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祖先的阴影

不难理解，也不文艺。凡是俄罗斯（乌克兰或苏联也一样适用）出品的文学与电影，必然不会晦涩难懂，因为俄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就是承教化民族之重，所创作的东西必须要让老百姓看得懂，对码的是不朽史诗的逼格，不是豆瓣高分的逼格，往玄了扯是掉价。必须先从政治与宗教的角度来理解，别的都是边角料。只有对俄罗斯的政治宗教不理解的人，才不得不仅诉诸文艺角度来分析。所以，网上对这部电影的分析都是瞎子摸象，没什么价值，自己没看懂，还硬要点个评。理清文化背景要紧，说到最后起码要让人知道，这片为什么被禁。

三句话概括背景：俄国文化的根，在于广阔的大自然中产生的无政府主义，而自然的天性，即是无定，突发，极端。这自然被基督教驯化，便一生二，形成了俄国文化的二元对立。大多数普通人挣扎在自然的兽性之中，却永远向往着宗教的精神救赎。

伊万就是俄罗斯人。开场十分钟，他哥哥被自然治死，爸爸被宗教治死，死因都是为了救他。哥哥想救他的肉体，爸爸想救他的思想（让他免于宗教洗脑）。为什么他们会死？因为他们都不是真的救主。基督教认为肉体就是具皮囊，而爸爸自认清醒，对宗教大放厥词，看似是为了教育伊万，其实言行不配真理。命运一敲丧钟，个人的挣扎都会化为偿还。家族血债代表的二元对立他也不关心，因为他爱上了玛利什卡，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玛利什卡就是真的救主——耶稣基督，她为了拯救羔羊（信徒的宗教意象）而死。伊万之所以不关心原生家庭的亲人，是因为耶稣说过：“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玛利什卡的坟不重要，重要的是坟上的十字架与坟前出现的鹿。鹿在基督教里代表的就是渴望神的基督徒。每到伊万思念玛利什卡的时候，他就会见到鹿。被自然裹挟的伊万不断向宗教寻求救赎。由于伊万是纯洁的，他与代表邪恶欲望的老婆不可能有孩子。然而，他还是被邪恶的男巫砍了一斧头，这是为了偿还他对他老婆犯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罪。透过他的结婚求子与漠不关心，我们可以看到日常生活的琐屑之罪。人生在世，再怎么纯洁，必会在与外界的互动中犯罪，甚至纯洁本身就是一种罪。在他死后，终于与玛利什卡同在了。若引用圣经，便是：“因为你们如果顺着肉体而活，就将死去；但如果顺着圣灵治死身体的所作所为，就将活着。”

这片之所以被禁，是因为风格更像帝俄时期，而不是苏联。自然与宗教的基调以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很明显：聚焦人生的特殊时刻并高度浓缩时间，以表现本能与潜意识。人的灵魂的真实，而不是外部世界的真实，是最高的现实主义。史诗般的视角又很像托尔斯泰，超现实的部分又有白银时代作家的味道，而这一切在苏联时期不是被打倒，就是被批判。数数这打了多少苏联意识形态的脸：命运攻破挣扎、普世宗教攻破二元对立、浪漫现实主义攻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Socialist Realism）。中国人未必看得明白，苏联人却门儿清，禁掉这部片也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