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员

上映于1999年的《铁道员》，比起之前提到的《兆治酒馆》《夜叉》，可能更为国人所熟知。这部电影也是继《追捕》之后，国人最为喜爱的由高仓健主演的作品。在这部电影中，单从人物的外貌上，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时间对于人的侵蚀，时间如一把无情刻刀，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没人能躲过时间这一杀伤力最强且伤害范围最广的武器。电影中的高仓健，昔日冷峻的面庞也因岁月的洗礼而呈现出不同于以往成熟的慈祥。对于导演降康旗男来说，这种时间所带来的缓慢而后劲十足的哀伤也被其注入到电影的创作之中。毫无疑问，《铁道员》是导演降康旗男和高仓健合作过的最为哀伤但又最为温暖的电影，这两者并不冲突。

《铁道员》延续了降康旗男导演作品中的记忆与和解的主题，但这一部电影，比之先前提到的两部，显得更为落寞和纯粹，有种导演到创作后期返璞归真的感觉，因而整部电影更能引发他人的共鸣。“重剑无锋，大巧不功”，这种回归本我内心的最质朴的创作往往更能激起他人与自己的情感交流，正因为作品中的“真”，这份“真”才是创作者最为难能可贵的坚持。

电影中的“纯粹”最为直观的就是体现在观众肉眼所见的画面上，皑皑白雪，一望无际。电影从开始到结束给予观众印象最深的视觉体验定是这一副雪国风情画。雪的白让电影从视觉基调上就将观众处于一个舒适，干净的环境之中；眼前尽是白，辅之以配乐大师坂本龙一为电影所作的治愈系音乐，观众的情感也在那一刻与影片有了一个互相交流的通道，电影终究是视听的艺术，可以说在《铁道员》中，降康旗男导演的情绪把控力更进一层，做到了不声不响之间，仅以最真挚的情感和细腻的生活情节便触动了观众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这种化骨绵掌般的功力也是极为可怕和让人惊叹了。

电影的“纯粹”或者说“简单”也体现在主人公性格的刻画和影片主题的表达上。比起《兆治酒馆》时代伤痕下的群戏描绘，《夜叉》黑道江湖内的爱恨情仇，《铁道员》所聚焦的中心更为个人化和生活化，即着重于由高仓健所饰演的铁道员佐藤乙松，通过佐藤乙松人生最后两天中的所见所闻让观众一探他的内心和过往遗憾给他留下的心理伤痕。电影主题的着墨点更加细化和贴近人心，即一个人的一生，但并没有赘述其他层面，而是将这一生的执念和追求囊括在两个方面中进而以小见大，这两个方面分别是家庭和工作，也是我们每个人大同小异的一生中都会经历的事。在这一过程中，如以往降康旗男作品一样，电影的最后，角色也与自己的过往达成和解。

电影中的佐藤乙松，是一名兢兢业业，四十年来一直坚守于自己岗位的铁道员。但也由于这份敬业，使他先后错过了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女儿和妻子。在评价《兆治酒馆》时，我用了“侵蚀”；在评价《夜叉》时，我用了“游离”；这一次，我会用“自省”。

年老了的佐藤在车站内一个人细细地追溯过往，画面内广袤无垠的白雪中佐藤一人独自摇旗吹哨，看着火车从自己的眼前驶向远方，直至构图内只剩佐藤一人，这一构图设计更加强了影片氛围的孤独和寂寥。为何自省？最为悲哀的原因是，电影里的佐藤已是独身一人，妻子和女儿早已远去，剩下的一切只有靠佐藤自己去面对，因而在与好友的谈话中细数自己的过去，也是希望从过去中找到一丝慰藉来弥补人生中的些许遗憾。

因为职责所在，佐藤先后失去了与妻女于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相见，在此之后，失去家人的佐藤更将全部精力花在自己热爱的铁道工作上。但在电影进行到一半后，我们通过佐藤和其好友的儿子在电话里的通话得知：幌舞作为煤矿产地虽繁华过，可无奈现今人口衰减，幌舞支线也决定即将废线，停止使用。也就是说佐藤连唯一一个支持他生活下去的支柱都即将被剥夺，但他没有说什么，观众只需要从高仓健那转瞬即逝的忧伤表情中就可以看出他内心的那股茫然与无措，好的演员给予角色更深层次的内涵，高仓健无疑就是这么一个伟大的表演艺术家。佐藤拒绝了好友儿子安排给他的另一份工作，只是感谢了对方为自己和铁道工作所付出的一切。

整部电影的前半部分无疑是高仓健的独角戏，观众的情绪和影片的节奏无一不是被高仓健的表演所带动。这部电影在中国播出之际感动了无数观众，这批观众中也包括我如今年近七十的奶奶。为什么这个角色具有如此强大的魔力？毫无疑问，高仓健的表演是加分项，但是真正让我们深受触动的还是剧作中对于佐藤乙松这一角色的性格塑造。佐藤乙松的身上带着东方男人的特有气质，尤其是时已中年的多数普通男人的气质。

他的身上带着从他那个时代过来的保守的烙印。他性格倔强，认准了一件事会像牛一般的坚持，甚至坚持得有点不懂变通的死脑筋；正如影片中他多次讲到的那句“但我是个铁道员”，职业操守是需要一辈子维持的习惯，是需要一辈子坚守的准则，哪怕她的女儿濒临垂危，哪怕他的妻子躺在病床上渴望见他最后一面，哪怕他因此而遭受他人的指责。

他对待感情有些木讷，在和伴侣的情感交流中有些许羞涩和放不开。电影中，当妻子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并将这一消息告诉正在铁道上值班的佐藤，兴奋之际想要和佐藤拥抱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但佐藤的态度却是推推搡搡的，原因只是“怕有人看到”，热情的妻子并不顾及，和佐藤拥抱之后发现不远处有几只树懒正成排的看着他们，妻子调皮地和佐藤戏说道“他们在看我们”。这个桥段调皮而温馨，也是对于佐藤和妻子静枝性格塑造的一处有力着墨。

他的身上也带着从他那个时代过来的质朴的真诚。他不懂变通到死脑筋，但正是他的这股韧性和蛮劲，他才度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才能和朋友从多次的惊险和威胁中脱身，才能带着自己的妻子在起起伏伏的人生道路上前行，无论对朋友还是家人，佐藤都是最可靠也最值得信赖的保护伞。

他不够圆滑甚至有些糙的性格和埋头实干的精神，是每个民族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缩影，一个国家是由这些人组成和支撑起来的。他对待感情木讷但忠一，保守得有点可爱，举止无反应并不表示心中不挂念，所以在静枝的追悼会上，当佐藤抱着妻子的骨灰盒在灵堂前暗自哭泣时，观众无不被其隐忍的情感所感动。

他有苦恼但不会直接表现出来，只会暗自流露于某些日常小细节上，只有和自己关系最为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出端倪，多数情况下佐藤都是抱着一颗虔诚的心和执着的态度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我想对于佐藤这一角色已无需阐述过多，他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平凡到在我们身边就可以看到的人。正是这一平凡，贴合了电影和现实的沟通。导演降康旗男在《铁道员》中舍弃了在《兆治酒馆》，《夜叉》中所用到的以外部力量的嵌入来制造人物性格矛盾和道路选择的做法，反而更多的聚焦于人物的内心，由己而发，由内及外的塑造人物，这一做法比先前的两部更有难度，因为创作者需要把握好人物的情感动向和观众的观影情绪在同一频率上，否则很容易沦为创作者沉醉于自我的表达，但显然降康旗男完成得很出色。电影中的佐藤有内心但没有内心冲突（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什么时间段最应该做什么），只是如同水滴一样一点一滴的缓缓道来，然而水滴石穿，当这些导演事先安排好的水流在某一处汇合，便会形成一股密不透风的洪流，冲垮你的心理防线。如果你事先没做好心理准备，那我只好希望你身上带着足够的纸巾。

回到文章的题目：记忆与和解。佐藤的一生很简单，工作和家庭占据了他的全部，那么在影片结尾，理所应当从这两个方面对人物的命运和走向有一个有始有终的交代。然而在影片开始就已经说明佐藤的妻女早已离世，那么这一和解应该以何种形式进行。电影的后半段就此问题体现了创作者的天才想法，这一想法即富有浪漫的想象力又足够温馨，绝不亚于岩井俊二《情书》结尾的那一张画像，岩井俊二传递的是爱情，降康旗男诠释的则是父女情的真谛。

电影的后半段，由当年只有19岁的广末凉子饰演的一名女高中生造访佐藤在车站的工作室，两人相谈甚欢，女学生为佐藤做饭，佐藤给女学生欣赏女儿雪子生前的照片，佐藤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那已逝妻子的影子。起先佐藤还以为女学生只是自己一个老友的孙女，但在接到一通电话之后，他吃惊地对女学生说了一句：“雪子。”此刻观众大概也会是满脸的问号，认为佐藤只是思念成疾，从而将雪子代入到与其同龄的女学生身上。但是广末凉子饰演的女学生并没有否定，而是接着唤了句：“爸爸。”一锤定音，这一不可思议的情节成了既定事实。这时电影进入常规的说明性环节：在电影的前半段。可以看到陆续有两个不同年龄的女生来看望过佐藤，他们的唯一连接点便是那个和雪子生前一模一样的公主玩偶。而广末凉子饰演的女学生也是为这一玩偶而来，开始的佐藤还以为三人只是姐妹关系，没想到她们便是自己的女儿雪子在不同年龄段的成长痕迹。

那么这个场景到底是佐藤的梦还是电影中真正包含了超现实主义色彩？我个人倾向于后者。在电影的前半段，当初中生模样的雪子将玩偶交给佐藤时，佐藤的好友也见到了，因此这绝非是佐藤一人的幻想；而且在电影的最后，雪子离去时也将玩偶一并带走，亲手煮的晚饭仍热气腾腾的盛放在食桌上；这些细节都是导演试图对虚实之间的界限进行模糊淡化，当他们父女二人相见，泪水从二人的脸颊滑落，彼此相拥，父女间的爱超过生死的界限；在这一刻，我想这到底时梦还是超现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的感动，佐藤也以这种未能预料到的方式与自己妻女达成了和解，弥补了自己人生中的一段遗憾，看着成人之后的女儿，佐藤心中那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不可否认，导演降康旗男对于佐藤与妻女和解的方式方法以超现实的手法展开显得非常温馨和浪漫，而且能让观众在观影之后有一种回头思索，原来如此的沉浸感，暗自赞叹导演的情绪伏笔埋得巧妙。年仅19岁的广末凉子在影片中的表演可谓青春无敌，灵气逼人。广末凉子的活泼灵动稀释了影片前半段由高仓健带来的沉稳孤寂，影片的前后两部分在一静一动之间切换，并在最后汇集一处，给观众长久以来的情绪积淀来了一次集中爆发。有些人总爱说日韩电影容易煽情过度，但《铁道员》绝非如此，该克制时克制，该释放时释放，收放自如，降康旗男导演这种一流的情绪把控能力和对于观众情感的操纵能力，值得现今的年轻导演观摩学习，好的导演应该如一个催眠家和魔术师，降康旗男绝对是个中好手。

结束了这一奇妙之夜，第二天早上醒来，佐藤仍和往常一样到铁道边站岗，履行自己的义务。但这一次，他没能等到下一趟火车的到来，在这个岗位上伫立了四十多年的他，终于倒下了。躺于皑皑白雪之中的他，显得多么渺小。电影末尾，昔日的好友与同事将他的棺木通过火车运回自己的故土，鸣笛声起，响彻四周，不断推动着的引擎，这是对佐藤最好的致敬。

这是一个可预料的结局，一辈子与铁路相依为命的佐藤无论以哪一种方式宣告退休都会显得不完美，那么只有这一个办法，让他躺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致死都不退休，大概这正如军人需死于战场一样是一个怀着崇高工作信仰的铁道员的最好归宿。在这片土地上，佐藤奉献了多年；在这片土地上，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电影中的同事好友曾多次向佐藤建议回到都市生活，但佐藤心中只挂念着这块付出了太多的地方。我想，对于佐藤来说，这样的结局已经是不完美中最完美的了。

《铁道员》无疑是降康旗男导演和高仓健合作的电影作品中最为真挚的一次创作，影史地位毋庸置疑，以至后来张艺谋导演《千里走单骑》时除了高仓健担任主演，也邀请了降康旗男与自己联合执导，我想这是一个受到那一代日本电影文化熏陶继而产生艺术梦想的文艺创作者能对前人所做到的最好的致敬。降康旗男和高仓健的反复合作，为我们贡献了一出又一出关于生活、关于家庭、关于爱情、关于成长的佳作，这样由真诚的艺术家合作创作出的伟大作品相信会在未来的时间长河中不断感染和影响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