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员

一、日本美学与昭和精神

一个时代落幕有它落幕的原因。有些原因是客观的，比如煤矿厂的停产导致了幌舞小镇的落寞；有些原因是意识形态的消亡，比如乙松作为昭和男儿的偏执，最终会因为时代的发展被抛入历史洪流。

昭和年代是日本工业发展的高峰期。到了90年代进入平成年号，日本依然被看做亚洲奇迹。那么在昭和年代，日本人是什么样的呢？虽然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有一个侧面可以反应。昭和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就算是白领都不能安逸地在一个地方定居，时常是今年在这座城市，明年就要搬家去另一座城市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家开始鼓励女人不要工作，留在家中，随着丈夫搬迁。现在已经是令和年代了，令和废物取代了昭和精神，但是女人不工作的传统倒是延续了下来。这里反应的一个理念就是：工作是天大的事情，所有问题都要为工作让路。

我们从乙松的一生能看出来，他的悲剧就是信奉了资本家这套骗人工作的把戏。作为一个中国的90后，在观看本片的时候有很多地方会让我感到匪夷所思。有两点尤其奇怪。一个是乙松妻儿的死亡。不管是妻子还是女儿，他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他说，我是铁道员，没有办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吧，仙次的老婆说了，就算在轮值，你也可以来看一眼。在日本，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工作来推诿。因为你是在工作，所以你的良心不会痛。你虽然会流泪会伤心会寂寞，会想你拖累了家人，但是你说你是幸福的，因为你从事了自己想要的职业，你把你的工作看做英雄主义行为，你是满足的，亲人的离去只是让你的英雄主义染上了一丝悲壮。看到没有，他对妻儿的死，是完全不想负责的。

还有一点，仙次给他找工作，乙松很执拗地说，这种工作我干不来，我是铁道员，我只会做这种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似乎多少继承了日本“匠人精神”的糟粕（不是说匠人精神是糟粕，而是匠人精神中那些需要refine的地方是糟粕）。仙次说，你可是工程师啊，你怎么不会呢？对啊，不会可以学啊，但是他不想学。

其实不论是用工作逃避家庭责任，还是不想变通，都是怠惰的表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懒惰”。这也是昭和男儿的一个反面缩影。这种情绪的起点也和昭和的经济发展有关。昭和是个工业发展迅速的时代。像铁路建设、家电三神器的普及等等，都是那个时期的发展要素。工业的一个特点就是缺少个人标签。所有的东西都是量产的，所有的人都是螺丝钉。你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就行，不要管别人，你也管不了。所以他们的视野，就被缩小到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并且把这一点小小的工作看做神圣的礼拜。

有一个片段，小敏想要说服乙松去别的地方工作。乙松说，那我的幌舞站怎么办，我很忙的。你说一个屁大点的小站，一天就两班车，你忙什么呀？这你都觉得忙，那人家东京站的人还活不活了？

乙松走到今天，孑然一人，似乎充满凄凉，但细究原因，这就是他想要的呀，这就是他选择的呀，这是他活该呀。他死在了幌舞的最后一班车上，他死得其所，并且充满了自我感动式的悲壮。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与时代对抗的丰碑，而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却是妻儿的命。他是被时代牺牲的人，他的妻儿更是被时代牺牲的人，而且说不定比乙松还要可悲。起码，乙松死得心甘情愿，而他的妻儿，却是被他牺牲掉的人（工作并没有牺牲掉他的妻儿，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要是看了妻儿，幌舞站就完蛋。他的妻儿，纯纯是为他而死。）。

乙松死了，他的尸体需要被幌舞的火车运出去，讽刺的是，一切居然非常按部就班。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缺了谁都能转。今天如此，当年他妻儿死的时候，亦是如此。可他却活在“没有我幌舞站就要完蛋了”的英雄幻想中。

之前提到了英雄主义，日本的英雄主义情节也和欧美不太一样。日本的经济发展，是所有人努力的结果，政府也鼓励赞扬每一个努力的日本人。那么另一面，也就是他们是没有“超级英雄”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怎么可能每一个人都是英雄呢？日本人给出了非常丝滑的解释，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到极致，你就是英雄。这也暗合了所谓的“匠人精神”吧。

乙松绝对是有英雄主义情节的。他给英夫打电话时，说他认为他父亲是个英雄，也暗示自己也想要当个英雄，还鼓励英夫也当个英雄。非常典型的日式英雄主义。

有人说本片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批判。怎么说呢，虽然我对日本文艺没什么研究，但我还真不认为这是批判。日本这个民族有点不一样，他们很喜欢衰败、堕落、死亡之类的议题。他们认为事物在消失的那一瞬间是美的。整部影片你也能看出来，在这样一种衰败的气氛之下，整个小镇依然是美的。尤其是火车行驶的镜头，非常美。

影片中一个重要情节就是那三个女孩。这三个女孩，尤其是后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女孩的出现，整个暧昧的气氛让我不是特别舒服，那种感觉你还说不上来。你也不知道这是在打擦边球还是在表现二人之间家人般的亲密。直到我看了评论，原来还有令我更不舒服的镜头，乙松居然和其中一个小女孩亲嘴（这一段被优酷删了）。妈呀，我是真的受不了这种东西，见到老男人亲小女孩嘴我生理不适。不过这个先抛开一边，我们就来说一说这三个小女孩的立意。

这三个小女孩是女儿雪子的三个化身。咱们不管这到底是单纯的女儿，还是妻女混合体（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混合体，毕竟死了俩，他不可能只上心一个）；是真的闹鬼了，还是乙松的想象，总之这个女孩最后对于乙松是认同的，是崇拜的。她甚至说她要嫁给铁道员。这说明这部影片并不是在批判，而是在渲染。他不是批判这种意识形态消亡的必然，而是在惋惜美好事物的逝去。也就是在导演的眼中，这种堕落与衰败，是美的。

在很多中国的文艺作品中，一个时代的落幕常常伴随的情感是孤寂。比如说《北京法源寺》里，康有为认识到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时，说，连影子都走在了我的前面，那一段的落寞真是无以言表。而在一些日本文艺作品中，一个时代，不管多么腐朽，它最后都会像烟花一样绽放，燃烧尽最后一丝火药，短暂地闪烁，光彩落幕。他们认为，那一刻的回光返照，是美的。这是我认为日本美学的一个特点。

就像仙次最后为乙松送行时，他虽然妥协了时代，但并不为乙松的死感到悲伤，因为他也认为，乙松的死，是美的。乙松死在站台上，就是烟花绽放的那一刻。他一辈子的隐忍与悲怆，都是为了这一刻死在站台上，死在他一生的事业上。他这一刻的死，才是他平庸一生的高光。他制造过的所有悲壮，都在这一刻点亮。这种自残式的英雄主义，是昭和精神与日本美学的结合，这不是昭和精神与日本美学光鲜的一面，而是被时代所唾弃的一面。不过恰恰因为它已经被时代所唾弃，导演更认为它美丽。

所以整个影片的立意马上就能看出来了。导演为以乙松为首的昭和男儿做了一个时空切片，然后用鲜花裱了起来。他不是在颂扬，也不是在批判，他只是认为很美。

二、零零总总

①我看的是优酷版，翻译太烂，要不然不翻，要不然瞎翻。

②小敏好帅

③我记得我们老师说过，国营时期的铁道工作人员可牛了，对人爱答不理（就跟咱们去机关办事儿被人甩脸子一样），私营以后他们也得对着乘客点头哈腰，立马有了服务精神。

三、评分

乙松的精神是无法打动我的，他的自我感动在我眼里不值得称赞。整部影片不如说更有纪念价值。这是一副精美的关于日本美学与昭和精神的画，它定格的这种情绪是值得挂起来留作纪念的。

完成度很高，四星八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