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编辑部

该文也发表在同名公众号“梦游先进”

I. 当我们看向宇宙

《宇宙探索编辑部》是我这一两年最喜欢的一部国产电影。在谈这部电影之前，先聊聊于我而言又远又近的宇宙吧。

宇宙如此遥远，我们从来不知道宇宙到底长什么样，可是自古以来，人类总是望向宇宙，从未停止过对宇宙的遐想。比如《诗经》里出现的“启明”和“长庚”就是金星。柏拉图在《蒂迈欧篇》里谈到了时间作为永恒者的影像，太阳、月亮、星星都是永恒时间的标志，正因为人类看见天体，才有了数和时间的概念，因而具有研究宇宙的能力，才产生了哲学。人类在白天看到太阳，夜晚瞥到月亮和星星的时候，就意识到还有那些天外之物，自己也只是宇宙的一小部分。王勃的《滕王阁序》有这样一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他在感叹宇宙之大时，没有强调我们的渺小，而是获得了一种豁达和超然，我想，这是宇宙的存在之于我们人类的意义之一吧。

有意思的是，不同文化的神话传说里，都有对于创世纪的构想。我们的神话里盘古开天劈地，他的双眼变成太阳和星星，躯干和血液成为了大地、天空与河流。《圣经》里耶和华在7日里创造了世界的万物。北欧神话和中国神话有些相似，巨人伊米尔死后血液成了海洋，头骨成为了天空。宇宙的希腊文是“cosmos”，这个词还有一个含义是万物的秩序。尽管面对的是天高地厚，山长水阔，人类文明似乎不约而同地将人视作为造物者，以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在创造世界和制定秩序。写到这里，非常好奇有没有哪个文明口述或书写的人类起源，仅仅把人看作是这个世界的客体，仅仅是这个星球的居住者而已。

回到宇宙是什么？NASA说: “The universe is everything. It includes all of space, and all the matter and energy that space contains. It even includes time itself and, of course, it includes you.”《新华字典》说，“宇”是“所有的空间”，而“宙”是“所有的时间”。虽然定义也只是定义，但宇宙又似乎是无法被定义的。宇宙就是一切，外太空也好，人类也好，动物也好，树木也好，宗教也好，种族也好，所有所有。

II. 荒诞与现实之间

再回到《宇宙探索编辑部》 这部电影，故事开篇是一段1990年1月6日的节目采访，唐志军当时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一名编辑 。影片里说那时候女看《知音》，男看《探索》， 虽然这个有杜撰的部分，但是80、90年代，民间确实兴起了许多对外星生命的探索热潮。我前段时间正好看了关于1990年河南开封的龙形飞碟事件的视频，许多地方都陆续有关于UFO的报道，人们对地外文明充满了浓厚的兴趣。或许今天我们看30年前的新闻，会说那只是陨石，是飞行器或者卫星的残片等等，但是在当时确实是足以引发一系列好奇和遐想的。

影片的叙述时间是30年后的2020年， 杂志社早已没落，为了维持经费运转，只得四处招揽投资。杂志社收藏多年的宇航服也想借给《流浪地球》剧组作道具，唐志军穿上宇航服展示时，却因为脱不下来快要窒息被挖掘机从楼上吊下来，消防员又用锯片切割下头盔。火花四射里，众人在一旁围观着，这几幕都是非常荒诞的，有一种小和尚没化到缘还被袋鼠抢走钵的滑稽和无力感。之后，唐志军回到了住所，他非常认真地介绍着，电视的雪花点显示的是宇宙的诞生时的余晖，能看到异常波动，而头部按摩器可以接受来自外太空的来源未知的信号。并接着对消费主义嗤之以鼻以及宣扬了禁欲主义，他说：“完成了繁衍之后的所有的性欲都是一种疾病。” 然而，在这些无厘头的片段之后，影片跳出了一段关于战争、自然灾害、游行、抗议等等的人间真实影像，而后，《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影片名出现在了屏幕上。如这几幕所展露的，电影给我的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就是荒诞与现实之间的游离，匪夷所思又严肃认真谈论着人类的困境。

当唐志军找到了关于外星人出现的线索，带着他用来探索超自然信号的“盖革计数器”，和秦彩蓉、那日苏和晓晓组成的寻找外星人的小队出发后，一场西游开始了（影片英文名为Journey to the West），故事变得更加离奇而有趣了起来。全片我觉得最有好玩的一个镜头是，他们被骗花520块钱见到了储存在冷冻柜里的假外星人，而柜子上放着几排水饺。虽然这个外星人的故事足够拙劣粗糙，但是非常有生活感的饺子更是给这个场景添加了一种强烈的喜感，日常与荒谬的交融有时候就是如此简单又朴实无华，就隔着一层冰柜盖儿。他们到了鸟烧窝后，故事更是充满了寓言的色彩，比如：石狮子嘴里的发光石球，消失的驴，闪光的人，石狮身上落满麻雀。但是，影片中人物又常常会直接面对镜头说话，以一种访谈式的对话描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给人一种纪录片式的真实感。

秦彩蓉是电影里特别有意思的一个角色，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承包了我大部分的笑点。她有时候是游离在这个行动之外的，她有一种特别世俗化的接地气的一面，总是能够在故事到了极致的荒诞和莫名其妙时，把观众一下子拉回到现实。她对孙一通的锅能接受宇宙信号发出一阵嗤笑，她一言道出外星人的假骨头，她说这些人是神经病大聚会，她对着唐志军大喊“你就是永远想不明白”。彩蓉也是个很复杂的角色，她似乎知道这群人的徒劳无功，却还是选择和他们一起上路。我其实看完电影，也并没有很明白她为什么陪唐志军一起冒险，她的道又在哪里。但是，我很确信她内心是欣赏唐志军的，大概是因为他的诚实和执着，又或者因为她知道唐志军为何出发。

我还想再聊一聊孙一通的诗，和毕赣的《路边野餐》一样，这两部电影都离不开诗歌。孙一通写道：

“把麦穗摔打成灰

在幽深的咀嚼中大雪过境”

“困住风的气球

开始斑斓的远行”

“乌云写满咒语

遮住众生疲惫的骨头”

“带走神明的悄悄话

带走落地生根的锚

带走氧化的情歌”

《宇宙探索编辑部》用了苏运莹的《生活倒影》作片尾曲，我听到的时候特别欣喜。太对了，这样的电影就该配她的歌，这首歌我超级喜欢（MV也拍得很好）。苏苏是我一直很喜欢的一位歌手，她的歌是很恣意、自由、天然和柔软的，有一种由本真散发出的力量，却能击碎万颗心。她除了大家都熟知的《野子》，我还很喜欢她的《萤火虫》和《冥明》。而苏运莹的一些歌就和孙一通的诗一样，好多语汇词藻都堆叠得太有灵气。她在《萤火虫》里唱：

“邂遇是一条直线，笑脸是丰收的花绿”

“你是那跳耀着的百斑斓

我喜欢冲动的温柔浪花

吸收宽广一样 同呼吸”

“环绕过琉璃，

耳旁笑的阑珊，

永恒是盼耀过这一秒的时间”

“相照富欲

肝胆同恋”

孙一通的诗和苏运莹的歌都打破了既有的语法规范、词组构成规范和词语表意习惯，跳脱了传统的文字框架。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认为语言是在意识形态和社会语境下被建构的，我们惯常的语言搭配用法也并非自然的，意义是被塑造的。就像先锋艺术或者荒诞戏剧里文字和对话的断裂、错位、重复和混乱，来展现语言的无力和生活的荒诞。在电影里，孙一通的诗也是如此，脱离了规范化、严谨化的文字，既有一种脱离现实的虚幻感，却又在塑造和传递着新的意义和表达，而且是可以被感知的表达。

【扯点别的，我有时候在想，文字的美也是需要革新，需要开创新的词藻、组合和意象的，这样新的词语意义才会不断生成，才能去拓展语言表达能力的边界（比如朱天文的《荒人手记》）】

III. 星落凡尘

整部电影我最喜欢的一段对话是，在山洞里，孙一通被麻雀环绕离去之前，唐志军拜托孙在和外星人沟通的时候，帮他问一个问题，“我，女儿，自杀的，那天，那个凌晨他给我发了一条短消息， 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就是，我们人类存在在这个宇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孙一通说：“好的，但是，如果它们也不晓得呢，或者说如果它们，那么远过来， 也是为了问我们这个问题呢”

影片里，唐志军女儿两年前因为抑郁症离世；晓晓的父母离婚，她妈妈说爸爸被飞碟抓走了；孙一通的爸爸在厂里被石头砸到去世了；秦彩蓉很大可能被男人欺骗背叛过（她说：“唐志军，你确实唯一一个没骗过我的男的”）。无尽的孤独是全人类的困境，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难。唐志军在探索外星文明的旅程中，不仅仅是为了找寻人类存在的意义，也有着他对与女儿建立更多连接的渴求，而这或许也同样是其他人出发的原因之一。电影延展到光怪陆离的景象，延展到广阔浩渺的外太空，但真正触碰的却是最日常最切身的生活意义。

面对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无解的难题时，电影里多次出现了DNA的意象，除了表示亲人的血脉连接之外，也意味着人类本身。就像唐志军在影片最后所说的：“其实我们人类一直没有弄明白，宇宙是为什么而存在，我们人类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可是就在这一刻，那个轮廓让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答案，不在外太空，不在宇宙深处，而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原来我们每个人即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 答案似乎最终也只有从每个人自己的生活中去找寻。很多讲宇宙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也好，《星际穿越》也好，内核都落到了朴实平淡的生活与爱，尤其是家人这一条纽带。当我们望向浩瀚宇宙而没有答案时，当严谨推演的理论都被证伪时，当先进的科学也无法解决我们的痛苦时，人类的彼此依存与情感共鸣从来都是真实不虚的。

影片中多次出现的DNA

太空那么神秘，星球又那么美，我们总会不断抬头相望，心驰神往。只是，我也常常在想，我们总是会被抽象神秘的事物如宇宙所吸引，觉得那或许是思考我们存在的答案时，是不是忽略了真实平淡的日常所迸发的力量，因为我们的答案必定来自我们切身的体验与感受，来自于终其一生细水长流的真实感。或者说，相比于浩瀚的太空，我们每个人也都拥有一个个心宇宙，当我们与他人在某一刻或是很多刻彼此连接时，是不是也经历过了亿万光年的轮回与擦肩，终于看到了在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就像电影里，一路上几个个体之间看似偶然同行但又相互依存的关系，对于苦难隐晦而又小心翼翼的安抚。

有人说，爱是宇宙的终极答案，我想，那是因为爱是人类最终极的浪漫与渴求，所以觉得爱是一切的答案。如果说孤独和痛苦是无法避免的，那爱与欢乐本就是人类应得的。

（ 文章标题里的“航行太空，心太空” 来自吴青峰的歌《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