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赤子心

早在我对真实的猫猫狗狗发生兴趣之前，我就对动物所涉及的道德伦理及其作为动物与人的二项对立关系的“他者”符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显然，这部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电影在文本层面上并未对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过多考虑，这也使得其在今天看来，在呈现视角上表现出了一种过于天真的“人性化”——它意味着，观众能够极为自然地与影片中的动物主角产生某种情感上的共鸣——动物的每一次行动都能毫无障碍地落入人类的普遍道德理解的范畴中，如benji照顾孤儿，放弃追逐弱小作为食物、智斗猎人、恶狼与棕熊，在责任未尽前不主动选择离开等等。可以说，小狗benji的每一次行动，都渗透着人们能够理解的在通常意义上的“人性的光辉”，或者说，它事实上渗透着影片制作者及观影者对所谓的“好动物”所应具有的一种纯粹出自人类视角的“通人性”的完全主观期待。

影片的拍摄中有大量的驯兽师参与。并且，在影片结束的字幕里，制作者极其醒目地表明，在影片的制作过程中，任何动物都未曾受到伤害。这些线索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们，电影文本本身所具有的虚构性，或者说，一种更为具体的指称是，benji所具有的全部“人性”，也无一例外出自人类的虚构。无论我们如何夸赞扮演benji的小狗是多么“聪明”抑或“有灵性”，至少，它在这部影片中呈现出的这一勇敢丛林小狗的形象，永远是人类的一种一厢情愿的建构。在这一虚构里，人们甚至需要通过某种极为扭曲的全套幻想来达成小狗benji作为一个“他者”符号的彻底扭转，而这一全套幻想需要其他的大量动物，包括作为猎人的人类演员，来进行配合演出。在其他动物充分展现出其自身的“兽性”（包括作为“猎人”符号的人类所具有的猎杀本性）的同时，benji完成了作为动物的“他者”的身份逆转，因其每一次行动的动机均能以人类的“高尚”道德行为规范进行完美的解释，并以其他动物的本能“兽性”作为某种不协调的反面衬托。

以benji舍弃追逐外表可爱的小灰兔作为食物为例。benji对瑟瑟发抖，已经无路可退的小灰兔生起恻隐之心，最终选择放弃猎杀。它作为食物的替代方案是猎人已经猎取的猎物——已经被猎杀死亡的雉鸡。此时，死去的雉鸡身份从动物彻底转变为一种可食用的食物。但事实上，死雉鸡作为食物的合法性是通过猎人不在场的猎杀行为被赋予的，而非benji。在此，吃与被吃间存在的生物链的残酷生物本能被“猎人”符号所具有的猎杀性所抹消。或者说，通过隐藏猎人的猎杀行为，剧本隐匿了这一生死——猎杀者与被猎杀者间存在的道德困境的问题。可以认为，benji在食物的选择上，它（或者说事实上是编剧）最终将关于生物链中不同层级之间的生与死的道德困境进行了问题转嫁。因此，benji的猎食行为规避了会被人类（也就是普通观众）可能会认为属于难以接受的“兽性”的出现，而选择了人类在道德上能够接受的食物的获取途径，也就是猎取已经死去的动物。换句话说，即猎取食物本身。电影为了强调死雉鸡的食物属性，在画面中甚至优先出现“烤雉鸡”这一对人类充满诱惑力的食物形象，以此确认死雉鸡作为食物的确切合法性，而这种镜头的安排显然是为了之后观众在情感上更容易接受benji的偷食行为。但是，这种对“动物性”的“人性”演绎，显然属于人类群体的一厢情愿。

影片本身几无对白，伴随着小狗benji的每一次或勇敢或充满爱心的行动的，是全程充满了情节提示的背景音乐。它成了一种重要的情节提示器，其作用代替了隐含的人声旁白。它预先告知我们，小狗benji此刻是遭遇险境，抑或是摆脱了困境并取得胜利。但是因此形成的一种怪异的观影感受是，似乎benji的每一次行动及其结果，均由音乐控制。音乐成为了影片中的虚构世界的不在场先知，一个掌控一切的上帝。但是，如果你曾经有过一次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地聆听狗吠的经历，人们就会发现，这些吠声对于人类的理解力而言，永远无法完全穿透。它总是会溢出边界，会在某一时刻，出现一个完全陌生、完全无法理解的片段。而在理解力的鸿沟出现之时，你与你的宠物狗，或仅仅是路边的一只偶遇的动物，你与它四目相对，却完全无法互相理解，你亦无法预测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德里达从他的家猫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裸体，并因此感到羞赧。这种羞赧的怪异之处正在于，他此刻事实上是通过猫的眼睛来确认了自身作为人类存在的边界及人类的道德范畴。在电影对benji的凝视目光中，我们通过benji这只狗的眼睛，最终确认的依然是我们自身的存在及道德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