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素熙

电影的第一个场景是素熙在跳舞，反复试练一套动作，再反复喘息倒地。

原谅我又过度阐释，急着去发掘它的象征意义。

它既可以视作青春时光的末梢上，那些美好而无用的东西在一意孤行的垂死盛放后，就此戛然而止。

它也可以视作某种启示录般的预言：从此你会陷入徒劳中，被消耗得周而复始。

果然，很快我们会知道，这个独独属于素熙的时刻将一去不返。我们会看到一个在书面语言中叫做“职场”、在口头语言中叫做“上班”、在经济学语言中叫做“剩余价值”、在成功学语言中叫做“奋斗打拼”的东西，看到她走进那个东西里，然后眼神逐渐黯淡、肤色逐渐焦黄、生命火焰逐渐熄灭。

我们通常管这叫“接受了社会的毒打”——一句标准化自嘲，自嘲背后多少辛酸，谁嘲的谁知道。

电影的第二个场景是素熙在饭店怒怼邻桌大叔为闺蜜出头，正义感分明，毫不退缩让步。

我们很快又会知道，在某个人生结构里，愤怒也终会落位成一种封印在年少时的奢侈。

正义感分明的她、毫不退缩让步的她，偏偏即将被丢入一份以忍气吞声为主职的客服业务里，每分每秒都开始遭受刁难、勉为其难地控制情绪。

接线员，电话两头仅仅以声音为介质的攻守，几乎明喻了互联网时代所有人身羞辱行为最核心的逻辑——不用露脸、不用见面、藏在电波和数据背后的非实名制的恶意，在来不及表达欢乐和忧伤的时候，已经开始剑拔弩张、有你没我。

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依然是素熙在跳舞，那是她已经死亡后，唯一存留在手机里、可以被打开和缅怀的影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影像，久到你还没意识到，世界上有多少残酷静候于前方。

我们已经有多久没能这样为自己活过？我们已经有多久没能，在无人打扰的快乐间，任由心绪带动和打开肢体，腾跃、旋转、蹦跳，哪怕荒腔走板，也有肆意欢笑？

以女主的自尽沉湖为中点，电影切割成两段结构。

“下一个素熙”，题眼是“下一个”，没说出的题眼是，“我们都会是下一个”。

所以，半程更换主人公是很冒险的剧作技巧，但在这里，象征意义一目了然：对一个人内心真正的关注，总要从其死亡后才开始介入。

就像那对前期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和情绪的父母，头回表现出他们对你极度在意的征象，竟是要求复检你的尸首。

徐警官，她的女性身份，她的普通人视角，她也曾有过的舞蹈爱好，她在同侪中的格格不入，她查案过程中所面临的阻碍，来自权力之恶和平庸之恶的包围、资本和体制间所形成的利益共同体对她所施加的压力，将其处境与素熙同构叠影，与其说她是视点人物，倒不如说，她是镜像效应般循迹而行的复刻翻版。

资本对人的剥削，延迟发放的工资和提成、合同里的霸王条款、超出能力范围的目标、业绩浮动排名和末位淘汰、消费陷阱，这些原本都来自西方世界，却因了东亚文化里对个体自由的漠视，破坏性杀伤力灾难指数遭遇无限放大。

就像“加班”这个玩意儿，东亚原本是没有的，但东亚自古就在歇斯底里地鼓吹勤奋与奉献，所以加班来到了东亚之后，直接成了“自发自愿”，连劳动法都拿它没辙了。

东亚社会最大的死结在于人的元件化和绩效化——每个个体只有在创造经济价值的前提下才被承认其意义。

“吃苦才能受到尊重的情况，其实反而更被人看不起”。

韩国电影拍现实向、社会问题向的题材，多走两个截然不同的路径：或是极致化，让你认识到人性可能扭曲到的最恶的地方，就像《熔炉》《素媛》那些；或是常态化，仔细想好像也就是每个人都在面对的生活，仔细看好像也没发生多少匪夷所思的造化弄人的悲剧，仔细筛检好像也谈不上有超级无良无耻的大坏蛋，但一切就活生生变成了这样失望的样子，就像《82年生的金智英》和前半部《寄生虫》。

《下一个素熙》应该也属于后者。

虽然“家境比较一般”，但严格意义上，围绕着女主角并没生成多少“底层叙事”的窘迫——没有生活难以为继的饥寒交逼、疾病或债务。

所以压垮她的、堵死她退出权的、让她迟迟不敢说出“老娘不玩了的”，不是“少了这份工资我就吃不饱饭”，而是这个社会这个文化这个价值体系里，从来就不能允许人生的自主裁定权，从来就仇恨参差多态的自我实现，从来不能允许一个年轻人在工作面前为自己任性一次。

这个社会这个文化这个价值体系里，没有“我不快乐”和“我不喜欢”的奢侈资格，只有“你让咱们班丢脸了”、“你会砸掉学弟学妹们的饭碗”一类责任绑架，只有“所有工作都一样”和“老师一直以为素熙和别人不一样”的正反互搏的官腔。

这个社会这个文化这个价值体系里，“拉低就业率”是学校的红线、“破坏公司形象”是企业的纲常、“明知道我和她妈会撕心裂肺”是家长的控诉，他们各自站稳在各自的立场里，你只是拿来无条件配合这种立场的对象，只是数据表和柱状统计图里的一个可控变量。

然后学校告诉你学校也很不容易，教育局告诉你教育局也很不容易，一切都来自考评、量化、分配的指标，一切都源于资源总数的短缺和分配的不均，一切都因为这片土地上没有容错率。

好了，既然都没错，那么只可能，是你自己的问题，是社达口中的“现在年轻人抗压能力不行”&“弱者就该被淘汰”。OK，东亚黑洞又一次自洽，又一次圆谎成功。

你有没有想过，当我们对一个人使用“抗压能力”这种词的时候，事情已经到达了相当残忍的位次——应该评估抗压能力的，难道不只有螺丝钉、千斤顶、三合板、金属管道、橡胶轮胎…..

“这里真的是个学校吗？我看是个劳务市场吧”，不得不说，同在高校里工作的我，被这句话，狠狠戳中了。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强烈建议各所大学在毕业季催签三方协议时，把此电影列为禁片。

你的异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的业绩又是从什么时候走向突飞猛进的呢？

从与闺蜜翻脸决裂时开始，从违心签下那纸协议开始，从得知顾客的解约原因是“孩子死了”却依然穷追猛打地向他推销产品开始。 确切的说，从你放弃自己作为人的那些部分，收下并放大自己作为工具、机器、元件的那些部分开始。

她与旁人的对话总是过肩微俯拍镜头，一种被锁死、被困住的感觉总在隐隐浮动。

元件化已经内化到自我否决的深度。

仅有的一场雪在割腕的背街小巷里，仅有的一缕夕阳，在小店逼仄的门缝里。水库归于平静的湖面是唯一的归宿了局。就像曾经经历的所有，深不见底。

也许一个拥抱就可以救回来，但我们都在被催着奔跑，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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