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宇

导演关锦鹏这名字一出来，《胭脂扣》的死生旧梦便上桥了，妆要看人，情要看意，浓淡男女，好像都不打紧。间隔十四年，两部影片似有暗合：出卖身体，背叛情人，判得一生一死，命为一合一离。

《蓝宇》似那牵丝戏，以情为提线牵木偶，看罢这戏，谁悲谁喜？谁弄谁收？

影片整体布局凹凸不平，它属于形散神合的叙事编排，前后跳跃性大，像是仅由一根根情线牵引交错，而其余的社会背景及现实矛盾则较为黯淡。这是其被诟病之处，但是依我愚见，若太复杂，太完整，偏见便无所生了，有偏见才敏感且独具风格，独特才动情。有时中庸显得冰冷淡漠，冻止七情六欲，中和并不动人。关锦鹏的奇崛鬼异，险涧渡冰，让人动情，我喜欢这种明目张胆的偏执。

见面是偶然的，情是暗涌的，万千个凑巧得来一个故事，万千个切面看得见万千个具体。我也想从支离的万千棱面，透过这重重玻璃，或许能窥见真相，偏见的真相。

1.蓝色玻璃

我很小的时候，总在亲戚家玩。他们那一片，都是城区中的老房子。老房子里用的玻璃，都是一种深蓝色的宽厚玻璃，它阻隔阳光，于是整间屋子就满是暗蓝的光影，它阻隔阴雨，于是整间屋子就更加愁潮起。蓝色的光，绿色的挂画，脱落的灰白墙壁，光泽黯淡的瓷砖,以及镜面幽异的自像。《蓝宇》的背景跟这很像，房内蓝光中，沉闷如同机杼，一踩一紧，一翕一张。同时，又外加了点张叔平的精致，但或许它不属于90年代的北京，而属于百叶窗影低垂和台灯晃荡落烟灰的香港。

这蓝色的调，蓝色的片名，蓝色的主人公，落入一张凄迷忧郁的网图，卷入一场满遗挂记的抱憾。它不是李翰祥那种暗喻和赤裸遍杂的风月片，也没有王家卫镜头下浮光幻影中的都市迷情男女。它很少突出逆光的金色视角，它就是用阴郁的小刀在你喉咙上下慢慢地刨，你垂眼可见的一场蓝色的悲剧，夹杂着北方质朴的雪，带着伪饰的锋利和断然的终结。

关锦鹏的风格，较之杜琪峰、王家卫、吴宇森等人，则更具传统的古典意境。影片含蓄朦胧，带着传统木结构建筑式的压抑感，规整感，又分割出了时代镜头的斑驳。在古典美学意境中，它不是闺中端坐的温婉小姐，而更像是影重青楼暗房中，持鉴画眉浓的美姬，她顾盼，她流连，始终的无情无义，唯独的深情厚义。

谁道章台柳任攀折？

抬头铜镜中，唯见你时才见忧郁。

2.眼神

爱情就像是一颗眼球，熬得越久，血丝越重。

刘烨的眼神，忧郁、阴柔、明亮，让人不忍欺骗。竟有些似《色戒》中的汤唯，咬着唇，垂着眼，说:“不恨了。”月在天上清冷，如同戏子在台上高傲，终是下沉，下沉，投没于沟渠的汩汩。她如同一席委顿的月光，在墙上一折一折地落下，“扑”地在烟灰中焚毁。而蓝宇则是挂在窗外的小星，呆滞老实而又坚毅，在打火机按响后，明明暗暗，浑身是慵懒，满眼是依赖。

在镜子前，两人依偎。观者纵使不能透视人物的心，从其目光中，似乎也能捕捉到一些细碎的深情,就像通过婆娑的树下光影去了解中天那一轮的炙热。蓝宇的眼里，仿佛很浅，埋藏不住任何背叛和隐瞒，一点一点的欢喜都洇开，如同明晃晃的春水，暗蓝的房里都游满了星星。又仿佛深得很，挟着怀疑和忧虑，包裹了浅的深的明的暗的可说的不可说的感情。

不可说的是逾越的爱情。抛开纯粹的情愫，擦除艺术的高光，用最现实的眼光看他俩——买卖关系是二人最大和最初的关联。而在一次次的偶遇和情感升华后，两人间最终是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由于社会身份和外显意志的不对等，两人都在肉体和精神的界线旁徘徊、纠结，但最终也在现实的不平等中生出感性的偏执。选择了对方的不可选择，蓝宇眼中饱含依恋，也潜藏着担忧，担忧现实的镜子终究要缝在捍东的身上，赤裸裸的一切将撕碎他忘我的沉醉。

两人熟识后，蓝宇渐渐抛弃了当初的拘束和扭捏，他像一只歪斜且充满稚气的小兽，见了捍东眼中就满是欢喜。新年了，捍东送他礼物，说他穿的衣服老土，他却憨憨说:“人家本来就是个土包子嘛。”他笑，说着捍东送的衣服像小日本的，却又愿意在单独见捍东时穿上。

捍东的成熟却像是躲闪，他玩玩儿却在不觉中动了真情。他似乎很老练地对蓝宇说:“两个人要是太熟了，倒不好意思再玩下去了，也就是说，到了该散的时候，你明白了吗？”

蓝宇却毫不回避地望向他，眼神那么真挚，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委屈，试探性地问:“我们……还没太熟吧。”

“好像还没有。”

北京清晨人来人往，音乐是冷雨，弹跳在未聚焦的灯点上。

你的眼神，很让我安心，安心在半夜点起一圈又一圈的烟；很让我悬心，今早你不在我身边。

3.同性

“蓝宇，你有病吧。”

“对，我有病。大学那么多女同学不喜欢，偏偏喜欢上你。”

本片的同性题材无疑吸引了许多观众，但是全片看来，我感动的，只是两个人之间那种纯粹的炽热的感情，倒无所谓男女了。就像徐克说的那样:“一些讲同性恋的电影，它感动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因为他是人，他有权利去做，他应该做的东西。”世上本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同性恋不应当成为时下流行，也不应该备受歧视，它和异性恋同等合理，也可以更加感人。其中不存在社会意识的催动，比如传宗接代，结婚是人生正常轨迹等因素，它就是两个人之间发自本性的冲动和吸引，依恋和包容。

这部同志电影有一大特别之处，在于社会意识和背景的淡化乃至抽空，这和《霸王别姬》中挟裹在强劲社会政治风暴和现实伦理冲突的程段二人的故事大有不同。影片中，捍东和蓝宇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怀疑和焦虑，整个周围群体也没有以一种异性统治的合法性来对二人加以质疑、阻拦和劝解。这是对原著小说《北京故事》中性取向纠纷的一大扬弃，也展现了导演关锦鹏的侧重。似乎是导演自身的同性恋身份得到了家人的认可，所以在影片中采取了一种理想化的个人处理，两人之间只有爱与不爱，而没有男和男的强调。

和《蓝宇》类似的，不以社会眼光作为焦点，而侧重于展现和描摹情感本身的同题材影片，还有《春光乍泄》。但是两者的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导演的拍摄风格，还是情感舞台上的前景设置，亦或是时地设置，都显现出对立的倾向。在我看来，王家卫的电影是浪漫主义中的现实:光怪陆离又暗影重重，支离破碎又蕴意深重，意乱情迷而又冷僻孤独。《春光乍泄》中，情人间既有最浪漫的共舞和旅行,也有最现实的争吵和伤害。他们无情地让痛处更伤，让缺口更大，他们重头来过又难以控制——在深渊中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而《蓝宇》则不同，两个人的身份和性格迥异，每有矛盾都是以其中一方的隐忍、妥协和自动退出为出口，而非是平等视角下的质问和争吵。全片都在抑制一种冲动，每当情感将要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人物的意识便会把这种力量及时压住。我们知道地底只剩下了沉郁的呼号，我们只看见顿挫而颤抖的逗号，一个个在无言的寂寞中徘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我偏好“感动”。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种淡化现实的背景过于理想化和粗略化，但是在我看来，这才更加彰显了情感本身的力量，它纯粹、透明、珍稀，像所有光芒涌来，像所有氧气被吸光，像所有物体都失去了重量。

《蓝宇》原著小说《北京故事》，作为同志小说的先驱和经典，读来也十分动人：在捍东和蓝宇一次次分手又和好后，他痛苦又兴奋，哭着：“什么男的女的，我就爱这个人！！我变态、流氓，可就爱上个人！”在蓝宇死后，捍东像个被掐死的人在挣扎，他不顾旁人的拉扯，大叫道：“你们这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看看吧！！我再也不用掩饰、隐瞒，我要守在他的身边！！！你们可以当众高歌你们的爱情，搂着你们的爱人亲吻，难道我连为我死去的爱人伤心都不行吗？！！”

两人十多年的痴缠，两人不间断的分合，两人坦诚又猜忌，裸露又陌生。

“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喜欢你。”

“你可能也不知道，我也真喜欢你。”

4.爱情的实质和悲剧的必然

且不把它当作同志片，就是一部爱情片，我们能更加清楚地看到这个问题。

蓝宇说：“你知道的，以后我是不会坐这儿等你了。”他当时是有多么失落啊。

坐着的人，心意慢，像是精美的锁，等着慢慢的车马，等着年月未定的书信，锁了，却也要人家懂。等的那人，在外面跑着，心总是停不下来，我知他是真心喜欢蓝宇的，也是真的爱上过别人的。

他望着他，何尝不想是一辈子？他是个怀着所有未减的热情和蓬勃的生气，站在谈爱的原点上盲目又忘我，知道希望渺茫却又“不明白”的大学生。

“他要的确实不多，可却是我最害怕给的。”（陈捍东）

捍东一次次地和别人在一起，又一次次地回到蓝宇身边。麻痹、掩饰、逃避、克制，却又情不自禁，浪荡多情。他对蓝宇是说不明白的了，他对自己也无法交代，他们无路可退。

他到底爱谁呢？

我最爱的人，是回忆中的你，是编织的你，是死去的你。活着的是跳跃的火焰，脑海里是不真实的具体、支离破碎的笑意。

我不会在平淡中爱上平淡，终将在虚无的迷醉中爱上平淡。

我不会爱永远在身边的你，爱的是东方的你，西方的你，遥远的你，遥远的他。

最后是让永恒来终止反复，结束徘徊，结束充满可能性的增添。

线断了，永恒是属于死亡的命题。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捍东独自开着车，穿过蓝宇出事的工地，穿过立交桥，穿过无数的指示牌，在嘈杂的北京，这首歌响起，不知是蓝宇给捍东的，还是捍东给蓝宇的。

片头即是片尾，开始看得见结束。

“那天早上你走了以后，我一直为你悬着心，一直觉得你仍然在我身边，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这些年，北京还是老样子，到处都在拆呀建呀的。每次经过你出事的地方,我都会停下来，不过心里倒很平静，因为总觉得你根本就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