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恋

当一个女人还是少女时，会认为男人的完美便是五官轮廓鲜明悦目，身材健硕，神情冷酷，梦想着和这样的男人谈一场唯美的恋爱，充斥着玄疑冒险浪漫电影的所有元素。如果一定要给这样的梦想找个具象的寄托，我会选择『疤面煞星』时的阿尔帕西诺。那时的他已洗去了优秀男人与生具有的那点女性化，张狂到极点，寄托了我彼时关于爱情的全部想像，“谁敢陪我去抢银行，便愿随他去亡命天涯。”后来才晓得，真犯了事，能帮我凿地藏尸的只有我爸妈。
眼前的鲍比，『疤面煞星』之前，『教父』之后，还远没『闻香识女人』中那样话痨。作为一个名满欧洲的赛车明星，被鲜花和掌声簇拥，所到之处无不惊起一滩鸥鹭，每每驾驶赛车突破生死极限，却总能全身而退毫发未损。自信、张扬，又透出一丝迷惘、忧伤，铁汉柔情，簇得让人心折。这样的他却显得不近人事、冷漠无情。对母亲的生死漠不关心，记不得与父亲曾有过的美好回忆。但你却不能怨怪。也许偶尔的一眨眼、一失神都会瞬间夺取他的性命；也许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注定与世间再无牵挂。他孑然一身得仿佛天生只是一个人，兀自来尘世走一遭，不知为何。可这样的人生又算是什么？向死而生，“原地转圈”罢了。

当少女逐渐长大成熟，便会开始懂得欣赏一个男人的细节与内心，魅力需靠岁月打磨与生活历练取得。一如，关于爱情的定义，也会随着年龄和阅历而变化。你会逐渐意识到无论亡命之徒，还是莎剧王子，都只是年少时的梦想。这时候的你也许会开始迷恋于毒枭卡多利，较真的生活，怀揣梦想，带心爱的女人离开江湖，去过椰风海韵的美好生活；当他一拳砸向玻璃，鲜血四溅，奋然离开爱人，你会不禁唏嘘，这伟大而痛苦的男人，人过中年，难得还是个情种。
时至长成的现在，我已不再会欣羡那样些攸关生死的爱情；也无法苟同于将爱情当作救赎的借口。于是我会惦记那个后半场绝迹了的鲍比前女友，她那安静的守候，每每祈祷着亲吻鲍比比赛时的手套，那一低头的温柔，构成了三十年后的我对于爱情的诠释。再过三十年后的鲍比也许真的会与前女友相守直至寿终正寝。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一个人相恋，遭遇一场爱情，明白一些关于人生的道理，才能毫无挣扎地安享平淡如水的情感，度过毫无跌宕悬念的晚年。

转变始于比赛中鲍比亲眼目睹同行丧生当场，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质疑其死因，终日纠结于跑车赛道上是否出现了一只兔子。在看望受伤另一同行的医院里，他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莉莲。顺理成章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爱情导致人生的重新审视。
莉莲，旅行起来像吉普赛人，情人遍布欧洲各地，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展现出生活的全部热情，那么努力地想吃、相爱。这个开启了鲍比心灵智慧的女人，令人捉摸不定，与其亲密接触的过程，也可谓一波三折：鲍比去了趟厕所性致勃勃地回来，她已呼呼大睡；激情一夜后，次日黎明不告而别。从热情洋溢地主动搭讪，到一声不响转身离开，她的欲拒还迎，她的故作姿态，这一切。。在他间接获悉她的病情时方才有了答案，这是个在死神掌心里跳舞的疯狂女子。

由此，这个30年前的爱情故事，其实说得更多的是生死。大多的时候，我们习惯将那些无法被成全或善终的爱情归咎于阴差阳错、生离死别。并籍此期希又从中得到些什么。
如果说生命是个圆，生活是无限不断地循环，那么最遥远的两端往往是最贴近的彼此。“未知生，焉言死。”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让他们相互吸引，而对于“生”的态度却是关键。跳脱出人群的莉莲含笑望着被簇拥着的鲍比，尤似一场生死对视，他们的距离是这样大。在经过漆黑的隧道时肆意大喊，那是一种对未知压抑着的恐惧；追随不明方向的热气球，又是对未知的自由向往。这是莉莲的生活态度，倍加安享于生命所寄予的一切。而鲍比的人生却是不断地避免死亡，规律紧凑，纠结于细节，步步为营着，但不知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莉莲送给鲍比的卡片上写到，“抓住机会，一切都会更甜美”。以爱情为途径，她的死寄予了他一些关于生的意义。答案究竟为何？影片没有告诉我们。说到底，我们也并不关心。
我只看见死亡笼罩下的爱情，悲哀、无奈。在莉莲轻浮的表象下，内心深沉而静默，营造出一份迟暮垂年之感。鲍比在得知其病情后，重新回到她身边，陪伴其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是我喜欢的一段。世间人事仿佛瞬间与这个男人有了牵连，关心花草的生长，给妻子看母亲的照片。从出门就得带上墨镜，怕被人认出来的明星车手，到与互不相识的路人互拍留影，鲍比成为一个恋爱中的平凡男子。他不似那个只能在回忆里怀想爱人的教父继承人，此刻的他就在她的跟前彩衣娱亲，呆傻、笨拙地模仿其时某个女星，羞涩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让人难以置信，这真的是阿尔帕西诺！仿若他一生的亲缘爱情都早已在此时用尽。他不再是那些流浪汉、黑社会、毒贩，生活于社会夹缝，身不由己，没有亲情和爱情的归宿；他也不是莎剧王子、史法兰叔叔、默比探员，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牵无碍地人活于世就为了个规条、信念。他变得内敛寡言，却似那个相伴了一辈子的亲人，坐在你身边，就算无话可说，却也知道他再也不会离开……

这是一种等到垂垂老矣，再来闲话当年的情态，温暖、哀婉。相比起影片的英文名字，我更心喜于它的中文译名。“夕阳”，这个中文语境里格外讨喜的喻像，烫贴着影片情感，甚至赋予其一些“物哀”与“闲寂”的东方审美意境。樱花之美，正在于凋谢时秒速五厘米的短暂；爱情被认定的美好，不正是两个本无相关的人，因其时空、机缘瞬间碰撞后产生的短暂火花。而就算这微弱的光亮无益于寻找生活的意义，获悉生命的价值，也无妨碍我们唏嘘、感动。这便是我们爱看爱情片的原因吧。
那是1977年，同年上映的影片有『纽约，纽约』、『幸福的黄手绢』，以及『办公室里的故事』……时至今日，我依然会被这些故事感动，庄正典丽、隐忍克制，正是那经典时代的爱情。这些少女时代不会喜欢的电影——生命步入衰老，生活图穷匕见，再无纯然、爽利，就算是笑中也含泪。好在你我也仅是凡人，平庸至此，早已不会期希人生的另一半会是阿尔帕西诺。只愿如同尘世里每一对无奈却幸福着的恋人们，照片中的你我彼此相依，表情温暖静默。
凡福分如水的，心都安静着呢。

槛上人，写在09年平安夜、原稿刊于《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