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

影片速写，全剧透。

煊然明光从头顶上方打落，银幕之外人造的神启。

经由这道光，银幕重新亮起，请回到教堂燃烧的夜晚。巨人的阴影掠过残垣断壁，夜空明暗交替，不分昼夜与东西，三四枪口追逐后背，时间如烧软的琴弦，一边拉长一边崩断。士兵在废墟中奔跑，是移步换景，昼夜轮转，呼吸之间——

他跌落或是一跃而下。

镜头由上至下急速坠落，士兵砸进奔涌的河，一息就被吞没。凶猛的、酷烈的河，蓝莹幽深如水晶狂潮。浮沉、漂流、与河水共命，一根浮木抱住了他。沉潜吧，士兵。沉进河水，沉进幻梦。变得很轻，像一朵浮萍静静漂游，顺流而下。冰冷的幽蓝色里，风送来纷纷如雪的樱桃树的遗孤。

这件事发生在4月，1917年，英德交战的兴登堡防线。

苹果脸蛋的布莱克伸手拉起瘦高苍白的斯科菲尔德，他们被从树下派到营房，上将交付一道口信，关系一千六百人的生命，其中包括布莱克的哥哥。

布莱克当即出发，斯科菲尔德落后一步。穿过曲折潮湿战壕，推搡逼仄人群，高个儿走在了前头，踩上战壕边梯，做好准备了吗？一，二，三。镜头拉起，来吧，进入战马尸冢，和铁丝网挂着的半骷髅战友们贴贴脸。

马骨半露，苍蝇横飞，郁丧的高个儿左手被铁丝网咬了个伤口，矮个儿布莱克跳下来，撞得倒霉蛋手插进死人肚子老鼠窝。余下时间里，这只手的运气还不算差——比起斯科菲尔德的其他身体部件。

怎么倒霉的总是他？德军营地现在是个无人区，想要抄近路从营房坑洞过，轰隆一声地雷绊线引爆。（该死的老鼠是罪魁祸首，西部战线上，以成千上万人为食，它们鲜亮肥胖。）布莱克从漫天漫地的土块里刨出斯科菲尔德，他俩在茫茫的砂石坑洞前沉默和短暂争吵。高个儿烦躁、不安、疲累，他没有哥哥在口信必达的前线。走到这里了，要回去吗？

继续走吧。斯科菲尔德说。你该得一枚勋章，因为救了我的命。

稍微放松的气氛，讲笑话穿过树林。战壕营地山洞被甩在身后，面前展开碧绿草场和倾倒的雪堆，仅有的白色残墙框出一片樱桃园。布莱克在母亲的后院里认识这些樱桃树。倒下了，还在盛放。等核烂了，沤进土里，明年会生长新芽。

这几乎是领死的预告了，远天边喷气式飞机冲向农家小院，两人好心拖出着火的飞行员，斯科菲尔德为他汲水，回身布莱克已经被穿透了肚肠。

他花了多久接受苹果脸的逝去啊，静静地，身边围上过路士官，帮他安置好友人。他不再看那青白色的新死者，搭上陌生部队的篷车，在鲜活的陌生人中间沉默，心里怀着传达“攻击立止”的信念。他开始发狠，执拗，遇坑推车，遇断桥跳车，行走在乌黑铁桥沿上，渡过幽蓝河水——我们还会见到这条河。

德军的子弹不让他走完这座桥。

他怎么想的，不逃却去找死，左奔右突，摸上小楼，撂倒狙击手同时自己也被撂倒，天旋地转跌下楼梯？

进入黑幕时间。完全的漆黑。

从开场到此刻的一镜到底终告结束，但旅程还将继续。

静默。一点点水声。水滴在干渴的脸上，唤醒斯科菲尔德。是夜还是天明？手表不走了。

艰难直起身，镜头跳向冲天燃烧的火光，亮如白昼暗如永夜的光影布置，地狱游戏。在燃烧的教堂和巨人的阴影下行走挪腾，躲进地下室遇见指路的法国少女。少女像圣母一样怀抱捡来的婴孩，他在樱桃园灌的牛奶终于有了用处。恍然又昏黄的氛围被钟声打破，请再等等吧，等天彻底放亮——他等不了。

他开始奔跑。暴露在追逐的枪口下圣光护体似的无恙奔跑，坠进的河流挟裹他冲向远方。河岸野生的樱桃树正在开花，如雪的樱桃花瓣落在幽蓝河水上，落在他的身上手上，静美无言。拉斐尔前派绘画奥菲利亚溺水如此，一场洗礼，一个诺言的回声。

I’m only going over Jordan
我只想要越过约旦河
I’m only going over home
我只想要回到家乡

精疲力竭的士兵踩着浮动尸体爬上河岸，穿过树林寻找歌声来源。在林间，圣歌回唱，人们环坐着，生的死的，年轻的苍老的，沉睡的微笑的，等待着士兵加入他们。但士兵还有事要做，他在找德文郡军队；他们就是。

这是战役前的祝祷，第一波进攻已经出发。跃出石灰白战壕穿梭于无数进攻者，像一支箭心无旁骛穿过所有时间的细小箭头，士兵最后一次奔跑，在这片曾如伊甸牧歌的草场。

抓狂的上校宣布进攻停止，战争——明天的战争让明天去想吧，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布莱克的哥哥强忍泪水，向斯科菲尔德伸出手，他们握手。高个儿在树下坐下，但再没有矮个儿和他絮絮叨叨了。

从教堂回到樱桃树回到战壕回到草地和那对相握的手，一个闭环达成。1917年的这段旅程，是下士斯科菲尔德在树下的一场大梦吗？

当明了从楼梯跌落以后全为天国幻想，一切不可名状之事都得到理解。

从教堂起，宗教感拉满，神启降临，超现实主义侵入自然主义。士兵完成使命，终于回到他的伊甸。The home. 有的上帝驯养羊群，有的上帝种植苹果，斯科菲尔德的上帝大概会种一片樱桃树，请布莱克给它们浇水。

「我将如春天的樱桃树永生」。

1917绝不是一个战争记录，它超越时空，以最高规格的技术上演导演门德斯的戏剧美学。调度之高超，奇观之迭出，足以令人击节赞叹。跟随主角视角，沉浸体验绝佳，没有买到imax的我正在深悔。与之相配合的是相对传统的道德观点和泾渭分明的敌我双方：竟然没有一个领导是反派。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始终归顺于文本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