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之宝

石振邦猫在酒瓶后边看杨武两口子牵着芊芊跳舞，本来他也跟着酒席上的人起哄，但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芊芊离他特远似的，仿佛他从未抚养过她。他觉得脸上的笑凝固了，结成一块扣在面前令人窒息的石膏，可是芊芊在旋转的间隙瞄过他，他不能不笑。

石振邦觉得快要呕出一口血，于是慢慢从塑料椅上站起来，干了最后一杯。这动作带倒了一片脚边的空瓶，但是没人理会他，这场欢喧的喜事在他背后猝然断裂了，他一个人走出了露天坝。

他不知道去哪，他是个只有九根指头的男人，没有本事的下岗工人，离了婚，靠着兄弟杨武才至少有片容身之所。可是杨武结婚了，他知道他是好心想尽快落实芊芊的领养手续——社会是不会把孤女托付给他这样的寡人的。但是他越想越气，是他接过了芊芊，是他给芊芊买书包又用窗帘布做了碎花裙，是他手忙脚乱地想给芊芊梳辫子，最重要的，是他把芊芊从人贩子手里找回来的。

过去经常骑过这段矮墙，石振邦头一天发觉墙上插了这么多碎玻璃，那是只有在夕阳的扰动和透射中才会泛出波光的透明的石头。他想用舌头抵出一根卡在大牙里的菜茎，眼神仍游离在那些发光的玻璃上，今天的高粱太醉人了，他错乱地想着，廓形的褐色西装反手挂在肩膀上，脚下像踩着棉花，走得东倒西歪，但他知道自己有力得很。菜茎越是取不出来他越是费力，那跟着努力的半张脸突然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但这并不要紧，因为他顺势泄出那股溏住喉咙的酒气，抽筋竟抽出一个无奈的笑来。那不还剩九根指头吗？他的嘴角再抽了一下，他想到了命运给他唯一的慈悲。那不还能跳舞吗，看芊芊跳过那么多次舞，他知道该怎么跳。

于是，在短墙结束的拐角，石振邦一只脚踩上了歪斜锈蚀的停车柱，半身伏在撑起的膝盖上，双眼却迎着余晖的方向露出一股狠劲儿，他决定要舞着走完这条被照亮的大道。另一条腿稍一使劲，他彻底站上那个小小的矮柱，音乐开始了。外套像披风一样抡到面前，在弦乐的连弓声中他舒展开蜷缩已久的肢体以重新撑起那宽大的衣服，然后一跃而下，重重降落在积水之中。水花溅湿裤腿，飞到他的肩膀上，他却不想让这水停下来，于是更加轻快地跳着踢踏舞，哪里积水多便往哪里走，他的妈妈和他曾经的老婆从来不许他这样糟蹋新衣服。石振邦双手插兜，他没有大老板的金链子，全身上下一串腰间的钥匙是最闪耀的东西，这串五金发出比水更清脆的声音，随着似醉非醉的主人摇头晃脑，旋转跳跃。而石振邦的嘴仿佛挂着这串钥匙似的撅着，他太不屑了，现在要是有人嘲笑他只有九个指头，他能立刻再掰断一根，这有啥，他什么都不怕。

婚礼前，石振邦还特意用摩丝抓了抓头发，现下已然凌乱了。他立起白色戗驳领衬衣领，想象自己是一个翻身上马的骑士，却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呲水，那是个举着水管浇菜的老头。这下石振邦更兴奋了，忿忿半天了却找不到怨恨的人，这下那老头自然而然被当作莫名其妙的挑衅。于是他在那老头前院的大水坑里和自己斗起舞来，那人拖着管子追出来骂他，他却杀了一个回马枪踢着水舞着回来，这明显怵着了那个老头，他再不敢惹一个醉红了脸、张牙舞爪的疯子。

这条路还长得很。石振邦越跳越高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刻不停地爬上路边一座巨大的水塔，把阀门拧开让更多的水涌出来。他左手揽着柱子，右手和上身向外探着，像吉恩凯利一样把自己伸展成一面迎风的旗帜，对着路的尽头吼着，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只能听到欢快的音乐。

此时，曼丽转着圈从人群里小跑向他，他把曼丽托举起来转圈，然后像一对缱绻的鸟儿飞向田野。曼丽怎么会在这里？一时间石振邦也想不清楚，只知道头戴纱巾身着红裙的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曼丽是芊芊的生母，他是芊芊的养父，事情合该如此。渐进落日，田野深处窜出一阵阵烟花，搅扰着石振邦长久郁结在心的话，他组织不好语言，身体只下意识地伴随奔跑的曼丽舞动着，他回头想问曼丽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还不来接芊芊、愿不愿意跟他把日子过下去，却只是被曼丽真挚灵动的笑打动得哑口无言。这俩人像一对比翼鸟，更像土星环中结伴运动的牧羊卫星，在舞蹈的走位中编织出一段独特的轨道，沿着轨道既可以走回初见彼此的过去，也可以走向长长的未来。

是有哪里不对，但石振邦太高兴了，高兴得要把皮鞋给踢飞了，不，他觉得自己是能飞的。他带着曼丽飞向他们的新房，一个转头，芊芊牵着红气球跑来了，跳着他熟悉的那些动作，对，就是这样的，妻女俱在，生命圆满了。他抱着芊芊甩起来，却放跑了那只气球，只不过又被轻易牵了回来。这时候石振邦觉得被陌生的老头呲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杨武摆席要领走芊芊更是闻所未闻，他的伤疤、遗憾、半生蹉跎已经被干净的水冲掉了，现在的他是吾家有女初长成，芊芊顺利考进了北京舞蹈学院，就要放假回来看爸爸了！眼前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女孩虽然不太面熟，叫石振邦愣了半晌，但那跳舞的姿态他可太熟了。她拿走了他的红气球，他一直在追，追到第一次见芊芊的老楼房里，看着气球在楼梯间撞撞歪歪向楼顶飞去。石振邦哪敢歇气，迈开老腿几个箭步冲到屋顶，他终于还是捉住了气球。

石振邦好累，但他被排山倒海的喜悦淹没了，丝毫没意识到太阳向西的垂坠线还没走完，什么芊芊、曼丽，早不见了踪影，而他只觉得她们躲在哪个太阳能板或是水箱后面跟他捉迷藏。他又旋转起来，那只气球的力量越来越大，甚至让他飘了起来。这时候的石振邦才感觉很大的不对劲，他揉了揉胸口，但是那种幸福怎么会是假的呢？拥有了就是拥有了，这世道不会把拥有的东西再拿走吧？

石振邦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从来没拥有过什么。所以他幼稚地相信，只要追到幸福，幸福就不会再走了。苦命的石头，捉着一只红气球一直飘着，他不会再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