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素熙

我看《下一个素熙》

前段时间看到一个新闻，一个年仅23岁的女老师不堪学校的各种负担跳楼自杀，并留下遗书：

10月26日晚上，原本在学校批改作业的她，整个人的情绪很差。
后来，她一个人打车离开学校，到了水库，发现水库里的水很少，最终，她打车去了社区，跳楼自尽。
也就是说，原本她还有一次回头的机会，但她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放弃了。
家人悲痛欲绝，他们才给她过完23岁生日，家里的气球还挂在墙上，人就已经不在了。

事后她的家人始终无法相信：这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今年8月份凭借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考上教师编，怎么就这样轻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发生在当下环境里的一个真实的新闻。

昨晚看了韩国电影《下一个素熙》

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叫素熙的即将毕业的高中职业学校女孩，她喜欢跳舞，且跳的不错，电影的开头就从她跳独舞开始，最后以她的死亡葬礼而结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素熙喜欢跳舞，她的父母从来不知，迫于眼前的临近毕业生活的压力，她不得不去学校安排的实习公司上班——做电话客服。

实习的公司以追求业绩为目的，刚开始进入社会、进入公司的素熙显然很不适应，缕缕和上级领导产生冲突——电影的开头，导演特别安排了一个场景，来塑造素熙的性格，当她的朋友在饭店里直播被店里旁观的男性嘲讽时，她毫不犹豫的直接站起来，走到挑衅的男性面前正面反抗，旁观男性被逼到墙角，她可能以为社会会按照她所想象那样为她所欲为——她刚烈的性格为她赢得了那一次的胜利，但现实是残酷的，当她第一天进入实习公司、坐在旁边学习业务时，就被电话另一头无理取闹、蛮不讲理的消费者给吓懵了，残酷的现实随即击碎了她对社会浪漫天真的幻想，耐心体贴的应答并不能得到消费者的理解和认同，努力学习而不能出成绩的工作行为也不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认可和偏爱，兢兢业业的付出得到是无休无止的职场PUA式的否定和谩骂，当同事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时，她还像电影开头那样为其仗义执言，却不料得到却是同事的出卖和鄙夷，导演通过三个场景的层层递加，一步步的让素熙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社会现实，面对现实的无力感，让她不得不最终低头屈服，当她通过自己努力获得一定的业绩时，却发现自己的绩效并不像签订劳动合同说的那样考核，去质问上级领时，却被告知，她作为学校的实习生，实习公司和学校签订的是阴阳合同，实习生的奖金核算不能按照正式员工那样核算，不能拿相应的绩效奖金，赤裸裸的剥削，当头棒喝，她一度陷入了不能言说的怀疑和迷茫，就在这时，有一天她走出公司，发现对她比较关照的上级领导躲在自己的车里自杀了，自杀时留下来的遗书，让素熙明白，原来她的领导也和她一样，原来“现实”并不像电影开头饭店里嘲讽她的旁观男性那样具体，那样清晰可见，那样的轻易被素熙所打倒，她觉得眼前有一堵墙，一堵高大的墙，合围成一个圈，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存在在那里，若要向前走一步，就会碰得头破血流，后退不得，墙堵在那里，无路可退，她以为那个关心自己的领导可能属于墙外的人，见到其自杀她终于明白，他们只是职位不同，都是墙内的人。

当她第一次绝望到割腕自杀未遂时，实习公司知道后第一反应是开除她，而不是最起码的人性关怀，在公司看来，这样的工作很多人都可以做，都做的很好，为什么你要选择自杀，真是搞事情啊，素熙回到学校又被班主任一顿乱骂，斥责她影响了学校的声誉和就业率，以及耽误了学弟学妹的就业前途——因为她的自杀，有可能导致实习公司和学校解除合作关系，学校断了一个实习就业单位。按照韩国教育机制，职业高中生不去实习就不能毕业，不能毕业，意味着生死存亡的一切，对于她这样的年纪的底层女孩子，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没有背景后台的普通家庭，全然不了解她的父母，冷漠的学校，功利的公司，还有疏远她的朋友，重重叠加的因素和在一起，终于成了压死素熙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她再次回到公司，上级领导位置换了新领导——死了一个公司职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新来的女领导更是层层加码，终于激发了素熙心底的那份歇斯里地的反抗，她一拳打倒女领导，这是她挤压内心的情绪和力量的最后一次无力反抗，这一拳打的是领导，打的是公司，打的是那个密不透风的高大的墙，打的是无力反抗的命运，素熙知道一拳打下去是什么后果，用力推墙，受伤的最终是自己，所以素熙最终走向死亡看似是偶然，其实是必然。

当素熙一个人在冬天穿着拖鞋，踽踽独行在荒郊野外的路上时，我想起那个跳楼自杀的女老师，她本来要去水库自杀，却发现水库水少，依然调头回到宿舍跳楼自杀，可见她的自杀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种极致的绝望下的理性行为。虽然这部韩国电影的拍摄和国内的现实新闻完全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却发生着惊人相似的故事和事实。

如果电影仅仅在这个地方结束，也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但未免显得单薄，素熙自杀死后，电影进行到了一半，导演镜头一转，对准了调查此事女警察，警察由斐斗娜饰演，她刚刚从文职转到刑事科，素熙的死亡是她第一个案子，电影的后半段主要是讲述了作为警察的斐斗娜如何调查素熙的死亡，从另一个旁人的视角切开素熙生活的真实的那一面，奇怪的是，警察斐斗娜也遇到了和素熙一样困境，她一直想为素熙伸张正义，却总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来自社会系统里的各种牵扯、甩锅、推卸和无形的压力，让最后调查也只能不了了之。

其实导演的意图特别明显，女警察斐斗娜就是长大了素熙，就是“下一个素熙”，作为观众见到素熙死后，可能本能的会联想如果素熙不死，长大之后肯定会变得更强大，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被欺负了，但导演通过警察斐斗娜调查案件的故事推进，就旗帜鲜明的告诉观众，长大的素熙还是素熙，残酷的现实不会因为素熙的长大而改变，高大的围墙固若金汤，被摁在地上的命运是不可能有机会抬头仰望星空的。

素熙的死亡，不得不引起观众的思考，谁是凶手，电影里的素熙是自杀，且是两次自杀后的结果，实习公司有错吗？好像有错，公司以业绩为导向，利用实习生廉价赚双份的钱，签订阴阳合同，赤裸裸的剥削实习生，而且根本不把他们当人，只是一种懂技巧、会打电话的工具，在层层的业绩压力下，只有结果是最重要的，贪婪的公司，毫无人性底线，业绩的结果只会越来越高，就像驴前的萝卜一样，引诱驴前进，为了完成业绩，中层领导也是一种工具，把公司交给的任务完成，但好像又没有错，作为公司来说，为了生存，只能蝇营狗苟的创造业绩。是学校错了吗？好像是错了，学校为了毕业生的就业率，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把学生塞到实习单位里，对于实习单位的实际根本不去了解，学校和他们的老师也不关心，他们不在乎那些临近毕业的年轻女孩们的实际遭遇和心路历程，他们所要的是就业率，以及就业率背后来自国家教育部的各种考核指标的完成，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持续的招到学生和拿到教育部的补贴，才能维持学校的运转和发放老师的工资，他们想到的是他们自己的生存，个体的命运乃至生命，在庞大的系统里根本不值一提，一个个学生最终变成了老师电脑统计里的条形状的图和统计数据的数字，冰冷冷的存在，哪来生命的温度，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学校和老师们对素熙的死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好像又没有错，作为学校来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庞大的复杂的国家教育系统里，学校只有完成既定的各项指标，才能更好的延续下去，从这个层面来说，学校也是一个“素熙”，学校的老师更是如此，在学校的系统里，为了生存的延续，也只能穷尽各种方法去完成学校所下发的各项指标和任务，从这个角度来看，当素熙因第一次自杀再次回到学校时，班主任那种歇斯底里的愤怒，似乎也能理解，他何尝又不是一个素熙，还有，为了生存而苦于奔命的素熙父母，还有面临同样困境的素熙的男朋友，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社会大系统里，他们各自处在不同的位置，扮演不同的角色，看似形式各异，实则走向了殊途同归的命运轨迹。

素熙的死，谁也不是直接的凶手，但谁也不能说自己不是凶手，当成熟的社会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固化的系统，那些处在系统里的底层人不经意间就成了系统运转的牺牲品，他们以死亡的热血浇灌在系统运转的齿轮上，成了涂抹的润滑剂，以使系统运转不止，没有人会叫停，更没有人会觉得哪里不对，每个人似乎都在做符合正义而又觉得理所当然的事，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副巨大的齿轮，它榨干了每一个素熙的血液，碾碎了每一个朝气蓬勃的热血理想。

下一个素熙，谁是下一个素熙，有下一个，就有上一个，谁是上一个？导演通过名字给电影空了一个留白，上一个，上上一个，素熙，我们看不见，但他们确实真实存在，也因此像电影里的素熙一样死亡、消失，被大家所遗忘，最重要的是“下一个”素熙，有下一个，就有下下一个，机器运转不止，素熙就会一直在，素熙不是别人，可能就是你我身边每一个为生存而挣扎的底层普通人，他们再普通不过，是社会里的“沉默的大多数”，导演的镜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表面繁花似锦的社会，裸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不堪入目的横切面。

村上春树说，在高墙和鸡蛋面前，我永远站在鸡蛋一面。但围墙之下，簇拥再多鸡蛋的反抗，只能沦为无力的挣扎，变成了可笑的“以卵击墙”，脆弱的不堪一击，一如素熙的殒命，飞灰湮灭，转眼即逝，鸡蛋和高墙之间，悬殊和差异的并不在于数量的多寡，也并非强硬和脆弱的碰撞，而是高墙存在本身的荒谬性，只要高墙存在，再多的鸡蛋的生存空间只会不停的萎缩，最终走向“鸡飞蛋打”，当一个社会的高墙愈加固化时，我们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素熙

写于2023年11月21日，修改于2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