过讲故事，智人构建了共同的“想像/谎言/神话”，而“共同神话”的传播使得人类的族群认同得以突破数量上限，从而能够达成更大范围的合作。在这本书中，作者从各种角度不断戳破人类在历史上构建的宗教信仰、民族记忆、种族差异、价值观念等等，将之统统归结为“你所坚信无非想象”。很大程度上，这位犹太裔年轻学者的学说，在中国受到广大欢迎是否与他这种看似唯物的无神论有关呢？

但，尤瓦尔.赫拉利的观点真的就是“无神论”吗？换一个角度，尤瓦尔.赫拉利是不是也在阐述神之存在的重要性——编造一个“故事”或者说法，传播并让更多的人相信它，因为某种共同认知形成了共同体，因为共同体的能力超越了个体能力，人类因而实现了飞跃式的发展——进化。

作者反复说“这一切只是想象”的背后，并不是在说没有神，而是在讲述神之起源——没有神，但有“神力”，因为有神力，就有了“神”。

所以，你完全可以将“天庭”或“漫天诸佛”理解为一种具有神力的“意识形态”和“信念系统”，而且这种“纯粹的理念”是被人们共同编造和加工出来的。这样来看《黑神话》第二章的叙事就很清晰了：最开始是一个集体的危机（海上传来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救世主（灵吉菩萨），然后是政权对神权的取消，国王推翻了对灵吉的信仰，然后是鼠灾与全民变鼠辈，然后是黄风大圣的救市，然后是所谓虎先锋“救孩子”的善恶参半，然后是灵吉“寻头”……这一整个过程在说的历史进程，应该很明显了吧，它就是我们刚刚经历过的一个历史的版本。

如果说《黑神话》是一则借古寓今的寓言，是发生在过去的“未来”，那《沙丘》就是发生在未来的“过去”，整个电影以“神”是如何被造出来的为线索，以及“神”最终的救赎与悲剧重写了一遍基督教里的未世论，对“弥塞亚主义”的重新叙事，让这部科幻电影充满了中世纪的宗教色彩。生活在沙漠里的弗雷曼人需要神力，于是有人开始“降神”，掌控这一切的是作为政治派别中的女性力量——“姐妹会”，从这个角度看，它是反神权的，神并不存在，但，它告诉你是有魔法的，姐妹会降神使用的魔法就是尤瓦尔.赫拉利说的“编故事”。看弗雷曼人对“人造之神”如何坚信与狂热，这难道不是另一个黄风岭里流沙国的前传吗？这个科幻虚构出来了一个极端不平衡的人类发展的版本，科技高度发达，环境却极端恶化，一部分人类的心智高度进化，另一部分人却只能像奴隶一样生存在地下，资源枯竭令少数占有资源的权力集团之间不断争斗，于是需要造出一个“伪神”以激发人们战斗力，其目的却并不是解放人类，而是实现政治势力之间的角逐。

《黑神话》并不需要造神，神本来就在那儿，可多可多了，漫天都是，就是因为神太多了，所以需要的是重塑神的秩序，灵吉是真神，但真神丢了头，妖成了伪神，那就是黄风大圣，伪神也不能说是坏的，它在特定时期也振救了黄风岭的人民，而他对天命人说那句“我来助你”时是不是也有几分豪迈？所以真神与伪神，这位神与那位神，现在的神与未来的神，神与妖，神与佛，都得扯一个帐本，理清关系，到底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沙丘》与《黑神话》里相似的东西的确很多，比如“灵蕴”和“香料”都是硬通货，其实它们是一个东西，那就是能支撑“魔法”的东西，这两个东西从何而来？灵蕴从人类发展的“周期”里来，众神们发现灵蕴湮灭的周期为一亿两千万年，为了便于计算，他们把这一周期叫做“劫”。这个“劫”就是人类在不同的意识形态推动下产生的斗争过程。如果灵吉是凝聚人心的“正面信念”，那“蝜蝂”就是上一轮集体信念遗留下来的负面效应，是灵吉的“负面版本”。香料呢，从沙漠之虫那里来。如果沙漠隐喻着人类思维的困境，那《沙丘》里的大虫，其实跟黄风岭里的“蝜蝂”一样，代表的是劫，是时间，是历史，是文明的活体及其黑暗面的化身。

辩是非

【风起黄昏】这一章结尾的动画是个简单的故事，书生救了一只狐狸，做了一个美梦，但美梦最后变成了恶梦，醒来后书生杀了狐狸。故事结尾，灵吉问：“人也兽也，佛也妖也，众生自有根器，持优劣为次第，可乱来不得，孙悟空，你说，对吗？”

留下一个提问，不代表结论。时间线在孙悟空，而不是天命人。这一章终了。

到了下一个章节，才再次给出故事的后文，书生无法摆脱杀狐狸的负罪感与恐惧，一直陷在“是非善恶”之辩中，难以自拨，循入空门也不得安宁。被杀的狐狸阴魂不散，书生终于等到了“靴子落地”，被妖杀死。狐狸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被杀后悲从中来，道：“怕妖的人，比妖更可怕。”

如果在第二章中，灵吉代表着正本清源之后的“真神”，书生杀狐狸的行为代表着“明辩是非”之后杀伐决断，那为何他的“斩妖除魔”并没有给他带来力量，而是挥之不去的怕，游戏又为何到了第三章再折返回来，以死去狐狸为主体视角，让它来说话。

所以明辩是非，辩的究竟是什么呢？不回到具体的人，便没有是非可言。人性到底是善是恶？书生一念善去救，一念恶去杀。救是本性，杀呢？是因为人妖不同道吗？是因为所谓“优劣次弟与根器不同，乱来不得”吗？这可以作为书生杀狐狸的理由吗？这是书生终生陷入痛苦的原因吗？不，这不是，这只是人心为自身的欲望和恐惧寻找的借口。用否认他者的方式确立自我，用毁掉异已的方式消灭恐惧，用杀死欲望对象的方法清空欲望，这都空不了，不仅空不了，而且，还会产生源源不断的“后遗症”，这种“后遗症”叫因果，叫轮回 ，叫历史的重演。所以最后，书生法号叫“不空”。

如果说【风起黄昏】隐喻的是历史发展的复杂性，那么，这个动画所讲的是一个极为清晰明了的简单故事。前者是集体命运，后者是个体悲剧。历史关乎成败，故事关乎人心，而无论是历史，还是人心，它都尊循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原理，在美梦与恶梦的交替之间，做出选择的永远是人，而其间所谓神佛妖魔、是非善恶，均属演绎。

如果能从《黑神话》的寓言里读出人心之凝聚可化神佛妖魔，神佛妖魔同样也是捆绑与奴役人心的教条和绳索，如果能从《沙丘》的中看到个体信念蕴含的强大力量，而在一片争斗的沙漠中也终难走出其悲剧性的命运，关于集体与个人，关于信仰与自由，关于力量与敬畏，如果这两部东、西方的神话寓言恰能形成一种普世价值观上的一种对话，那么，当我们仰望星空与环顾我们这个星球上的苦难与困境时，是不是也能对作为共同体的人类自身多一些信心，对未来多一点希望。

观世音菩萨变灵虚子：行者看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西游记》原著

人类每次正视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进步。 ——《沙丘》作者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