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

评分:
0.0 很差

原名:마이네임又名:爱的漩涡 / 复仇漩涡 / 涅墨西斯 / Nemesis / 복수 의 여신

分类:剧情 / 爱情 /  韩国  2021 

简介: 最新消息,热门韩剧《梨泰院Class》的安普贤有望主演 Netflix 的新剧《

更新时间:2021-11-02

我的名字影评:禁忌、无望、克制的爱——崔武镇的自白(长文+完结)


我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女人动心?江湖血雨腥风刀头舔血的日子,交出真心,等于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对方手里。兄弟如手足,倒也不是不可能,比如曾经的东训,但女人,还是算了吧。而且我身边,除了江律师,根本看不到一个女人,我TM根本就不好这一口。

在东训的灵堂,看到他那个泪痕未干、清丽倔强的女儿,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微微的不淡定——毕竟是我在她的面前亲手杀了她父亲,隔了一道门。

再见女孩,她穿着旧的卫衣和羽绒背心,球鞋,卷的乱发,抱着她父亲的骨灰,拿着凶手的视频截图,孤苦无依,却又理直气壮。

废话!叔凭什么帮你?帮你杀了自己?杀掉背叛自己的兄弟,本就有些乱了心神,哪有一丝一毫的耐心再与东训的女儿周旋。

一耳光扇得你知难而退、回归原位,别再出现在叔的面前——你自生自灭去吧,我与东训也就此断得一干二净!

你这个浑身长角的死丫头,偏偏不肯消停,整一出“悬赏捉凶”的戏码——东训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教女儿的?拿着钱羊入虎口的白痴吗?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多勇敢!

靠!老子就拉你一把,看在你爹当年拼了命救我的份儿上——真让人不省心!

砰!尾箱打开,女孩满脸血污,乱发蓬了一头,双手捆绑着,却举着匕首就扎了过来。

一只手牢牢钳住她,另一只手拿了刀,去割开困住女孩的绳索。

乱发后的那双眼睛,少女的眼睛,盛满了愤怒、恐惧、惊讶和盼望,却亮得惊人。

那短短的一瞬,我的手停顿了一下,硬如磐石的心,像是被一把锤子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很陌生的一种感觉。

我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给你一口饭吃,给你一个栖身之地,就当是对东训仁至义尽了。

(太晚了,明天接着写。20211031 1:08)

凛寒江边,夜风劲吹。

我和女孩面对滔滔江水,站在岸边,静默,隔得很远。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气在寒风中化作白雾:其实现在扔下她,仍然不晚。我崔武镇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更不会蠢到养虎为患,但是......从车尾箱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到我用自己的手帕给她包扎伤口,再到把她拎到江边吹冷风(让她好好清醒清醒),她始终一言不发,望着江水,又低头看着被手帕包裹的手,偶尔侧头打量我,持续沉默。

转身,面对女孩,准备好的话就在嘴边:东训死了,他的女儿我不会不管,我帮你换个学校,再找个房子,你回去好好......

女孩骤然转身,仰着头,看着我,一头乱卷发被风吹得四散飞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让隔岸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靠!准备好的话,出口,却变成了:如果你想死,那应该有更好的方法。

我一直知道我心里住了一个恶魔,我也一直有十足的把握将这个恶魔驯服得服服帖帖,

但不知为何,今晚有些许的失控,

亲自动手收拾了欺辱她的小混混,打得手都出血了还不自知;自然而然地掏出手帕包裹她手上的伤口,我那强迫症式的洁癖荡然无存;莫名其妙带她来江边,灌了一腔的冷风,最后却说出了违背本意的话......

我想干什么?

好吧,我其实不想干什么,

只是她的眼神太过淬亮,像是藏着一柄利刃,

我只是希望,当利刃出鞘的那一天,刀尖对准的不是我。

(还有后文,20211031 10:48)

我扶着方向盘,心无旁骛。她,坐在我身边。

车厢里,是让人心安的烟草味儿,现在,加上了她骤然闯入后带来的裹挟着江风的杂草气息。

天,快亮了,却是破晓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空旷的江上大桥,我带着她,在风中疾驰,

只是不知道,奔向的终点,是光明,还是深渊。

“她是新来的,”我看了她一眼,提醒她:“打声招呼。”

就这样,我把她丢在体育馆,和数十个年轻、彪悍、想要在道上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一起,开始密集、高强度的体能和打斗训练。

来的路上,我已想透,

说到底,不过是一株倔强的野草,不值当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成龙,还是成虫,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我头也没回,转身离去。离开了充斥着汗臭、灰尘和深深浅浅起伏气息的场馆大厅。

后背莫名有烧灼感,我知道,是她在看我——真是不知道,这个犹如一蓬杂草一般的女孩,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燃烧着火苗的眼睛!

我心里升起一种陌生的、不愉快的感觉。

嘴里叫嚷得厉害,先让社会好好教你做人吧。

接下来,是一段昏天暗地的忙。

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坐在那间巨大的办公室里、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的那张转椅上,安然地抽一根烟。

终于坐下来,已是深夜。

泰州打开监控屏幕,半面墙壁上出现东川体育馆的实时监控画面。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穿着灰败的短袖T恤,黑色的粗布裤子,黑色球鞋,一头长发扎成马尾,在深夜的空寂无人的体育场里,对着沙袋,出拳,出拳,再出拳。不知疲倦。

泰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掩门出去,

我站起身,走近屏幕,

近到能看到汗水从她的后颈、她的发梢流下,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和凌乱的步伐。

黑色的烟遗忘在我的两指间,氤氲出袅袅的白烟。

我拿起手中的遥控器,开始翻看之前的监控记录。

跳跃的画面,嘈杂的背景,

我看到她穿着那件仿佛从来不会换下的灰败的T恤,打扫,洗刷,被一群裸着上身的男人围观。

有人嘲弄她,有人推搡她,有人在凑近她的时候趁机揩油......

她几乎从不说话,刘海乱糟糟蓬在她的脸颊,

在每一个场景,我都无法看清楚她的眼神,能看清楚的只有她的嘴唇,始终紧紧抿着,仿佛铁了心,要与全世界为敌。

只要放下了手中的活,她就在某一个角落,见缝插针地练习。

不断地出拳,毫无章法,不累瘫绝不停下。

烟,不知何时燃到了我的指尖,我将烟头掐灭在烟缸里,

心中的魔鬼就在那一瞬间,替我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亲自去体育馆,撩开那个女孩的乱发,

我,要亲自去看看那一蓬乱发下的那张脸,还有那双藏着利刃的明亮的眼。

就是现在。

(还有后文 20211031 14:01)

(接下来这一段,是我全剧中的至爱,容我酝酿一番。)

我慢慢地靠近——她。

不过是跨过一条江,

我的脚却没离开过油门。

决定过来看看,明明已经很晚,却还鬼使神差地换上那套米色的西装和那件温柔的丝质白衬衫。

无聊!不过是想要亲手调教,她这般豁出命去、不得章法,以后出得江湖,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尚未走近,灯仍亮着,我听到她挥动拳头的声音。

我心中一松。

患得。患失。

果真是莫名其妙。

她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仇恨,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无比专注。

而我,已不能再走得更近。

距离,是我跟她都很在意的东西。不知为何,我固执地认为,在这一点上,她跟我很像。

“你在考虑逃跑吗?”我问。

靠!这真TM是个愚蠢的问题。她的汗水、她的呐喊、她的拼命,她的忍辱偷生,哪有一丁点是想要逃跑的意思?

“我在想要怎么赢。”她说。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面孔逐渐清晰。

我心中又是一松,

紧跟而来的竟然是淡淡的惭愧。

因为我看到了一张没有杂念的脸。

我收敛心神,决定将所知所学悉数教授于她,

因为她,配。

她终于站在了明亮的灯光下,

就在我的面前。

她仰起头,碎发被拢到耳后,

明亮的眼神定格在我的脸上,利刃已收,我看到信任和依赖。还有勃勃的杀意。喷薄的渴望。

我心中没来由的一酸,如果,如果我没有杀掉东训,她何须这般穿着被汗浸透的男士T恤,深更半夜站在这肮脏的体育场里,学习如何成为一名黑道杀手。

我在心里无声叹息,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我们,让她的手触碰到我的,我除了拉住她、攥紧她,别无选择。

她亦是如此。

太阳穴。人中。下巴。心口。还有生殖器官。

攻其要害,你才有赢的先机,你才有杀掉他的可能。

我脱掉西装,

她的眼神在我敞开的衬衣领口、左胸处的环形刺青处短暂停留。

我们来试试看吧。我说。

举拳之前,我心中杂念一闪,不知我会不会有机会亲手在她年轻气盛的胸口,纹下那枚东川的印痕?

她的拳头已汹汹而至。

(还有后文 20101031 15:18)

开着车窗,夜风呼呼地灌进车里。

我点燃一支烟,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离开体育馆的时候,她已经摇摇欲坠,体力到达极限。

此刻的我却开着车,第一次不知该往何处去。

如果我说,我竟然有那么一丝不愿离开的念头,没人会相信,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信。

扯什么淡啊。

但是我控制不住地去回味方才同她拳脚相加、你来我往的场景。

她的那些花拳绣腿,配上她好勇斗狠的眼神,竟然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我的眼睛几乎无法从她的脸上挪开。

“人中!”

“下巴!”

明明清晰地反复交代示范,她还是蠢蠢地露出巨大破绽,将她的要害送到我的面前来。

所有跟在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忍受不了愚蠢的人。

我心中腾起一股怒意,拳头擦着她的下巴,要照着她的脸抽过去,

她直楞楞瞪着我,忘了怎么反应。

拳头最终点在她的额角,我将她轻轻推开,沉声提醒:“不要大意!”

此刻,凉风扑面,我才清醒:

对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和坦白直率的眼睛,我,下不去狠手。

毕竟是聪颖的小姑娘,

数招拆解下来,竟然也能让她占了一招二式的上风。

我心中有莫名的喜意溢出来。

“中!”她一个转身,膝盖重重顶上我的心窝。

她面色骤变,停下手中动作,弯腰查看,口中急问:“你还好吗?”

我胸口如有春风拂过,有莫名的喜悦四溢而出,

我忍不住点头夸赞:“这次的攻击很到位。”

她皱成一团的脸瞬间绽开笑意,如释重负。

“你有天分,但力道太小。再来!”我鼓励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我有多少年没这样跟人说过话了?)

更令人惊诧的是,因为离得近,我看到她的眼眸里,一个男人,眼神专注,脸上有淡淡笑意。

那个笑着的男人,是我。

(还有后文 20211031 19:05)

今天,是检验成果的日子。

我要在一群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中挑出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填充组织、强韧基石。

道上从来不缺满腔愚勇、敢打敢拼的新鲜血液,

但我要的是秉持着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信念,并且骨子里流淌着真正杀气的猎捕者。

泰州算是一个。

经过这些年他跟在我身边的磨炼,他已经将他的杀气控制得游刃有余。打眼看过去,他完全就是个专业又冷峻的饭店理事,但我知道,定制西装的下面,隐藏着凌冽的杀气和惊人的爆发力。

我很满意。

当然,我更满意的,是他的忠诚。

我们混黑道的,本就是提着脑袋,在夹缝中生存。谁给你肉吃,谁就是你老大。为了一沓钱、一包粉,翻脸不认、转身倒戈,比比皆是。一块地盘,三个月能换五个大哥,昨晚一个桌上喝酒的兄弟,第二天一早能眼都不眨地剁掉你半边脑袋。

从我踏进道上的那一天,我就知道,选择已下,无回头路可走。既然只能走下去,那我就要尽量地走得长久一些。

我立下规矩:忠诚。每一个人必须对组织无限忠诚,而组织,会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每一个人。

事实证明,这条规矩是对的。

经过数年的耕耘,东川,无论是地盘划分、生意份额,还是人员甄选、组织架构,都在我的掌控下,兵强马壮,雄踞一方。

今天,我将要挑选出真正的强者。

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

(还有后文 20211101 15:47)

上次深夜在训练场亲自教授她,之后没有再见面。今天是第一次。

她有饭店我办公室的电话,但她一次也没有打来过。

她今天穿了一件灰黑色的拉链衫,头发束在脑后,露出整张面孔。

她瘦了。

面色苍白。

没有表情。

赛前宣誓的时候,我站在众人面前,

“东川!东川!”群情激昂、高声呐喊的时候,我环视众人,余光擦过她的脸颊,

她没有与我对视,

她神情严肃,目光里有微微的困惑,眼光落在我身后的某个角落。

那一刻,我很想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泰州将右手重重落下,比赛开始。

整个体育场馆瞬间充斥着爆喝声、叫骂声,辗转腾挪,拳拳到肉,空气中很快就弥漫着烟尘和血腥。

谁说看年轻人互殴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我位居上首,倚靠在长椅上,手里端了一杯酒。

抿了一口,却不知酒为何味。

我必须控制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的失态之举。

泰州就在身边,他比他自己知道的更会察言观色。

但我除了看到她,

我看不到别人。

她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

略紧身的拉链衫包裹着她的身体,使得她出击、闪躲、前进、后退的时候,敏捷得像一头年轻的母豹,一头暴戾、凶狠、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撕咬的兽。

她的脸上有刻骨的仇恨。

我盯着她,没有放过她任何一次向对手致命要害的攻击轨迹——这些,都是我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她完美复刻了。

我的手心,热了。

“都江才获胜!”泰州高声喝道。

我的眼光从她身上挪开,看着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准备接受奖赏的都江才,一个在体育馆蛰伏了两年、前途无可限量的年轻人。

我重新燃了一根烟,“似乎还剩下老幺。”我指了指场地中被对手压覆着、半天没有动弹的她。

“你给老子爬起来!”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喊给她听。

她听到了。

一拳推开覆在她身上犹如烂泥的对手,她踉跄着站起身,喘着粗气。

发丝全然湿透,贴着她的脸颊,她的眼角还带着伤痕。

只有一双眼睛,满是冷意,带着杀气。

所有的人都退到铁栅栏外,只剩都江才和她。

两个年轻人,确切说,此刻的他们,并不是人,褪去了人类该有的文明道义,成了黑暗丛林里狭路相逢的两头野兽,或生或死,别无选择。

我站起身。

紧紧盯着场上的她。

很久没有这种绷紧的感觉。

我有片刻的茫然。

如果她输了,只怕她复仇的信仰就此坍塌,而那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

如果她赢了,利刃出鞘,锋芒难掩,她将成为一个黑暗的捕猎者,而不再是,我的小姑娘。

(还有后文 20211101 17:05)

她赢了。

搏命的拼杀。铁栅栏后面围着的雄性生物,喝声震天:“杀了她!杀了她!”

相比较而言,都江才在体力、技巧方面都远胜于她,所以一次一次,她被打倒在地。

一次一次被打倒,

一次一次她又站了起来。

面有血污,我已看不清楚她的脸。

但碎发后面那双眼,被复仇火焰燎原之后愈发淬亮坚韧,亮得惊人。

我惊觉,她还是她吗?短短数日,灵堂上那个一身黑衣、鬓边白花、哭得茫然无措的小小姑娘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凶悍决绝、一往无前的斗士。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她才会是最后的胜者——因为,她已掐断了所有退路,只剩下胜利那一条窄途。

终于,她的耐力等来了都江才的烦躁,以及因烦躁带来的疏忽。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她抓住了机会,一记又疾又狠的下勾拳,重重击中了都江才的下巴。

年轻的男人轰然倒地 。

她,踉跄而起。

我走下首位,穿过众人,向她而去。

她摇摇欲坠的背影就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街头浴血、禹禹独行、死不屈服的样子,那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

就在她支撑不住几乎倒下的一瞬间,我抓住她的手腕,举起她的右手,紧紧拽住她,向众人宣告她的胜利。

眼中发热。

说不出话。

我看向众人,而不是她。

我怕当我低头看她,

会忍不住紧紧抱她。

为你骄傲,我的女孩。

(还有后文 20211102 10:18)

电闪雷鸣的夜里,让人有杀戮的冲动。

面对跪地求饶的都江才,

我缓缓抽出了日本长刀。这刀已太久没有尝到嗜血的滋味。

“脸,手,脚,选一个。”我将刀对准他,缓缓说道:“我只会废你一个部位。”

“我不会杀你,选一个。”我将刀慢慢收回鞘中,是的,我不会杀你,我要碎尸万段活着的你,我要你永远沉浸在地狱里——想到面前这个垃圾在她的水杯里下了药、试图毁了她,我就无法控制面部的肌肉。我要扯下面具,让跪在面前的这个人看清楚恶魔真正的样子。

“你要抛弃我了吗?”

“你不是说我很中用吗?”

“我只不过是打了那丫头几下啊!”

都江才垂死挣扎。

而我,只觉聒噪。

泰州目不斜视,站在门口,仿佛只是在体会窗外雷声的大小。都江才是他最欣赏最看好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已经着力培养了很久。但是,今晚,我要将此人抛进深渊。我心意已定。

泰州太聪明了,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什么都不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都江才仍在哀嚎求告。

我终究没有绷住。

“这种事她至少得经历过一次,但我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你。”我一边说,一边向年轻人踱近。

泰州突然抬眼看我,像是被一个惊雷震了一下。

面具已经抛掉,我向着年轻人露出狰狞獠牙,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牙说:

“她,是我亲自带来的人,你不应该碰她的。”

我松开手,擒住他的头发,摁住他的头,

另一只手从后腰处拔出匕首,照着他的脸挥了过去。

“嗤!”血液飞溅。腥气弥漫。

他的脸像撕扯过的抹布,破碎在我眼前。

没有人能伤害她。

再没有人胆敢伤害她。

(还有后文 20211102 11:46)

狭窄的巷道里,这间我常常光顾的苍蝇馆子,我坐在长桌旁,桌上土豆锅在炭火上嘟嘟作响。

锅边,是一瓶烧酒,两个空杯。

推拉门外,是冬夜的雨,哗哗而下,雨气夹杂着寒气,扑进馆子里。

我在等她。

非常耐心。

那件事后,泰州背着我去找她,说了一些并不合适他说的话。

他想让她离开,在一切尚未失控之前。

“现在要停下来已经太迟了。”这是她的回答。

泰州的态度我很明了,东训是警方卧底,而我,亲手处决了他,转头我却亲历栽培东训的女儿。一场比赛,他亲眼见识到她的复仇之火和杀戮之刃;一场陷害,害她的两个,一个被废了命根,一个被撕裂面孔,赶出东川。他害怕了。他怕我在玩火。怕我引火上身。

但是泰州不知道,当我在那破烂的街角、散发着霉气的尾箱,亲手割开捆在她手腕上的绳索,将她带上我的车,将她带到寒风凛凛的江边,她回头看我,一头乱发在风中猎猎,她对着我嘶吼,热泪滚滚,我对她说:“你一定要报仇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报仇吗?”从那一刻起,她的命,就是我的,我的命,亦只有她能取走。

所以,我怎么可能放手?!

她从门外的黑暗中跨进明亮的馆子。

我坐着,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吊着左臂,披着一件黑色的夹克。乱蓬蓬的头发,发梢有些许的雨珠。脸上有打斗后的淤青。她的左眼,已经肿的几乎睁不开,只有右眼,明亮倔强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数年来,我不知看到过多少女人,或清纯,或妩媚,莺莺燕燕,乱花迷眼。

但此时、此刻,她就这样一副邋遢、疲惫、伤痕累累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美。

谁都无法将她打倒。她身上那种暗黑、死亡、复仇的气息,像开放在冬夜里的一株冷峻的植物,

那么年轻,

那么美。

(20211102 14:57)

“我以前常和东训来这里,”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坐下,“你爸有教你喝酒吗?”

她茫然,摇头,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太年轻的孩子!

我很自然地拿起我面前的空杯,放到她的面前,将烧酒倒进去。

“喝吧。”我温和命令道。

我看着她没有犹豫,端起酒杯,将酒直接抿入口中。

傻孩子,这是我的杯,这是我亲手倒上的酒,从你喝下的一刻起,你的生命,我来教授,我来负责。

“很痛吗?”我问。

她有些诧异,顿了一下,“不会。”

她当然不会知道,一杯酒后,有些东西已经不同,我的心境亦如是。

她是我的女孩,关心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看来你没学过怎么喊痛。”我说。

其实我的弦外之音是:从今天起,你可以向我喊痛。

可惜她听不懂。

“或者是,没人教你。”我接着说,一边伸手将刚才她喝酒的杯子拿了回来,将酒满上。

其实我的弦外之音是:从今天起,有我来教你。

可惜她听不懂。

“原本有一个人,但他死了。”她看了我一眼,语气低沉。

东训。东训。我和她之间联着东训,我和她之间亦隔着东训。

我突然非常非常后悔,是我,杀了东训。

“说不定活着,就是培养出那种人的过程,一个你可以,诉苦的人。”我端起酒杯,她刚刚喝过的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但是我心似明镜。

“你身边有那种人吗?”她突然问我。

我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本有,但他死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巨大的悲伤,与我共鸣。

但我无比清醒,我知道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悲伤,失去了东训,非常伤恸,但我看到了生命中新的光明。

而她,就是那束光。

(20211102 15:51)

“今天,尹智友死了。”我脱下外套,将一个资料袋放在她面前。

智友。智友。好像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而且是在她的面前。

“智友,不要出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东训中了我射出的子弹、死死抵着房门、保护着房门后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

她的名字,叫智友。

我以为抛下死去的东训、扬长而去,永远不会亦不必与这个叫做“智友”的孩子有所交集,

但此刻,我却与她坐在寒冷的雨夜里,心中涌动着淡淡的暖意。

“从今天起,你是吴惠进,从今以后,用这个名字活着。”我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信任,但也带着疑问。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

“我的报仇呢?我应该怎么做?”

我取出一支枪,

是的,就是这支枪,东训卧底时从警方携带过来的警用枪支,被我在打字机内壳里发现。现在,我将它拿了出来,放到了智友的面前。

“这是一支警用枪支,就是害你爸丧命的那支枪,”我顿了一下,盯着她的脸,“杀了东训的人是警察,找到那家伙,并杀了他。”

她慢慢将枪从桌上拿起,脸上弥漫起刻毒的恨意。

恨意燃烧了她整个脸颊,让她的脸看上去光芒万丈。

我无法逼视。

连我内心深处深深潜藏的恶魔都垂目叹息,

我已将她紧紧紧紧缚在我身上,与她一同攀上悬崖,等待命运的疾风,将我们卷起,或者抛下。

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命运的玩笑,

如此瑰丽,

却又如此残忍。

而我,完全无能为力。

(20211102 16:41)

2016年,智友17岁生日那一天,

在她家门口,那漫长的走廊甬道尽头,青白的灯光下,我,举枪,亲手杀死了陪我出生入死十数年的兄弟。

那一天,我失去了曾经最信任的人,

智友,失去了父亲。

2017年,智友18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我亲手在她的心口纹上了东川派的刺青。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一个阳光充沛的房间,工作台,躺椅,齐备的工具。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戴着医用橡胶手套,安静地等待着她。

我听着窗外楼下遥远又嘈杂的声音,仿佛阵阵潮水,来来去去,唯独留我在这里。

我像是被遗弃在海滩上的一枚海星,孤单,又有一点羞耻的难堪,

我在等待我的小姑娘,那个赶海的女孩,来发现我,并且带走我。

她敲门,

我应答,声音听上去不像是我自己的。

她推门而入,

穿着宽大的白衬衫,黑色的束脚运动裤,旧球鞋。头发随意地拢在脑后。

看到只有我一人,她忍不住四处张望,“纹身师呢?”

“我就是。”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指了指身边的工作台——小动作这么多,我看上去得是有多么的不自然!

“哦,”她轻声应道,点头微微鞠躬:“我竟然不知道你还会......”

“组织里重要人物的刺青几乎都是我亲自操刀。”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且威严。

她半垂着头,站在门口,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智友,如果你觉得不自在,我现在就打电话让纹身师过来,他应该比我更有经验。”我说。

可这是违心的!!

我根本不想让什么不相干的人在她的心口处捣鼓出一个刺青,

如果这件事必须有人来做,那么这个人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那倒不必......那就拜托你了。”她点点头,将门掩在身后,朝我走了过来。

她径直坐在了工作台旁的椅子上,将身体微微侧着,一粒一粒解开衬衫纽扣。

我转身摆弄工作台上的工具,借此掩饰着自己的......掩饰着自己的什么?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我竟如此懦弱。

突然,非常,想,抽一根烟。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她问。

惊得我心中一跳。

我整理好表情,转身对她说:“刺青的位置需要先酒精消毒。”

她坐在椅子上,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脱掉,一段窄窄的白色抹胸裹住她年轻的胸部。

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她纤秀的锁骨和裸露的洁净的皮肤上斑斑驳驳。

她微侧着头,抬眼望着我,肩膀微微瑟缩,我迅速捕捉到她身体的羞涩,但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盛满的是全然的信任。

我眼中一热。

仿佛我这一生都在不断地寻找一样东西,它的名字叫做“信任”。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毫无条件、以命换命的信任,我也比任何一个人都痛恨瞒天过海、痛彻心扉的背叛。

我看着女孩微微发红的耳廓,柔和的阳光将耳廓上一层细微的绒毛照得根根分明,

我转身去取工作台上的酒精棉签,

我不能让她看到我有眼泪要掉下来。

(20211103 1:20)

她靠着躺椅上,

这是一个方便我操作的姿势。

我半俯着身子,离她很近。

会有一点疼,但是不能用麻药。我说。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望向我身后的某处。沉默。

疼,就喊出来。我说。心里有些烦躁。

她望着我的身后,出神。明亮的眼睛里有少见的雾气。

我教过你,要学会喊痛。我莫名有些生气,微微抬高了声音。

她的眼光转向我,眨了一下,又望了望我手中的刺针,嘴角有顽皮的笑意:“你不是还没动手吗,我现在又不疼,喊什么喊。”

我怔了一下。

“放心,这不算什么,我又不是没被砍过,”她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刺针,“您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您......不行?”

这个该死的丫头,但凡碰到揶揄我的时候,她对我的称呼就换成了“您”。

我脸色一沉。

“我是说,水平不行?不会的,不会的,我绝对相信您。”她说,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

她很少笑,同我一样。

但她肯定不知道,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全世界的花朵都在那一瞬间绽放。

我顿住自己的手,只想让这一刻时光,静静停驻。

笑意袅袅淡去,她重新变得有些羞涩,将眼光转开。

我隔着手套,将手指抚上她的心口,右手执针,刺了下去。

她微微皱了皱眉,别开脸,果然没有喊痛。

“从今天起,我将成为东川的一员。”她轻声说,并不看我。

我听不出她的语气是陈述,还是疑问。

嗯。我低声回应,手中不停。

“我加入了组织,像爸爸一样。”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会忠诚,像爸爸对你一样。”她又说。

我眼皮一跳。没有说话。

“你会像信任爸爸一样信任我吗?”她说,仍不看我,像是在对空气中的某人发问。

“我......组织会保护你,任何时候,全力以赴。”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她转脸面对我,我对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我会保护你,我的女孩。任何时候。全力以赴。

(20211103 12:03)

2017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智友,以吴惠进的身份考进了警察学校。

这是她想要的。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帮她达成。

她说:这是我必须去做的,成为警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找到他,然后,杀死他。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她遇事总是会有足够的耐心,

只有我知道,她安静蛰伏的外表下有一颗桀骜沸腾的心。

我知道,她已不耐烦再等。

“绝对不行。”泰州知道这件事之后,说了这四个字。

“如果她当了警察,只会让她更快更准确地靠近真相,到了那一天,你怎么办?东川怎么办?”

我沉默不语。

“我总有预感,她会跟她父亲一样的,”泰州抿了抿嘴角,“她会背叛你,她不值得信任。”

“如果有这么一天,”我顿了一下,“我会亲手杀了她。”

我半生行走江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但凡遇事有一丝一毫的侥幸,我的坟头草已如茵了。

但遇到她,我想赌一把。

我步履蹒跚,把自己送到命运的面前,希望我这个罪恶之人,亦有机会获得垂怜。

去警察学校报到那天,她来向我告别。

她剪短了头发,眉清目朗,像一个英俊少年。

我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的转椅上,看着她走向我,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衰老、在腐朽、在被时光的长河越拉越远。

那一刻,我放在桌上的双手竟在微微发抖。

我何尝卑微到如此地步!

我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我将双手缓缓放到桌面之下。

她走到桌前,眼里闪烁着光,动人而不自知。

她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没有办法说话,我怕声音不够自然。她已经变得非常聪明。

“谢谢你。”她深深向我鞠躬。

“因为你,我向着目标又接近了一步。”她说,眼中星光让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原来,复仇少女才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存在。

我苦笑,无语——亲爱的傻姑娘,你的目标就在你的眼前啊。

“我会努力,不会让你失望。”她向我重重点头,保证。

我苦笑,无语——我还不曾见过比她更搏命的姑娘。

她突然倾身,向我伸出手。

我的心骤然停跳了一下......她拿起桌面的那张合影,我和东训,满脸血污,却笑容灿烂。

她看着照片,

我听到她对着照片轻声说:

爸爸,请你等着我,请你相信我。

(20211103 15:31)

2019年夏天,智友以优等生荣誉从警校毕业。

毕业前夕,她打来电话,告诉我,无法邀请我参加毕业典礼。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歉意,但也有掩饰不住的活力。

在警校这两年,应该是她数年来生活、学习、情绪最稳定的两年。以前跟着东训,见不到父亲的面,在学校被欺凌,四处搬家,担惊受怕;后来被我带来东川,高强度的训练,随时随地真刀真枪的筛选,再加上复仇的煎熬,她的神经几乎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她话不多,声音略显低沉,语气永远是淡淡的。让人无法从她的话语中琢磨清楚她的真实意图——这一点,她像我,不像东训。

“好的。”我说,忍不住又加上一句,“智友,恭喜你毕业。”

“还有,”她停了一下。

隔着电话,我听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已经参加了巡警的公开招考,他们录用了我。”

我没有接腔。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合影,东训,你的女儿,现在跟你一样,是一个警察了。

是的,智友,她仍然是我的小姑娘,

但是,从这一刻起,从身份上说,她是兵,我是贼。

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好的。”我简短应道。

有一瞬间的静默。

她在等我说些什么。

我在等她说些什么,或者,我并不想再听到些什么,只是不忍心先挂她的电话。

“嗯,再见。”她挂了电话。

毕业典礼当天,上午,我的手机里收到她发来的照片。她穿着警校生制服,正在接受校长颁发的荣誉奖章。照片中,她是侧面,我只看到她挺秀的鼻梁。

下午,我的手机里又收到她发来的照片,她已经换上了警察制服,戴着警帽,短发抿在耳后,举手敬礼,双眼明亮,神情坚毅。

我盯着屏幕,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她的父亲是我杀的,

她当警察是我默许和鼓励的,

我在引导着她向真相迈进,直到那个真相的刀尖准确地指向我自己。

我在教授她、纵容她,耐心地等她来将我杀了。

我还在甘之如饴地、奋力地构筑着沙堡。

崔武镇,浪已卷来,你逃无可逃。

(20211104 11:45 )

2019~2021年,

智友用了两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巡警晋升为仁昌厅刑事科重案组警长。

几乎没有先例,她属于特别晋升。

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是拿命在拼。

我与她同处一个城市,却好像活在无法交集的平行空间。

很少见面,偶尔电话。

我有一支手机,是为她准备的专线。一天24小时我都带在身边,但她很少打来。

调入刑事科后,她很少穿制服。难得的见面,她总是穿着黑色的夹克,天冷的时候,外面再加一件薄的黑色外套。清瘦,冷峻,不苟言笑。

有时候看着她,我会想起东训的样子,温和,宽厚,胖的脸,笑起来眯着的眼——她有哪一点像东训,她难道不应该是我的孩子?是的,她就是我的小姑娘。她,是,我,的。这一点无可改变。

有一次,泰州开着车,穿行在一个泥泞的巷道,我坐在后座,望向街边。

我看到了她。

她的背影。

她在迈步奔跑,她前面,有一个男人在玩命奔逃。

车身擦着她,越过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扇车窗。

我坐着,侧脸,仰望她的样子。

她面色冷静,心无旁骛,眼睛里有捕猎者的杀气。

“要......”泰州问我,我知道他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是否需要帮智友一把。

“不用。她能搞定。”我说,“开过去,慢一点。”

还有谁比我更信任我的女孩?

在渐行渐远的后视镜里,我看到我的智友,纵身而上,将那个人摁倒在泥泞里。动作利落,优美至极。

又是一个火并的夜晚。

烟尘弥漫的江边废弃工地,我处决了一个合作十年的生意伙伴。

十年,累积的情谊和财富,不足以让一个人死心塌地,

因为他想要的更多,

因为他觉得他能够取代我。

如果说当初,我举枪面对东训的时候,手都没有丝毫的颤抖,

那么,面对这个背叛者,他自知死到临头的惶恐嘴脸,我连看都不想看。

远一点。我吩咐泰州,

我嫌腌臜。

遥望江水,身后远处一个叛徒正在他自己弥漫着毒气的车里,垂死挣扎,我却想到了我的智友,

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呢?

贴身的电话震动了一下。

黑暗中,明亮的屏幕上,

那个被我标注成“A”的人,发来了一条信息:

明晚见个面吧。

(20211104 15:24)

(啊~啊~啊~,准备写洋甘菊茶这一段了,至少看了50遍这个片段,我从未见过这么欲、却又充满了温柔的凄凉感的男人,啊~~鲨了我吧~~)

站在江边,

眼看着桥上的灯光和江对岸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

眼看着远处天空由蓝转黑,大片的云朵四散,堆积,又四散而去。

我站在这里,已经一个世纪了吧。

崔武镇,如此,如此,你可对得起你自己的年纪?

你穿着跟她一样的黑色夹克,手抄在口袋里,又忍不住拿出来无意识地搓,你TM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等待一个傲慢又杀气腾腾的少女来打你的脸?!

终于,

我听到远处桥上,有摩托车轰鸣声响起。

她像一只黑色的鸟,低伏在车上,倏然而过。

智友,是我教会她骑摩托车,是我送给她人生中第一辆摩托车,

现在,她穿过车流,疾驰而来,为了见我。

“你等很久了吗?”她停好车,取下头盔,轻声问我。

“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看着她,江上灯火映照得她的脸像某种开在黑夜里的白色花朵。

她闭了一下眼,好像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至少假装礼貌地说一句“还好”嘛。

但是,我就是不想说违心的话,我不想骗她,虽然我是她人生中遇到过的最大的骗子。

“请喝。”她递了东西给我。

一只灰橄榄绿的保温杯。

我接过,嘴角不能自控地向上弯起。

我拧开盖子,闻了一下,“这是什么?”

“洋甘菊茶,可以改善睡眠,”她瞥了我一眼,好像为我的无知感到不屑,“我知道你都睡不好。”

我笑了。对岸的灯火今天看上去特别柔和,特别好看。

心里暖烘烘的。

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忍不住弯腰吐掉。

“怎么有化妆品的味道?”我皱眉问她。

“难喝到我要失眠了。”我不甘心,又追了一句。

但就在话还未落的一瞬间,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杯子啊,这是她平日里常用的保温杯啊,自然会有她的味道,她的气息。

心情刹那间变得无比轻快。

“切。”她低声嘟哝了一句,鄙视我。

“警察还好当吗?”我轻轻将杯盖拧紧,将杯子握在手里——现在,这个杯子是我的了——转开话题。

“我被调到缉毒科了。就在昨天。”她的面孔恢复了冷静。

怪不得她要约了见面。

我心中一个咯噔,语气仍然平静:“现在真的要开始了。”

她望着江水,缓缓说:“我终于能查出枪支持有人是谁,以及这件事和缉毒科老大车奇浩有什么关联了,他曾经在我爸死后来敲我家的门,我没有开。”

我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保温杯,听到心底那个魔鬼在嘿嘿冷笑: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一定会找出,到底是谁,杀了我爸。”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将脸转向我,试图从我眼中找到同仇敌忾的支持和鼓励。

原谅我,任由我再恶魔附体,此刻,我也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我转身,指了指远处,“你看到那边那片仓库了吗?”

“大约在10年前,东训就在那里救了我。当时,我身中数刀,孤立无援,是你爸开着车,带着泰州,赶来救我。他替我挡了一刀,是你爸救了我。”

我从后腰处将刀取下,

这把刀我从未离身。

我把刀放到她的手里,盯住她的眼睛:“这是我用过的刀,一找到那个人,就立刻杀了他。”

她接过刀,摩挲着刀身,不语。

智友,智友,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把我的命交到了你的手里,

如果你找到了那个带给你仇恨的人,请记得立刻杀了他,哪怕那个人,是我。

四周安静下来,

只听到江水奔流,呜咽有声。

她突然开口,轻声说:

“我以前跟我爸说好要在海边盖房子住,在院子里挂一张吊床,每天钓鱼、游泳,就像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说他想过那种生活,要是那人当初没有杀了我爸......”

我死死盯着江水,只觉冰冷刺骨,不知是不是江水漫了上来,要将我淹没。

“......我们有办法像那样生活吗?”她轻声耳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问我。

我心中有炸雷滚过。

“我们”?

她说“我们”,

她说的“我们”,有她,有东训,是不是也有我?

(20211104 17:09)

我把刀给了智友,

自己却随身带着她给我的灰橄榄绿的保温杯,里面装着热洋甘菊茶。

她赠我清泉,

我报她以利刃。

从一开始,即是我欺瞒她,

而她,眼中对我的信任,从未稍减。

站在酒店宽阔的广场中心,

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除了手中这个杯子,

除了心里扎根的那个人。

江律师走过来汇报同日本方面签合约供货的事情,

她站得离我稍近,

夜风拂过,有香水的味道送到我的鼻端。

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过,我对味道竟如此敏感,

我微不可查地将距离拉远。

我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拧开杯盖,我喝了一口茶,

是了,这才是我的心头好。

“咦,没见过你用这种保温杯哦?”江律师熟稔问道。

“这是洋甘菊茶。”我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杯子,心中涌起一股温柔。

“洋甘菊茶?”江律师的眼中饶有兴味。是的,她是个狡猾的人。

“辛苦你了,江律师。”我冷淡温和,向她下逐客令。

我一丁点儿也不想跟任何人讨论智友,

她是我的小人儿,

藏在我的口袋里,

安然。

无忧。

江律师不识趣,

可惜,还有更不识趣的人在等着。

泰州已经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我差点忘了,他比江律师更狡猾,而且残忍。

“智友进缉毒科了,这对东川会有帮助。”我说,堵他的话。

泰州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杯子,自问自答:“你相信她吗?我不信任她。”

“这话你曾经说过,”我说:“我相信她的恳切。智友将会成为我们的利刃。”

“如果事情出差错,我们就得杀了她。”泰州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

“这话你也曾经说过。”我的声音冷下来。

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

“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她。”

但,握着她送给我的装着洋甘菊茶的保温杯,杯壁上有淡淡的暖意传递进我的手心,我怎么也无法再说出这样的话。

“那是当然的。”我这样回答泰州。

说完,我拧开杯盖,喝了一口。

(20211104 19:37)

被我处决的裴政久不仅是合作了十年的伙伴,更是东川成品供应的最大来源。

他是个聪明人——太聪明了些——以海运公司为掩护,从泰国偷运原料,以船为厂,在海上制造成品。

所以这些年,东川拿下90%的市场份额,他确实是功不可没,

只可惜......

倒也没什么可惜,他能力越大,反心越强,迟早成患,终究背离。

除掉也就除掉了。

只是自他死后,原材料供应、加工制造以及海上工厂都需要接手和梳理,我着实忙了一阵。

等坐下来喘口气,看着窗外,整个城市灯光璀璨,不知晨昏,仿佛天上人间。

我拿出手机,那支只为某一个人联线的手机,放在桌上,盯着看,一直盯着看,

有一种沉在深深海底的孤寂。

我的小姑娘,她有多久没打电话过来了。

“嗡~~嗡~~”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好像正跌进呓梦中,半晌反应不过来。

“......喂?”

“杧果被逮捕了。”她单刀直入,张嘴就是工作。

这该死的丫头,接通电话,从来都不肯好好先向我问候一声,说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正正经经用敬语喊过我,不过,她应该怎么称呼我?这倒是个问题。

“......你在听吗?”她语气有点急躁。

“是吗?”我回应她,想象她微皱着眉头的样子。

杧果,是我一个长期销货渠道商,他开了间地下赌场,但跟他从我这里销的货比起来,赌场的收入不过是毛毛雨。

她说:“他承认他手中有新药,缉毒队正在追查新药来源。”

“新药?”我快速回忆了一下,长期销货商的数据都在泰州那里,我没有收到关于数据异常的反馈,“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吗?”

“目前还不清楚,我会查出来的。”她说。

“我知道了。”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她“咔”一声挂了电话。

这家伙!

有那么着急吗?

除了工作,多一句都不肯说。

泰州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将调取的数据资料看了一遍。

“听说有新药在流通。”我问。语气不善。

如果市场出了问题,泰州不应该比智友更晚知道。

“是的,确实有此传言。”泰州说。

传言?

我几乎要笑了。

泰州啊泰州,是不是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连“传言”这种飘在半空中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是在敷衍你大哥呢?

“因为裴政九的事,我们有三周时间没有稳定供货,难道就是这三周时间,有人趁虚而入?”我话已经点明到这个份儿上了。

“我会去打听一下。”泰州说。

泰州!我要一个确切满意的答复!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我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神情恭敬,西装笔挺,

行!今天就敲打敲打你。

“不用了,智友会搞定的。”我说,没有看他。

余光中,他震了一下,面色有些发白。

“与日本方面已签约,产品供应不能出任何岔子,工厂......”

“工厂在北港,已经恢复正常开工。”泰州急忙说。

“安排时间,我亲自去确认一下。”我吩咐道。

(20211105 11:43)

深夜的海面,

白色的快艇劈开黑暗,把星火点点的城市抛在后面。

我站在船头,迎风前进,像一个去视察城池的领主。

风冷,

天黑到无边,

我没有i想象中那么欢欣得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掉转头,上岸,回到城市,回到有那个人的城市,跟她一起,湮没在红尘中。

但是,怎么可能,

根本已无法回头。

只能咬着牙朝前走。

快艇带着我在向北港疾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女孩,配着枪,和她缉毒科的同事一起,从海上追逐而来。

他们的目标是我。

要人赃并获。

裴政九的确是个人才,我带着泰州登上北港停泊船的时候,忍不住感叹。

原料走水运而来,加工安排在一艘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海轮底层,成品后再走水运辐射全国市场。

便利、安全、隐蔽、效率,都兼顾到了。

我真心为失去裴政九感到可惜。

“辛苦各位大佬远跑这一趟。”曾经裴政九的手下,此刻正恭恭敬敬将我和泰州引下舱底暗梯。

我站在隔网上,脚下是灯火通明的成品加工车间。

我走进车间,

马仔们正在井然有序地工作,原料、试管、药剂,喷灯,还有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成品,看上去就是一间巨大的专业的化学实验室。

“不会再发生供货短缺的情况了。”泰州的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

我也很满意。

拿起一管成品,透明的液体,非常纯粹的琥珀色,

想想这个世界真是嘲讽,有时候醉生梦死、置身天堂,只需要这样一管小小的液体就已足够!

何须努力!

我想到我的女孩,只有她是不同的。在东川的时候,在警校的时候,现在进了警队仍是这样,任何时候她都在拼,就像命不值钱一样。永远不肯也不会走一点捷径。

嘿嘿,这个世界确实是足够嘲讽,

我在惦念着我的女孩的时刻,

她正举着枪,站在我的头顶。

“崔武镇!不许动!”背后传来一声爆喝。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顿住身子,没有转头,迅速调整心神。

绝对不能回头,来者多半会带着便携式录像设备。

如果拍到我的脸,那就是人赃并获。

我没有回头,向前疾走。

“站住!崔武镇!我将以du 品制造现行犯之名,将你逮捕归案!”身后的声音在靠近。

果然是警 cha!

泰州突然从身后掩住我,将我向前推。

既然来了,不可能只有一个警 cha,我们多半已被包围。

密匝匝的汗从我的头发中渗出来,

如果今天不能脱身,那也就没有明天了。

我看了一眼身边满满当当的工作台,我,或者货,必须得消失一个。

就在我脑中急转的当口,突然“砰!砰!”两声枪响,船舱瞬时一片黑暗。

就在船舱侧壁上应急灯微弱亮起的一瞬间,

我抡起摆着瓶瓶罐罐的材料架,朝着工作台砸了过去!

大火瞬间燃起。

火苗高飘,熊熊火焰将我和身后的警 cha隔开。

“站住!崔武镇!!”警 cha声嘶力竭,声音被火焰烤得打漂。

我转身回望,

猜我看到了什么?

隔着火焰,我看到一个举着枪的年轻高大的便衣警 cha......旁边靠后一点,站着我的女孩。我的智友。

火光冲天,热气烘烤着我的脸,

我却浑然不觉,

全世界骤然隐退,

我什么也看不到,

只看到,智友,我的女孩,平端着手枪,枪口对准的人,是我。

我有一刹那的,心酸。腿软。

她,终于还是将枪口对准了我。

我有点不想逃了。

真TM累啊。

可是,举着枪的智友怎么能那么英俊!

谁能忍得住不爱上她呢?

隔着火光,

她紧紧紧紧地盯着我,

火焰照亮她的脸、她的眼,美的让人有一种想要为她而死的冲动。

我停下脚步,卸下眼中的挣扎,温和地望着她。

然后,看着她,一点一点将枪口对准了站在她左前方的那个年轻警 ch的后脑勺。

我再看了她一眼,掉头而去。

身后,警报鸣响,火光冲天,

当一声巨响爆发的瞬间,我和泰州纵身跃入了海里。

(20211105 15:37)

电梯缓缓上升。

我和泰州站在电梯里,浑身湿透。

被他们用快艇救起、坐上车、一路狂奔、回到酒店,直到此刻,我没有说一句话。

泰州跟在我身后,亦是沉默。

我看着电梯间镜子里的这个男人,

眼睛血红,面色铁青,身体里 奔腾着一头困兽,焦躁,逡巡,要咆哮!要挣脱!

自从10年前,东训将我从伏击中救下,这么多年,我从未如此狼狈!

北港的工厂据点算是毁了,

日本那边的合约自然也是黄了,

国内的供货链短期内也无法跟上,

但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并不是我最终愤怒点的来源。

车奇浩!这个老狐狸,当初将东训安插进东川,取得我的信任,成为深深扎进东川的一根利钉;东训死了,也未见他给东训恢复身份,东训的孤女他也置之不理,如今他是痛下杀手,非要置我于死地!

还有泰州,枉我栽培他这么多年,之前市场上有新货流通那件事,我就敲打过他,希望他打起精神,切莫安逸太久,失去了嗅觉和敏锐度。他应该非常清楚,我们这一行,行事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最让我痛心、意难平的是,

智友的出现。

她出现在突袭现场,

她用枪准确地指着我的脑袋,

她的手指放在扳机上,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仿佛在她22年的生命中,我TM从未出现过,今天只是一个陌生的、随时能被她用qiang崩了脑袋的du贩!

她,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

或者,

她已倒戈?

念头纷杂,似要炸开。

“叮!”电梯门终于开启。

(20211106 15:07)

困兽出笼。

怒火炸裂。

“去TMD!!”

扔掉西装,

扯下领带,

我一把撕开衬衣,敞开胸膛,大踏步走进房间。

纽扣四散崩开,在地板上蹦跳有声。

拿杯、倒酒、一饮而尽,

低头饮酒的瞬间,我看到自己心口东川的刺青,瞬间想到智友,她的心口,与我同样位置的地方,我曾亲手镌刻。

心念及此,刺青的心口仿佛有火腾起,我扬手将杯子奋力掷了出去,“哗啦”一声脆响,夹杂着我粗重的喘息。

泰州始终不语,面色惶然,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垂在额头上,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我带着他捞世界的时候那青涩的模样。

“车奇浩干的好事!”我咬牙说。

“他们这次非常小心,根本就没有收到信报,所以,我......”泰州嗫嚅着说。

“泰州!”我打断他,盯进他的眼睛里,“我们是谁?穿上高级西装、名片上印着唬人的头衔,你就忘了我们是谁吗?!”

泰州望着我,不复之前冷淡嚣张的样子。

“我们是贼!是见不得光的!在黑暗中你可以为所欲为,在他们面前你只能夹着尾巴、打起精神、随时随地先想着护住你自己的小命!一旦你失去了警觉,他们就会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的弄死你!”

“......对不起。”泰州的嘴唇微微颤抖。

够了。

我裸着上身,站在空旷的房间里,突然感到无比疲累。

事已至此,这个教训对泰州已经足够深刻,

我也无需再多说。

“找出情报是从哪里外泄的。”我说。

“是,不过......”泰州停顿了一下,低声说:“智友为什么没有联系我们?”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你倒是把那家伙提到我面前来,让我揪住她的领子,好好问她一句:

为什么?

(20211106 16:34)

崔武镇,你就是一个懦夫。

我看着那支手机,数着时间。

现场勘验,收尾,从北港返回,到达警厅,行动总结,我给你算三个小时,

好,再给你多加一个小时,

四个小时,

手机没有响起。

那好吧,那也没必要打来了。

打来了我也不会接。

我将手机关机,放进抽屉深处。

却没控制住自己的手,打开了嵌在墙壁里的保险柜。

两本护照静静地躺在那儿。

是智友的,和我的。

我摩挲着护照那颗粒感的封皮,

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最坏的情况,智友已不再同我一条心,那么我就立即将她送走。杀死她,绝无可能。

柜门锁上,桌上的座机铃声大响。

我看着来电显示,是那个专属于她的号码。

盯着那个熟悉的号码,

仿佛有烟花在胸口炸开,

不知道是气恼还是甜,灿得耀眼。

我要控制自己的手。

我要让她知道,我需要一个严正的交代。

转身离开,任由电话铃声持续、顽固地响个不停。

这是我第一次拒接她的电话.....

......不知她是否还会打来?

崔武镇,你就是一个懦夫。

(20211106 17:27)

最终,我还是回到这里,

将手机打开,点一支烟,安静等待,

等待她再次打来。

饭店顶楼的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遥远,又迫在眼前,像荡漾的海市蜃楼。

我就置身泡影的顶端,

等待万劫不复的到来。

到底是在哪一个岔路口出了差错?

我像是朝着一个陌生又错误的方向,狂奔。

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

手机终于终于嗡嗡作响,屏幕闪烁。

我接通了电话——突然有一种很疯狂的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哪管他什么背叛、倒戈,我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此时,此刻。

“你没事吧......”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轻气,带着关切。

声音背景里有远远的嘈杂。

我没说话。

能说些什么呢?

她从来不是伪善的人,她的关切我感受到了。

已经够了。

烟安静地燃烧着,烟雾带着辛辣的芳香,绕上鼻端。

“那是突袭行动,所以我事前并不知情。手机全部没收,无法跟你联络。”她加快了语速,向我解释。

心里的潮湿燥郁瞬间消散,有一种通透的安然——她从未想过要背叛我!这孩子,当时无法通知我,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是有人在跟踪我吗?”我问。天知道我问这个问题,纯粹是想要配合她那认真探究的性格,是不是有人跟踪,我TM根本不关心!

我只在乎她一个。

“没有,”她压低了声音,“但饭店里被装设了摄像头,顶层公寓入口的走廊,地下电梯的出入口,还有停车场出口,这三个地方被装了摄像头。”

“那就代表我们内部有叛徒。”我心冷下来。

“我会去调查的。”她说,听语气像是要收线。

这兔崽子!这就说完了?

“......是你开的枪吗?”我沉声问道。

“我当时无法跟你联系,还有,我早就做好了随时要在现场开枪的准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因为,我开的两枪,就是用那支枪打的,而且,我把那支枪留在现场了。”

“当警方面对那支枪的时候,他们再也不可能掩耳盗铃,真相必然就会浮出水面。”她的声音变得冷,静。

我缓缓放下手机,忘了跟她说再见。

(20211107 1:17)

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我去了一趟济州岛,

就在我离开的那个晚上,

都江才带人血洗了东川派体育馆。

待我回到饭店顶层,江律师把体育馆监控录像调出来给我看,

绕是我这么多年在腥风血雨中打滚,看到都江才大开杀戒、犹如恶魔降临的样子,也禁不住脊背发冷。

他仰着那破碎的半边脸,晃荡着这些年被du品掏空的身形,挥刀砍人的时候,却无比的残忍,狰狞。

现场血肉横飞,一片狼藉。

泰州当时就在体育馆。

寡不敌众,被都江才一行人制住。

面对昔日着力栽培自己的领路人,都江才没有丝毫犹豫,将刀剁向了泰州的左臂,要卸掉他一只臂膀,以“感谢”当年的恩情。

最后,都江才用东川兄弟们的血,在大厅的地上写下“我回来了”几个字,然后扬长而去。

我盯着屏幕,听到攥紧的手指骨节发出喀喀的声音。

“现场有三人死亡,一人命危——在医院抢救,但机会不大。”江律师向我汇报,声音听上去专业冷静,像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伤者众多,大部分已去警局录了口供。至于郑理事,胳膊保住了,而且他提前交代了东川的各位同仁,关于袭击者,大家都是守口如瓶......”

我看了江律师一眼,

她非常聪明:“请您放心,体育馆和我们集团对外毫无任何关系。”

“不要给警方提供任何信息,决不能让事情传出去。”我交代道。

门突然推开,泰州走了进来,左臂打着固定架,面色灰白,嘴唇毫无血色。

看到我,他膝一软,仿佛要向我下跪的样子。

我伸手扶住他。

“死了四个兄弟。”他声音沙哑,眼里死死憋着泪。

“好好安排他们的丧事。抚恤金和受伤兄弟们的补偿费全部按双份算。”我说,看了一眼江律师。

“我现在就去处理。”江律师出去,将门掩上。

“赶在警方之前找到都江才,我要活的。”我盯着泰州,语气异常的平静。

“是。”泰州垂下头,硬生生将泪憋了回去。

他抬起头,欲言又止。

“警方现在一定在盯这件事,如果我们行动,会不会太危险了?”他问。

我看着他,“你害怕了吗?”

他回答:“没有。”

我说:“遇上这种事,不报仇的话,组织会垮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东川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必须让他们彻底弄清楚。”

“明白。”泰州停了一下,“......我以为是为了智友。”

我看了他一眼,

“当时警方很快就到了,我看到了智友。”他低声说。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

“她没有跟我说话,看样子,她可能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泰州说。

都江才作为东川的弃子,不除,不足以立威。但同时,都江才这条线,一旦被警方盯上,那么迟早智友就会有麻烦。

所以,都江才必须死,赶在警方找到他之前。

泰州突然将脸别开,加快了语速,说:“当时我被警方控制,要带回去录口供,她匆匆赶来,她的同事,就是在北港船上突袭的那个男警察,告诉她有人摧毁了东川派机动队,现场死了三人,一个危重,她......她第一句话就是‘崔武镇被杀了吗?’”

我胸口一滞。

“泰州,你想说什么?”我缓缓问他。

“我想说,”泰州仍不看我,面无表情,“我是怕等不到都江才被抓,她自己就露了马脚,因为——她表现得太过于紧张、关切。”

(20211108 11:19)

贴身的手机连着震了四下。

是智友的信息。

连发四条:

你还好吗?

她似乎是等不及我的回复,“?”一个接着一个。

我望了一眼面前的众兄弟和商讨办理法事的寺庙住持,将手机收了起来。

海东龙宫寺。

天气冷晴。

海浪拍打着寺庙的围墙,卷起白色的浪。

我带领众兄弟及死去兄弟的家属,在寺庙大殿为死去的兄弟办法事,诵经超度,焚香祈福。

黑色西装,左臂上绑着白布,在木鱼的邦邦声响中,我面对着他们的遗像鞠躬、磕头、燃香——这是对兄弟的应有之义。

当初在东训的灵堂,我只是点燃一支烟,为他插在了香炉里,我没有鞠躬,更没有磕头,其实,在我面对东训拔枪的那一刻,他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

自我崔武镇踏入道上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中立下信念:只要是兄弟,莫欺我、瞒我、背叛我,我绝不相负。数年来,我做到了。但是,天下人却一再负我!举目四望,还有谁值得信任?值得以命相托?

我将东训与我的合影一直留在桌上,其实就是要将那一刻的肝胆相照永远定格。那一刻,他是我的兄弟,永不更改。那之后,他只是一个警察安排的暗桩,除掉他,又有什么可惜!

但是,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难过!

(20211108 13:39)

走下大殿台阶,

我穿上外套,远眺遥遥的海平线。

天气冷的厉害,呵气成霜。泰州寒着脸站在我身旁。

东川派机动队是我一手一脚建立起来,能留下来的都是有勇气有热血的可造之材,如今遭受重创......都江才,我一定亲手杀掉你。

不知为何,我突然心中一动,

转身,朝掩映着寺庙檐角的树荫望去,

树荫之后,好像有个身影一闪。

太远,看不真切,像是个一身黑衣、带着头盔的摩托车手。

洗劫体育馆的事件之后,我没有跟智友通过电话,也没有见过面。

如果真是她,那就太过于冒险了。

东川的超度法事众目睽睽,道上的,还有警方,包括都江才,都在盯着。她若露面并被发现,那就非常被动了。

也许,她只是过来想要透露一些关于警方的消息,

也许,她,只是担心我。

我将口袋里那支专属于她的手机紧紧攥在手中,

定睛再看,那个黑衣身影已没了影踪。

坐在寺庙的休息室,

兄弟为我准备了酒和杯。

车奇浩走了进来。

“也让我喝一杯吧。”他说,一边嚼着口香糖,脸上带笑。

我看着他——这么多年了,他妈妈从来没有教过他,跟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嚼口香糖吗——点点头。

他坐下,抄起面前的空杯,向我示意。

他让我倒酒给他。

酒,要么倒给自己的兄弟,要么倒给我珍宝一样的小姑娘,再不济,倒给自己瞧得上的敌人,可是,他车奇浩算什么?

我看着他发福的肚腩,秃亮的脑门,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看笑话的嘴脸,蠢,且不自知。

如果当初东训不是他的手下、不是接受了他的安排、到东川来卧底,如何会落到那般下场?!

也许到今天,东训正和智友一起,兴致勃勃地憧憬着退休后的海边生活,智友又怎会受这一切的煎熬!

我不再看他,端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上。

他笑了一下,也不客气,将酒瓶拿过,自己给自己倒了酒。

他嚼着口香糖,盯着我,说:

“狗的命运,掌握在主人手中,一样都是狗,如果遇到好主人,就能享福,要是不幸遇到烂主人,那就只能横死街头,会死得很惨。”

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意味深长。

果然是来看笑话的,这个混账。

我看着他的嘴脸,冷笑道:“警察这个职业真不错,像你这种无能的人也能活这么久,还当上了组长。你要是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早就被砍死了。”

他瞪着我,一言不发,

然后,突然说:“我也厌倦了,我们赶快做个了结吧。”

我看着他,嘴角的冷笑收了起来,正有此意,痛痛快快来个了断,十数年跟这般无能鸡贼之人斗来斗去,简直是浪费生命!

“你觉得你最后会有什么下场?”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觉得黑道中人会去想那些事吗?”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脸色冷寂下来:“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无论用任何手段都不可能抓到我。”

(20211108 15:17)

我站在窗前,

饭店广场上巨大的水池,波光粼粼。

沉甸甸的孤寂包围着我。

以前,打打杀杀,争抢地盘,难得有心静的时候,偶尔闲下来,也是烟酒放纵,醉生梦死,天天都是世界末日。

如今......如今,我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就像此刻,看着灯光揉碎的水面,

就像是看到了我自己的心,

不由自主。

不明所以。

徒劳打转。

手机嗡嗡震动。

是智友发来信息:

基本已锁定都江才是血洗东川的最大嫌犯。杧果要被释放了。这是个陷阱。

我收回目光,看着窗玻璃上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

无声地、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我笑我的小姑娘,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惦念着我,虽然当面的时候,亲切的话她从来不说。

我笑车奇浩憋了半天,就憋出这样一个“大招”。杧果有新货销,却又拒不交代新货来源,将他放了,可不就是要顺藤摸瓜,把他身后的供货人挖出来。都江才血洗东川体育馆,多半是因为要用新货抢占市场,所以除掉东川机动队,先下手为强。这样,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都江才,而我们也正是要找出都江才。一旦东川与都江才杠上,他车奇浩就黄雀在后,坐收渔利。

笑着笑着,我的脸渐渐冷下来,

警方终于还是盯上了都江才,我自然不会如车奇浩所愿,去跳进他挖的坑,但是,我也绝对要动作加快了,都江才必须由我来处置,我绝对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害我的女孩。

那个夜晚,因为智友带给我的信任,让我的心情愉快了很久。

第二天,泰州进来的时候,我坐在桌后抽烟。

“武山支部已经抵达,其他的兄弟组织也正在等待您的指示。”他向我汇报。

“叫他们全数撤退吧。”我说。

“您是什么意思?”泰州不明所以,不是说好的集结兄弟们,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都江才,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为东川立威吗?

我看着他,思绪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值得信任的人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泰州这个傻小子,愣了一下,并且快速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有。”

哈哈,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也有自己值得信任的人啊。为了维护这份信任,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内心小小满足了一下,转开话头:“车奇浩在给我们挖坑,那我当然要陪他玩一把。”

(20211108 23:21)

杧果果然被放了出来,

他回到地下赌场,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泰州安排了兄弟在他周边晃荡,他见了什么人,销了多少货,信息最后都汇报到我这里。

与此同时,明线上的潜伏队伍都撤了回来,只剩下暗线,泰州找了几个面生又特别机灵的弟兄,搜罗关于都江才的蛛丝马迹。

都江才这个垃圾,能在离开东川这几年就弄出新药,现在又藏得无影无踪,不得不说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倒也不可惜。能力强大,心术不正,当初就应该给他掐灭了。一时不忍,酿成今日祸患。

我吩咐泰州在不动声色的前提下,迅速找出都江才,我要亲手处置他。

至于车奇浩那边,让他慢慢去猜吧。

目前有一件事,才是迫在眉睫,

因为我们短期内无法正常稳定供货,日本方面大为光火。

山本是我们在日本精挑细选的伙伴,有能力,亦有财力,是我们打开日本市场的关键,我不想失去这个桥梁。

“山本那边该怎么处理?”江律师向我拿主意。

“先稳住他,再稍等等。”我说。

泰州说:“如果要重新建造工厂和寻找药师,时间根本来不及。”

江律师说:“买家们也很紧张不安,心思浮动。”

这我当然明白。有奶便是娘,货都供不上,一天不知多少的损失,谁还愿意跟着你混啊!

我看了一眼泰州,他受伤的胳膊恢复了很多,支撑架已取,还打着绷带。

“泰州,你去找那些买家,先安抚好他们。个别不听话的,你自己解决。”我说,“之前你不是说市面上有新药流通吗,新药背后之人,除了都江才,不是别人。”

泰州不解。

“很简单,时机。都江才用新药试水,本以为会在短时间内抢占我们的市场,但这市场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根深叶茂,哪里是他一时半刻能够撼动的?也就是杧果那种眼浅的小人跟着他跑得快!都江才原本就是心浮气躁之人,也没有实力再多耗下去,干脆铤而走险、端了东川的体育馆,他认为重创了东川,我们就没有精力在市场上与他争抢,他抢占我们的份额就是水到渠成。”

“真是天真!”我冷笑道。

“不用担心货源了,”我扫视了一眼泰州和江律师,“找到都江才,杀了他,货源的问题就解决了。”

(20211109 10:47)

手机震动,

是智友的信息。

我看了一眼,眼皮一跳:

有叛徒。叛徒要跟车奇浩见面。我会确认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点?

看我按兵不动,车奇浩着急了?急于跟他安插在东川的卧底见面商讨对策?

还是......不过又是车奇浩故弄玄虚的一个烟雾弹?

智友是信诺之人,说到做到,她说会确认,那她肯定会想尽办法做到,我只需等着她的消息便好。

只是,她会不会有危险?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患得患失,担惊受怕,心思悬在电话那端的那个小姑娘身上,怕她受伤,怕她曝光......怕她最终知道一切的真相。

我像是被困住了,

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无意识地甩着打火机盖——这个打火机是东训送给我的,我用到今天——发出清脆的响声,

每一声都在清清楚楚地提醒我:

她是东训的女儿,东训若是活着,见了面,她是要恭恭敬敬喊你一声“叔叔”的,而你,亦是要多少带着笑意,拍拍女孩的肩膀,封个红包什么的,然后转身,谁也不记得谁的脸,

更何况,你,杀了她的父亲,那是她最后的亲人。

我只觉头上悬了一柄利剑,摇摇欲坠。不知何时落下。煎熬。害怕。

我整夜未睡。

在等智友的电话——如果我的后半生都是在等待她的电话中度过,那么在接起电话的一刻,我是快乐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屏幕终于亮起。

这次不是信息,是她的声音。

“嗯,你说。”我心里松了口气,至少她平安到家。

“那是一个陷阱。”她稍稍喘着气。

“我跟踪了车奇浩,他似乎确实是在等什么人,我想去到人行天桥,视野更开阔,看得更清楚些,”她停了一下,“就被全警官伏击了。”

我将手机贴得更近,想通过声音确认她的身体状况,她是否受伤。

“是车奇浩和全警官设的一个陷阱,他们的目标是,找出我——他们已经开始怀疑缉毒科可能有暗钉。”她的声音气息尚算平顺。

“我逃开了,他不知道我是谁。”她说。

“但是,我看到了郑泰州理事,他坐在车里,离车奇浩不远。”她补充道。

泰州?我顿了一下。

背后有门的响动,我拿着手机,慢慢转身,泰州从我身后走了过来,向我点头示意,左臂缠着绷带。

智友的声音仍在继续:“暂时先不要行动,车奇浩就等着组织有所动作。都江才......我会把他找出来的。”

我挂了电话,将手机攥在手中。

泰州恭顺道:“我已经让买家们冷静下来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静等了片刻,我说:“你可以走了。”

“是。”泰州回答,转身离去。

我点点头,车奇浩,你这一招好狠啊,想要一箭双雕,既找出警方卧底,又离间泰州和我。

泰州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配得上我全然的信任,

至于你车奇浩,你就等好了。

(20211109 11:57)

我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宁,

不是因为泰州。

泰州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的神情稍稍有些异样,他都能够立即察觉。

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问,直接对他说“你可以走了”,他就觉出有些不对,回去后将当天的古怪事情再串起来一揣摩,当即就又回来见我。

据他说,当天晚上,他解决完买家们的问题,离开会所,上了自己的车,就发现车上放了一个白色信封,信封里装了几粒市面上流通的新药,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会告诉你都江才在哪里 东庙公园 晚上11点”。

泰州当即驱车前往,到达地点后,就在车上静等。至少等了40分钟,并无人上前见面。他只得开车离去,不过在离开前,他留意到路边稍远处站了很久的一个人,看上去很像车奇浩。

果然跟我估计的是一样的。

泰州和智友都被那老狐狸摆了一道。

不过说到底,车奇浩肯定是在我身边安插了黑手,当然不是泰州,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我迟早要把他找出来。

我心神不宁的原因,是智友。

以车奇浩的狡诈——那天晚上他肯定是见到了带着头盔、一身黑衣的智友,

还有全警察的警惕——毕竟那天晚上他跟智友近身交手过,智友很可能受了伤,

我很担心第二天智友回到警局,会不会受到怀疑,会不会露出马脚。

而且,当初我交给智友的那支枪,被智友放在了北港工厂的现场,现在肯定是落在警方手里。他们不可能不勘验分析,而如果智友拿到了枪支分析报告,报告是怎么写的?她会发现什么线索?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头痛欲裂。

枪,是东训的。是他当初离开警队、到东川来卧底的时候带过来的。

枪支上的编码是东训自己涂掉的。

我在东训的打字机内壳里发现了这支枪,我没有给东训机会再摸一摸这支枪,就用它杀死了东训。

当初将这支枪交给智友,我是有私心的。

一方面是要在智友心中坐实一点,杀害东训的人确实是警察,

另一方面,我不愿承认,但我确实非常希望有一天,智友能用这支枪亲手杀了车奇浩。

因为,车奇浩,他罪有应得,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2004年,东训入职缉毒队不久,在一次伏击中受伤,车奇浩干脆就制造了东训死亡的假象,安排了东训进入东川,成为警方卧底。

据我这些年的调查,我发现,这个决定很可能是车奇浩与东训之间的单方协议,车奇浩将东训的身份从警方抹掉,打掉东川,车奇浩就会给东训恢复身份。没想到中途东训暴露、被杀,车奇浩即将此事隐瞒下来,并未上报,也并未给东训追认身份。直至今日,东训在警方的资料库中,仍然是已经死亡的东川派二号人物。

我心中不可能不恨。

东训隐瞒身份、欺骗了我、背叛了我,但绝对是条汉子!从他身份被抹去,却从未更改初衷,直至他死亡的那一刻,他都坚信自己的信念——他是一个警察,

他车奇浩算什么,彻头彻尾的小人,利用了东训,行动失败,却没有勇气承认,更没有对东训对他全然信任的担当。枪支报告一旦出来,车奇浩一定会想尽办法向上隐瞒,但对智友,他肯定已经起了疑心。

我担心她。

她已经数日没有消息。

(20211109 16:45)

(接下来这一段,想着落笔,有点心酸。又是夜晚,又是江边,又是大叔和智友两人,却没有了洋甘菊茶的暖意融融,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且暗流涌动。我酝酿一下吧,或者今晚,或者明早。)

下午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智友的电话。

“晚上见个面吧。”她说。

她的声音听上去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我却有些莫名心慌。

驱车赶往江边,我连大衣都忘了穿。

上一次深夜与她在江边见面,她递给我装着洋甘菊茶的保温杯,那么难喝,却是她少有的心意,杯口还沾染着属于她的清香气息。

我一个从不喝茶的人,从此将装着茶水的保温杯带在身边。

一切就像是在昨天,又好像已经很久远。

车未停下,我已经看到她的背影。

一身黑衣,站在江边,远眺着那片废弃的厂区——我曾经告诉过她,就是在那儿,她的父亲东训,救了我一命。

上次是我等她,漫长的等待因为心里怀抱着期待,而充满了淡淡的喜悦,

今天是她等我,冷峻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种漠然的疏离。

停车熄火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怯懦,我不知道她转过身来,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拿到了那支枪的检测报告,是否已经知道那支枪曾经属于一个叫“宋俊受”的警察,是否已经发现宋俊受就是尹东训,她会如何质问我?

我知道她是我的小姑娘,

我却常常忘了,她是东训的孩子,她更是一个复仇少女。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面对我。

“东川派杀害过警察吗?”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开门见山。

我看着她,夜风吹动她的头发,发丝后面的眼睛,坚毅,冷静。

她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

我不说话。抄在裤兜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把枪是很久以前一名过世的警察的,我问了车奇浩,他说那位警察在跟踪东川派、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东川派杀害了......”她说。远光望向远处,又落回到我脸上。

“没有那种事。”我打断她,面色平静,捕捉她细微的表情,“东川不会杀害警察。车奇浩已经盯了我很久,也在很久以前就越线了。不管是笼络、欺骗还是设陷阱,他什么手段都用尽了。现在枪的事情败露,他就开始耍花招。”

天哪,我在说什么。

她问的问题清晰明白,

我却答非所问,言之无物,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我盯着她,仿佛为了表明我说的句句属实,连眼睛都一眨不眨,而且我的声音在渐渐提高、变得急促,但我不自知——骗子说谎的时候多半都是这个样子。

我是撒谎欺骗的高手,今晚却破防了。

她看着我,眼神明亮,却面无表情。

我的心从未有过的慌张。像一个无底洞,不停下坠,不知何时探底。

她是否已经失去了对我的信任?她在套我的话吗?

但凡她对我有一丝的怀疑,她随时可以利用她缉毒警的身份将宋俊受的身份查的一清二楚。

但是为什么她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平静,毫无瑕疵?

夜太深了,对岸的灯火渐渐熄灭,风卷过她的头发,目光灼灼,她看着我,在暗夜中沉默。

“别上当了。”我心中挣扎了一下,对她说。

(20211110 10:14)

线报很准确,

走进常去的那家苍蝇馆子的时候,只一眼,我就看到了屋角靠墙的那张桌子旁,埋头吃饭的三个人中,戴帽子的那个就是当年跟着都江才一起,对智友下药的那个家伙。当时他就被智友给废了,如今居然还在跟着都江才混。

我心中冷笑,早已忘记了这混蛋的名字。

不动声色坐下,大娘上前招呼我。

“你最近倒是经常来哦。”大娘说。

“是啊。”

“还是要辣鱼汤和烧酒吗?”大娘记得很清楚。

“麻烦你了。”我点点头。

又有两个年轻人走进店里,在我旁边一张桌前坐下。

我瞥了一眼,他们的后腰上都别着刀。

只是怎么不见都江才的踪影?

最好一锅端了。免得费我两遍功夫。

我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后面三个,前面两个。主要要擒住那个混蛋废人,他跟都江才粘得紧,到时候不怕他不吐露都江才的行踪。

“我忘了带烟。”我掏出钱夹,将零钞递给大娘,“麻烦你,可以帮我买包烟吗?”

大娘推门出去,差不多走远了。

我慢慢将杯满上,举杯欲喝,骤然转身,将酒杯狠狠砸在身后右侧那人的头上!

五人不妨我突然发难,被砸之人捂头嚎叫,剩下四人瞬间愣神,随即抽刀应对。

我一手抄起筷子,扬手直接扎进一人的眼中,鲜血迸溅,那人痛苦嘶嚎。另一只手从后腰拔出匕首,朝着面前的两人挥刺过去。

我的刀给了智友,平日就用现在这柄匕首,没那么趁手,但胜在够锋利。

五个人转瞬间被我撂倒四个,

正要转身对付那个戴帽子的废人,突然后腰一凉,我被偷袭了。

回身一看,正是那个混蛋。

他将刀插进我的身体,手还停留在刀柄上,双眼惊恐地瞪着我,浑身哆嗦。

混蛋!是你扎了老子,你TM表现得像是被杀了一样!

我一只手钳住他,将他连手带刀扯了出来,

另一只手扬起匕首,扎进他的后颈。

他瞬间脱力,像一滩烂泥软了下去。

这一刻,我才感到后腰的伤口阵阵剧痛,有血汩汩流淌。

我顾不上这些,俯身揪住他的领口:

“都江才在哪里?!都江才在哪里??!”

(20211110 14:33)

他翻着白眼,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手机在他的衣兜里嗡嗡作响。

我将手机举到耳边,

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问道:“抓到他了吗?”

我认出是都江才的声音。

这个胆小的垃圾,连与我正面杠上的勇气都没有,自己躲在暗处,让这几个废物来送死!

“都江才,好久不见。”我掩饰不住声音里的蔑视。

“MD!”都江才恼怒骂道,“一群没用的家伙!”

“我跟你的弟兄们在这里等你。”我说。

“我要是空手过去有点不好意思,”都江才窃声笑着,“所以,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你。”

手机嗡一声轻响,他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看着照片,我一阵晕眩。

智友满脸是血,头发凌乱,望向镜头,有一只手举着她的身份牌,怼在她的脸旁边。

他抓了智友!

他竟然抓了智友!!!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耳边嗡嗡响,眼前一片血红。

落在都江才的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种恐惧不是怕都江才对智友透露什么,虽然我知道他确实知道很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种恐惧是,我怕智友死去。

我怕都江才杀了智友。

她不能死。

就算全世界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死绝了,她都不能死。

就算她知道了一切真相、恨我入骨、将我千刀万剐,她也得伤痕累累地活下去。

(20211110 15:19)

“赶快过来吧,时间不多了,”都江才在电话那头发出得意的笑声,“现在赶过来至少还能替她收尸!哈哈!”

隔着电话,我听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就听到一声短促的压抑着痛苦的喊声。

他在折磨我的智友!

如果智友死了,我让他们所有人陪葬。

油门踩到底,我冲了出去。

后腰处的伤口在汩汩出血,衬衫已被浸透。

街道两旁的路灯渐渐有些模糊。

我浑身发冷,虚脱,也许不等我见到智友,自己就先挂了。

但是,我不能停下,

能救她的只有我。

本来我就欠她一条命,大不了还给她。

我死死地握着方向盘,瞪着前方。崔武镇,你给我挺住!这是你欠她的!

警笛呼啸,警灯闪烁,数辆警车从我前面的路口拐出来,朝着同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一定是去救援智友。

我......去还是不去?

来不及思考,我的手根本不听使唤,方向盘一打,转入一条近路。

我的女孩,我亲自去救。

我比警方提前到达,

开着车在废旧车场寻找智友的踪迹。

到处一片狼藉,亦没有看到都江才的身影。

是我来晚了吗?

冷汗迅疾而下,混着脸上的血,渗进我的眼里,我几乎看不清楚东西。手也快要握不住方向盘。

智友,你在哪里。

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机械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台巨大的液压机正将一辆面包车卡在托台上,一点一点压了下去——车身已经被压瘪了一半!眼见就要成为一张铁皮!

有人在车里拼命撞击,试图逃脱!

我看到我的小姑娘,我的智友,

卡在狭窄的车门缝里,只露出来半边身子。

如果我死了,而你,安然无虞,那样也不错。

我打正方向盘,摁响喇叭,将油门一踩到底,照着液压机旁的操作箱奋力撞了上去。

巨大的冲击将车引擎盖都弹飞了起来,硬生生将智友从车门缝中撞了出来,摔在地上。

液压机停止了工作。

隔着车窗,我看着智友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看看发生了什么,扑到面包车的车门边,徒手奋力去掰车门。

她的同事还在车里,她要救他。

我也还在车里呢,我的傻姑娘。

力气已经耗尽,我根本无法凭自己的力量从车里出来,只能用手攀住车门,勉力钻出了车,扶着车门站着,看着我的女孩。

她转头,认出了我,一脸的不能置信。

我看着她,想对她笑一下,却不能够,随时都会倒下。

但是,已经够了,她还活着,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她看着我,似乎想要上前一步,

她的同事在液压机下的车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她回头想要查看,但又忍不住转头看向我。

隔着撞坏了的车,我也看着她,非常贪婪地看着她,

只想守着她,永远保护她,一分一秒也不分开。

因为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警笛由远及近,警车开过来了。

我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踉跄而去。

(20211110 16:47)

(眼看着崔武镇一步一步陷进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有个跟他打过交道的警察说得对,“你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恶魔啊”,一路看下来,大叔确实有一种骨子里的恶,但正是在这种“恶”的映照下,他对智友的全力以赴、不计后果、以命相托,他对智友动了妄念之后的惶然与克制,他那唯一的爱破灭之后的疯狂与偏执,才显得那么动人心魄。越往下写,越能体会到这个人物的复杂与全然。人性再幽暗,总会有光线从缝隙中星星点点漏出来。谢谢崔武镇这个人物,让我们看到了人性斑驳的另一种可能。我会继续写下去。谢谢。)

私人医生剪开黏在我后背上的衬衣,

我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跟了我很多年的医生,很少有这种反应,

我自然知道伤口有多么糟糕。

能活着撑回来,确实万幸。

处理好伤口,打好绷带,我在达哥(我的司机,亦是我的兄弟)的帮助下,勉力穿上衬衣,拿起一杯酒——智友肯定已经被警方救援、安排好了,我也需要一杯酒来平复一下。

敲门声急促,不等我应答,泰州快步推门进来。

“您还好吗?您为什么要单独行动?”他这是在质问我了。连最起码的尊敬都放到一边去了。

泰州啊,我吩咐你去盯紧了杧果,顺藤摸瓜把都江才挖出来,你倒好,竟然让那两个家伙绕开了你,给智友下了套,差点酿成大祸。

现在你还跑来质问我?

我疲累得不想解释,“都江才想杀了智友。”我说。

泰州脸皮绷得紧紧的,垂下眼,重重闭了一下:“就因为智友?你知道你刚才有可能会死吗?”

我被他气得豁然开朗,

“你知不知道在北港船上开枪的人是智友?!当着一群警察的面,她冒着身份败露的风险开了枪,她为了谁?!若不是她,你跟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这些日子以来,你又做了些什么?!”

“她为了我们,命都可以不要,我又为什么不能去救他?!都江才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泰州!泰州!!”我提高音量,按住泰州的后颈,将他提到面前来,

“我,可以信任你吗?”我几乎要盯穿他的眼睛。

血色从他脸上褪去,

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带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情同手足,现在你跟我说“对不起”?

泰州,我要的不是歉意,我要的是肝胆相照的信任和扶持。

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将泰州推开,转身,不再言语。

我打开保险柜,看着面前叠放在一起的两本护照,有片刻的愣神。

......

叹口气,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的预感。我拿出智友的那一本,心中有了安排。

办公室门口,

泰州在等着我。

自上次我对着他高声吆喝,这几天他都不见踪影。

再次看到他,心里有点不自在——说到底,他只是因为担心我。

“智友这些天都在医院,身体在恢复当中,警方安保也没有问题。”他向我汇报。

我停下脚步。

“但是很抱歉,都江才还是没有消息。”他声音低下去。

我回头看他,这孩子,有情绪,却仍然在认真做事,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吃饭了吗?”我问。

泰州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我问的话,竟然口吃起来:“没、没有......还没吃。”

“要去吃参鸡汤吗?”我又问。

“什么?”泰州张口结舌。

“去吃参鸡汤,就是我们经常去的那一家啊。”我轻松地说。

“......好。”泰州看着我的脸色,像是在努力揣摩弦外之音。

臭小子,哪有什么言外之意,不过一顿饭而已,

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泰州,是个好孩子,而另一个好孩子,我的智友,我正在替她做好安排,这让我心定了很多。

电梯口,我停住脚步,

“对了,你喜欢那家店老板的女儿是吧?”我突然发问。

“没、没有。”这家伙又口吃起来。还有点蒙查查。

“看来你没有把到人家。”我严肃地下了结论。

泰州脸上一副古怪的表情,这小子终于反应过来,无比认真地说:

“我真的没有喜欢她。”

哈哈,他说的当然是实话,是人家姑娘有意于他,每次见到他去,都两眼放光,是他这个傻子茫然无知。

反正我尽力了。

我看着泰州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有久违的暖意,伸出手,扶正他的领带:

“我知道你很努力。”我在夸他。

“咱们来看看缉毒科会有什么动作吧,如果被逼到绝境,都江才自然就会出现了。”我说。

“是。”泰州应答。

电梯门合上了。

今天是智友出院的日子,

我想见到她。

但除了克制,我什么也不能做。

现在,不论是她、我、还是隐在暗处的都江才,低调谨慎才是正理。当然都江才那家伙,他没有这么聪明。

我吩咐了泰州,将智友出院后的行踪汇报给我,

他果然做得尽职尽责,给我发来了这个:

一段详尽的视频。

那个叫全弼道的警察开着车,带她来到海边一间烤肉餐厅。她的另外两个同事早已在那里等着。四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吃着烤肉,喝着烧酒,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智友没有喝酒,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年纪最轻、俊秀腼腆的同事递给她一个黑色的保温杯。我无法知道保温杯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洋甘菊茶?

我看到智友拧开盖子,安静地喝着,

我看到坐在她身边的全弼道,眉飞色舞,殷勤却又很有分寸地帮她烤肉、给她夹菜,

我看到我的智友眼神放在她的同事们身上,轻柔地笑着......

她很少笑,

这种疲倦却又柔和的笑更是少见。

看得出来,她很放松。

她跟他们在一起,看上去自然又和谐,

仿佛她天生就是一个警察。

难道不是吗?

她的父亲不就是警察吗?

我的胸口像灌进去整整一个海洋,沉甸甸地拖着我向深渊沉下去。

只有我,

只有我一个人,

在孤独地下沉。

我拨通了电话,

江律师很快出现在办公室。

我把智友的护照放到她面前,“我们得送走一个人。”

江律师把护照拿起来仔细端详:“她是谁?”

是啊,她是谁?她到底是我的谁?

“一个朋友的女儿,订好机票,再帮她找个住处,找一间海边的房子。”我说。

“好的,知道了。”江律师领命而去。

我将转椅面向墙壁,再次打开手机,

泰州,你做得真是不错,不仅发来了视频,还有照片,

我的眼睛在智友的笑容上定住,

我自然是会下地狱之人,只是,智友,我舍你不得。

(20211111 11:47)

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坐在桌前,眼看着暮色将我吞没。

智友,你的心可真狠啊。想到这一点,我忍不住笑了,狠劲,也像我。

不,是像曾经的我。如今的我,已有了软肋。

废车场惊魂一刻之后,你住院,我养伤。我派了人盯着医院,你每天恢复了几成我都清清楚楚,你可曾有挂念过我?我是死是活你关心过我?

如今你出院,手机在你身上,你吃完热烘烘的烤肉之后,腾不出哪怕一分钟的时间给我打个电话?

我忍不住笑起来。

崔武镇,你也有今天?

达哥听到动静,开门进来,帮我把灯都打开。

“很晚了。”他关门出去的时候说。

我拿起手机,好,智友,你赢了。

铃声响了很久。一声接一声。

我固执地等着。

终于听到“咔”的一声,接通了。

我听到她的呼吸声,赶在她说话之前,平稳清晰地对她说:

“你准备一下,收拾好就离开,我安排你去国外。”

“不可以。”她说,隔着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带着陌生的硬净。

“智友......”我竟然不争气地将语气放缓,喊她的名字。

“我不会走,我还有事情要确认。”她提高了声音,快速地说,不容置疑的语气。

“尹智友!”我控制不住,有怒气在升腾,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严厉地高声喊她。

瞬间就后悔了 。她才刚出院,身体都还在恢复当中。

“听我的话,”我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如果都江才被逮捕,你就会有危险。”

她在电话那一端,屏息着不说话,

然后,

“那我会自己看着办。”她说。

“咔嚓”一声,电话挂断。

我举着手机,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她的余音,

那声音听上去,

从未有过的冷漠,疏离。

胸口像是被扪了一棍,

有些喘不上气。

“按照您的要求,我找了不少地方,您看一下,”江律师把Ipad递给我:“我把范围缩小到这两个选项,都是非常不错的海景房。”

手指划过,我的眼光停留在一张图片上,

宽阔的落地窗,面朝大海的阳台,遥远的淡青色的海面,还有暖融融的余晖,铺满整片天空。

我有一瞬间的走神,如果,智友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天天游泳,或者在海边无所事事地晃荡,她会不会时常露出像那天在烤肉店里柔和的、懒洋洋的笑容?

泰州走过来,向我汇报:“赵辰世见过车奇浩了。”

赵辰世?

我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张稍显猥琐的脸,眼神时常带笑,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精明。

他是重案组的资深警察,之前费了大力气追踪东训。在调查东训死亡的案件过程中,泰州发现他竟然是个隐藏很深的毒虫。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几包粉就把他拿下。从此以后,各取所需,倒也合作融洽。

“他说想跟您通个电话。”泰州说。

见了车奇浩?那会不会也见到智友了?

泰州给我接通了电话。

“哎呀,我的崔大哥,想要跟你说句话可真是不容易啊!”电话那头的赵辰世非常熟络。

“赵警官,有话请讲。”

“猜猜我今天在缉毒科见到谁了?”他笑着打哈哈,“是东训的女儿,尹智友!”

果然。

我等着他继续说。

“那小姑娘看见是我,脸都吓白了,哈哈,”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得意,“当时车奇浩就在旁边,上来就问‘你们认识吗?’幸亏我反应够快,我指着智友说:‘她不就是吴惠进警官吗,啊,现在是警长了,以前在案发现场见过几次面的,可是个办事能力很强的姑娘!”

我听着他声音,相像着那个场景,手中的电话渐渐攥紧。

“车奇浩那个老狐狸,转头就套我的话,问我尹东训的女儿查找得怎么样了,嘿嘿,人死了多少年了,现在他着急找人家的女儿了!”赵辰世还在喋喋不休。

“那你是怎么说的?”我问。

“我直接告诉他,没有找到!尹东训死后,他女儿也人间蒸发了。车奇浩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他要是知道尹东训的女儿就坐在他外面的办公室里,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他说。

“知道了。”我说。

“哎呀,我倒是真想知道,这尹东训的女儿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吴惠进警长的,是不是你的手笔啊,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啊哈哈!”他笑着说。

“你想知道吗?”我问。

“还真想知道你怎么办到的,她爸爸被你......现在她却成了你的......”他很好奇的样子。

“找个时间我亲自告诉你,”我打断他的话,“至于尹智友那边,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还用你交代,”他在那边笑着,更得意了,“今天下班的时候,那小姑娘自己跑来拦我的车,还真够胆大,还作势要挟我,说什么‘如果你把我的事说出去’那种话,我直接告诉她,我揭穿你的身份有什么好处,我才不会引火上身。而且,我还顺便把火引到车奇浩身上去了......’”

“怎么说?”我问。

“我告诉她,五年前,她爸爸被杀那个案子,就是被车奇浩按下来的,而且我故意问她,听说发现了一支枪,车奇浩会不会就是那个她想找的人。怎么样,这事办得漂亮吗?”他殷勤问道。

“很好。辛苦你赵警官,要不今晚,咱们就见个面吧。”我笑着说。

“那真是太好了,刚好我的存货也不多了。”他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安排了达哥开车。

杀人、处理尸体,他比较有经验。

车在夜色中开向江边。

穿过街道的时候,我看到摩天大楼上滚动的新闻播报,

出现了都江才的脸。

警方按捺不住了,公开通缉都江才和金澈虎。

金澈虎那个废人,估计已经被泰州彻彻底底整废了,

都江才,看样子我要加快了,

先处理了眼前这个吧。

我到的时候,赵辰世蹲在江边抽烟。地上脚边散落了数个烟头。

唉,贪婪的人向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江水翻涌,阴风阵阵。

“尹智友,尹智友,”赵辰世念叨着她的名字,饶有兴趣地问:“你把她带在身边做什么?”

“那是她想要的。”我淡淡地说。将死之人,多一句我都不想解释。

“天啊,”他摇着头,烟夹在指间,白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语气无比的诚恳、叹服:“我抓过很多坏人,但你才是货真价实的恶魔。”

我冷笑着点头,

这真是我听到过的最大的赞美了。

“你这种毒虫应该是无法理解的,一种信念罢了。”我不再看他。

他嗤笑一声,将烟头抛进江里,

“我不懂什么信念不信念,我只知道你要是想让我闭嘴,那就得付出更多的代价。”他一边说,一边把袖子撸了起来,露出满是针眼的胳膊。

“你看看,只给那点货肯定是不行的。”他自嘲地笑着,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那是当然的。”我微笑着说,看了看他的身后,达哥站在车旁,等着。

赵辰世回头看看,“真不愧是你崔武镇,”他笑不可抑转身向达哥走去,“好吧,让我来看看崔大哥的红包到底有多厚!”

刚刚走至达哥面前,达哥当心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将准备好的钢丝绳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终于反应过来,高声叫骂,奋力挣扎。

达哥将他死死摁住,从背后紧紧勒住他。

我悲哀地看着他,渐渐失去了气息。

四周一片静谧。

远处江上的汽笛像是飘荡在梦里。

我清醒地感觉到,我在失控。

赵辰世并不是非死不可,他其实很听话。

而且,他是警察。

为什么我要杀了他?

1,我不想给智友留下任何隐患,一丝一毫都不行。

2,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冲动,我在将智友推向无法回头的境地——只有这样,她才能紧紧与我绑在一起。

赵辰世真的没有说错,

我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魔,

骨子里刻着的邪恶。

(20211112 11:33)

警方通缉令一下,

我知道都江才该浮头了。

不管他叫嚣得多么张狂,从根本上说,他怯懦,而且沉不住气。

通缉令摆在面前,

他会有什么选择,也很明了,或者逃跑,或者投降,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出卖智友和我,换得某种默许和偷生。这倒是真有可能,跟车奇浩做个交易,两个人各取所需。

答案应该很快揭晓。

智友的电话打了过来。

“都江才准备偷渡离开。”她只有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手机放在桌上,屏幕的光熄灭了。

面前的合影,两个人望着我,无声地笑。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

阑珊灯火变得模糊,隔着玻璃,在安静的雨滴中慢慢变形。

办公室里,我抽出刀,试了试,收鞘。

泰州走进来,问我:“那个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智友。”我说。

“那有可能是个陷阱。”他脸上是焦躁的表情。

“你想太多了。”我看着他,“你对任何事情都抱持怀疑,总是找寻最安全的路。你是不是从未信任过任何人?连带着你连自己也不信任了......”

“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了。我相信智友。”我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迅速跟了上来。

“你留在这里,”我望着他,“如果出事了,总得有人带着东川继续往前走。”

昨天一夜的雨,海边码头的砂石场满地泥泞。

四辆车围住了砂石场一角停着的几辆车。

我从车上下来,朝着一辆车走去。副驾的车窗半开着,都江才含着烟,正在着急慌张地给谁打电话。

车停在这里,人等在这里,不是争分夺秒地跑路,而是急着给某人打电话,

看样子,他选择了第三条路走啊。

我望了望周边。

不知埋伏在哪里。

今天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彻底解决了。

“江才,出来打声招呼啊。”我说。

他推门下车,笑容满面,有恃无恐——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只是不知道今天智友是否会来。

“你来的正好,我还以为离开前见不到你了!”他含着烟,喷着烟气,笑着说,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

烟嘴一吐,他身后的马仔们拿着刀冲了上来。

我忍不住冷笑,这些都是我当初教给你的,今日跑来现眼!

我直接赤手空拳撂倒两个冲到面前的喽啰,江湖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都江才见我靠近,抽出刀,一把制住身边一个东川的兄弟,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使劲一划,兄弟倒在了地上。

我纵身而上,没有再给他机会,一拳过去,挥掉了他的刀,照着他的太阳穴猛击下去。

他奋力挣脱,捡起刀,朝着脚手架的奔逃。

都江才,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我追了上去,听到身后炸开一声枪响:“不许动!”

车奇浩,你终于按捺不住要收网了,是了,这是你的风格。

你以为你真能如愿吗?

都江才越逃越高,

他是在自寻死路,还是在结设陷阱?

既然警方露了面,那你就只能快点了断了。

都江才就在眼前,拐过一个狭窄的脚手架通道,他突然回身,借着拐角横劈一刀,重重砍在我的后背上。

真TM疼啊。

“你应该很久没被砍过了吧!”都江才举着刀,刀刃带着血。他得意地狞笑,却并不靠近我。

是的,他一直怕我。

我直起身,从后腰拔出刀——到这个时候我才拔刀,因为他实在不值得——笑着说:

“是啊,这还能让我回想起过去,不错啊。”

都江才一声怒吼,扑了上来。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以前不是,

现在不是,

纵使他砍了我一刀后,他仍然不是!

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突然转身朝着一个细窄的梯子往上爬。

你还能往哪儿逃?

我一把抓住他的脚,将他从梯子上拖了下来。

他发疯一般,举着刀乱劈乱砍,嘴里吼叫着。

我瞅准时机,一把打掉他的刀,顺势一挥,将刀尖扎进他的肩头!

他抬头看我,面色扭曲,从嗓子眼里发出古怪的嘶叫。

我毫不犹豫奋力将刀拔出,他噗一声倒在了脚手架上。

肩头的血往外喷溅,他蠕动着,声音似哭似笑:

“MD,QNMD,我本来想要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我俯视着他:“只可惜你从一开始就做了愚蠢的决定。”

他趴在那儿,抬着头,瞪着我,脸上满是痛苦和狰狞的仇恨,恨意几乎隐藏了他所有的黑眼珠,我只看到他那苍白泛青的眼白。

他深吸一口气:“你不用得意,你,也,一,样。”

我只觉眼前一花,只见他不知从身上何处取出一柄匕首,暴起,照着我,疯狂地扎、扎、扎、扎了下来。

(20211112 15:51)

(明天进入第六集了,我习惯在写之前将剧集再细看一遍,刚才就看到全警官和智友,两个人坐在智友家的地板上,喝着啤酒,看着窗外的飘雪,智友的心扉在慢慢慢慢打开,甚至愿意告诉对方,她喜欢坐在海边......我只觉得止不住的心酸,此时,此刻,飘着雪的夜晚,崔武镇在荒山孤庙,一个人醒来,在黑暗中睁着眼,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听着风中铃铛晃动的轻响,心口因为思念才慢慢慢慢回暖。唉,智友当然有幸福的权利,当然有努力不成为怪物的权利,但是崔武镇,也许一生中真正想要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守着一个人,却只能是镜花水月,意难平。)

匕首扎进我的腹部,都江才死死地摁着刀柄,不松手。

他咬牙切齿的面孔在我眼前扭曲,像徘徊在地狱之门的厉鬼。

力气在渐渐消散,

手里的刀滑了下去,

我慢慢瘫软。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将他推开,

匕首随着他的手脱身而去,

我听到“噗”的一声轻响,全身的血似乎都朝着腹部的创口往外喷涌。

我终于倒地。

“崔武镇!你也有大意的时候!”都江才提着匕首,俯视着我,不能自控地狂笑起来,从未有过的得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我告诉你,就算死,我也不会一个人死!”他面色一寒,举刀向我刺来。

“砰!”一声枪响,子弹擦过都江才的手,将他震在那里。

“不许动!”一声爆喝在耳边响起。

我看到我的女孩,我的智友,站在脚手架旁的另一条栈道上,正举枪瞄准着都江才。

一身黑衣,专注、冷酷,威风凛凛,犹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是我的小姑娘,

她长大了,

她来救我了。

“不许动!”她将枪口稳稳地对准都江才,这才转脸向我,“起来!”她向我喝道。

她的眼里、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担心、害怕和焦急。

智友,我......我真的站不起来了......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女孩失望啊,

我拽着栏杆,奋力站起身。

“快跑!”她冲着我大喊。

我看着她,摇摇欲坠。

“快跑!快点!”她眼神坚定,命令我。

一边说,她一边向我的方向慢慢挪动脚步,直到将她的身体完全挡在我面前,拦在我和都江才之间。

她在保护我。

我看着她的背影,感觉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活着。

活着。

我要活着,才能再见到她。

我扶着栏杆,踉跄而下。

(20211115 10:11)

我真的不行了......血快流尽了,眼前一片空茫,我一头栽倒在沙堆上。

不行!

爬起来!

从现在起,这条命是智友的,你没有死的权利。

我挣扎着站起。

“崔武镇!!”身后传来一声大喊。

我慢慢转身,

是车奇浩。

他端着枪,指着我,一点一点向我靠近。

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跟都江才没什么两样。

到这一刻,我彻底看清,为什么这个人是个小人。

这个人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时刻,等待自己最安全而对方最软弱的时候才会下手。他将东训置于险境,等待将东川一网打尽、皆大欢喜,他才会给东训恢复身份,但他等来的是东训的死,而他,毫发无损。这一次,他布置好了陷阱,等待我、都江才、甚至是智友全部现身、几败俱伤后,他才像那个贪婪又慢吞吞的老蜘蛛一样,慢慢爬近。

“你现在是现行犯了。”他笑着对我说,走得更近些。

我慢慢将手举起。

一辆黑色的车,从他身后无声贴近。然后,突然加速。

车身擦着他,迅疾而过,向我冲来。

车奇浩惊慌之下,对车鸣枪,打偏了。

车在我身边急刹,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是泰州。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救。

泰州开着车狂奔,始终一言不发。

我捂着腹部,靠着车窗,根本坐不住,身体在不停往下滑。

这次估计真的要挂了。

我想到智友,

她在保护我,

她跟我都很清楚,当我逃走,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是豁出她的一切在保护我。

想到她现在,一个人,站在寒风凛冽的脚手架上,面对着都江才,下面,是挖好陷阱的车奇浩,

我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不知道她和我还有没有机会并肩站在一起,如果有,我绝对不会一个人先离开。

车窗外是辽阔的农田,渐渐模糊,

耳边依稀听到泰州在疯狂摁着喇叭,车快得要飞起来。

终于,车停了下来。

我推开车门,勉力而出,是一个荒废的隧道。

我靠着道壁喘气。

泰州扶着我,拿出一支手机:“这支手机很安全。”

我满手是血,根本无法接住。

泰州将手机放进我胸前口袋。

“......你走吧。”我说。

“你......一个人可以吗?”他问。

我已经没有更多力气回答。

我奋力攀爬着落满雪的山坡。

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听到踩雪的咯吱声,还有鸟或者什么野兽蹿过树林的动静。

我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

不停的走。

不停的走。

直到,我看到了远处、黑暗中,漏出来的点点灯火。

近些,再近些,

我终于摇摇晃晃跨进了那积满了雪的院落。

听到动静,门打开了,

师父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的我。

寺庙那小小的殿堂里,有黄融融的光透出来,将师父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我无法看清师父的脸,

他立在门框里,像一尊慈悲的神。

师父。

我回来了。

双膝一软,我倒在雪地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有人将我架在火上烤,

一边还喊着我的名字。

是地狱之火在烤炙我吗?

让我挣脱。

放我回去。

我还有放心不下的人......

一声呼唤,我惊恐万分,骤然睁眼!

眼前是无限靠近的两张脸。

他们在给我疗伤。

我喘着气,努力辨认,

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

还有一张,是师父的脸。

师父的样子,竟然一点都没变。

我心里一松,

是回到小时候了吗?

父亲病逝,母亲无法忍耐贫困,抛下我离家出走。很小,我就跟着大哥在道上混,吃了很多亏,但打架非常狠,倒也渐渐崭露头角。后来被人砍了扔在山脚,是师父下山看到,将我救回寺庙。给我吃、住,教我读经。但枯寂的寺中生活如何能困住桀骜想要出人头地的我。师父见我心始终不静,从未出言指责,只是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我偷偷离开,连个告别都没有,几十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是如此天性凉薄。

我记得当初,师父曾经说过:“你的心太大,这间庙太小,只有分开,各自为安。”

如今,我走投无路,又回到师父这里。

有师父在呢,

我放心地昏昏沉沉。

后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噩梦。

我又回到了东川体育馆,满地的血,都江才对着我狞笑不止......

一身冷汗,我再次醒来,

他们好像将我挪到了另一间房,似乎是我曾经住过的房间。

地上铺着垫子,我睡在垫子上,手背上挂着点滴。

炙热的感觉已退去,

除了冷意,我很清醒。

雪光从窗户映照进来,是冷静的藏蓝色。

雪花在静夜中缓缓飘落,坠在树枝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寺庙廊下的铃铛在风中轻响。

智友,

此时,

此刻,

你在干什么?

(20211115 12:03)

我睁着眼,

直到天光微明。

胸口揣着那个小小人儿,身上渐渐回暖。

床垫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泰州,也只会是他。

“你好吗?”泰州发来信息。

“都江才死了。是智友开的枪,两枪。”

我闭了闭眼。

智友怎么办?

“应该不会是太严重的定性,他们让她回家了。”

车奇浩设下陷阱,目标在我。现在我逃了,都江才死了,他不可能会放过智友。

“据说智友开枪的时候,那个姓全的警察就在一旁......他是见证人。”

他一定帮了智友。否则,智友现在只会在警局接受调查问询,而不是回家。

腹部的创口一阵疼痛,提醒我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

手机又是一个轻轻震动,

泰州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模糊的夜。有两个人并排站着,望向天空。天空正飘洒着雪花。

那是我的智友,她身边站着全弼道警察。

他们站立的地方是智友家门口的那片小小平台。全弼道提着两个黑色的袋子,估计是啤酒。智友穿着一件衬衫,我有印象,好像是橄榄绿的那一件——她似乎很喜欢这个颜色,跟当初送给我的保温杯颜色一样。

他带着酒来看望她。

她穿着衬衣——这么冷的夜,她甚至没有加一件外套——来给他开门。

他们一起站在冬夜里,看雪花飘零。

照片很糊,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看出来,我的小姑娘姿态很放松,

就像之前在那间海边的烤肉店里,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给她烤肉,她笑得柔和、疲倦,却很放松。

我倒回床垫上,伤口痛得像是要重新裂开。

胸口一阵冰凉。

我把手机扔向屋角,

躺在地上,

等待天亮。

山中寺庙,雪后初晴。

我闭着眼,听到寒鸦飞过天空时的鸣叫,

我还听到师父在扫雪,扫帚划过雪粒,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如果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

如果我没有将智友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一样从街角救回,

如果我没有杀了东训,

如果我没有离开师父、离开寺庙,

如果我没有在道上混、被人追杀,

如果母亲当初没有丢下我,

如果父亲没有那么早得病去世,

如果......

今天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早就学会了永不回望,只有这样,才能咬着牙撑着走下去,

但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早晨,我感到彻骨的悔意。

满头的冷汗。

吊瓶已经打完。

我的力气仍然无法支撑着我站起来。

我只能爬到门边,将门推开。

阳光迎面扑来,冷冽又清新的空气激得我一个哆嗦。

师父站在院子里,停下手中的扫帚,望着我。

“我还以为我们死后才能再相见,没想到会这样相遇。”师父说。

他的脸看上去温厚平和,就跟数年前一模一样。

师父温和地笑,问我:“你还在四处打架吗?”

我心底一阵刺痛:“我......别无选择。”

“人生根本就是一场战争,我想活下去就只能这么做。”我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在他面前说着这些逞强的话。

师父了然一笑,跛着腿,慢慢走近我。

师父当年亦是黑道上的风云人物,后来家破人亡,自己也被打折一条腿。自此后,他隐身孤庙,孑然一身,自得心静。

我自问做不到他那样。

我的贪念太盛。我不服气。

“因为你不愿认输和屈服,人生才会是场战争。”师父看着我,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过不同的生活。”我抬头望向远处山巅,阳光虽然洒在身上,我仍然觉得冷。

“你生命中出现了值得你信任的人了吗?”师父问我。

数年前,师父曾经问过我这句话,师父说,一个人的一生中,没有信任的人,也不被任何人信任,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当时我的回答是:不。

唉,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活死人罢了。

后来我的生命中出现了泰州,还有东训。

如今,师父再次问我,

我的眼前划过智友举着枪对着我怒喝“快跑!”的样子,

这一次,我的回答是:点头。

“那就够了。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吧。”师父拿起扫帚,继续扫雪。

我靠着门板,抬头看看墙上的日历,恍如隔世。

(20211115 15:27)

在屋角找回手机,我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她不说话。

我甚至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

智友,为什么不说话?

能打通这个电话的只有我,你知道是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智友,我今天会在这里,你过来找我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她在电话那头,仍然什么都不说。

我说了地址。静默。然后她将电话挂断。

始终没说一个字。

发生了什么?

劫后余生,说的是我,也是她。在这条秘密的电话线的两端,只有我和她。我有满腔的话想要对她说,她却一言不发。

她没有应允,但我知道她会来。

下午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廊的木阶上等她。

天色黑下来,师父在殿堂里点亮了白蜡烛。

烛火透过窗户,将暗夜点染出一丝暖意。

我坐在木阶上,已觉不出冷。身体冻僵了,心口却怀着热望。

“都准备好了。”师父走过来,对我说,看我一眼,又跛着腿走远。

我几乎无法再坐着等,站起身,望眼欲穿。

终于听到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终于看到我的女孩急匆匆地向我而来。

那一刻,百感交集,冷冽的空气都是清甜的。

我看着她走近我。

不知她一路走了多久,站在门廊的光影里,她的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嘴唇被夜风吹得红滟滟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被雪水洗过。

我的女孩,在冬夜里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动了妄念。

我想拥她入怀。

见到她,心定了。

我回身坐下,招呼她:“坐下吧。”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我,没有想象中那样欣喜,甚至有些无措。

她揸着手站在我面前,并不走近,问了一句:“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看着她,温和地回答:“很痛。”

“我很久没被刀砍了,好痛。”

“我都忘了,原来有这么痛。”

智友,我终于有了可以对她喊痛的人,那个人就是你啊。如果你肯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跟我一起捱过这漫漫冬夜,再痛,再冷,我也可以忍受。

她看着我,仍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脸上是古怪的表情。

“都江才寄了一张照片给我。”她说。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的心瞬间结冰,沉入谷底,无法呼吸。但我兀自笑着,接过照片,低头看着。

照片中,东训穿着警服,和他的一大群同事站在警局门口。警察们都举起右手,像是在欢呼。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包括东训。

东训的警服右边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宋俊受。

照片一角,留存着时间的痕迹:04、03、30。

“这是17年前死去的宋俊受,缉毒科的警察......”智友非常缓慢地问我:“我爸爸是警察吗?”

我从照片上抬眼看她。

我看着她,无法出声。

我几乎是在哀求她了,这酷刑,我承受不住了。

“对,东训以前是警察,是车奇浩派他来东川卧底,目的是打垮我们的组织。但东训背叛了他们,他选择和我站在一起......”我说,有泪意涌上眼底,如果真的是这样,该有多好。

她站着,我坐着。她就那样,自上而下看着我。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门廊的灯将她的脸照得惨白。一切都是凝固的,只有她的眼,在无声燃烧。

她,一个字都不相信我。

“我之前告诉过你的,是东训救了我一命......”我像垂死挣扎的鱼,在岸上徒劳跳跃。

“我们进去吧。”我用这句话作为对峙的收梢。

再多坐一刻,再多说一句,我就会无法控制自己,或者将一切全部吐露,或者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我无法面对她的眼睛。

转过身,力气已被耗尽,我没有回头招呼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寺庙殿堂。

师父在殿堂里给东训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祭台。东训的牌位立在正中,白色蜡烛,火苗飘摇。

智友在祭台前跪下,祭拜父亲。

我站在一旁,既没有看她,也没有望向东训的牌位。

我的灵魂已飘荡远去。在这个冬夜里,我无比清楚地知道,我,已经失去她了。

想到这一点,痛如万箭穿心。

躺在寺庙里,听雪花飘落,我设想过一万种与她相遇的可能,

没有一种可能会走向善终。

那一刻,有泪在汹涌,却一滴也流不出来。我一生中从未如此绝望过。

“我连我爸的名字都不知道,”智友缓缓开口,“两个名字,两个身份,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像站在悬崖边一样。”

我安静地听着。

“他们年轻的时候,相识、相爱,然后生下了我。那时候他们才19岁,太年轻了。贫穷,不断的争吵,妈妈带着我离开。她是多么倔强的人,生了病,也从来不提爸爸。我是多么害怕。害怕妈妈死去,害怕没有爸爸。直到爸爸找到我们,妈妈已经无法说话,她将我的手放在爸爸的手里。从此爸爸将我带在身边,再也没有离开......”

我坐在她的右后方,看到她的侧脸。融融的烛光在她脸颊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那个从未离开她的爸爸,是我亲手杀掉的。

她一生的幸福毁在我的手里。

此刻,我看着她,心中妄念翻涌。如果一切能够重头来过,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放下,只要能将她揽在怀里,听她安静细碎地说着话。

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

“每当东训有空的时候,他都会独自消失,我还以为他在外面有女人。某一天,我偶然看到他,忍不住跟踪了他,我很好奇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到了还是离开了。如果对方能让东训露出那种笑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胸中被温柔充满,“我后来才知道......是你在那里,在那间房子里等他回家......”

智友终于转身看我,眼里盛满了哀伤和迷惑。

我正视她:“你爸爸是尹东训,无论是生是死,他都是东川的一员。智友,不要动摇,别忘记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上帝饶恕我。

她的眼中盈满了泪:“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看着她:“因为想杀一个人,是需要确信的。我希望你能自己找到答案。”

上帝啊,请你饶恕我。

她转过头,看着东训的牌位,不说话。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将祭台上的茶杯端起,一饮而尽。

“智友,你还有事需要确认吗?”我问。

如果你问我,我就告诉你,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我看着她,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告诉我吧,你还在犹豫什么?

如果非要来一个了断,将一切埋葬在这个冷夜的荒山,也不错。

她看着我,身子微微向后退缩,眼睛却牢牢锁在我脸上。

她是我一手教大的,她在想什么我怎会不知?

她内心的天平已经失衡,可是纵然翻江倒海,面色却依然平静。她一向如此。

我太了解她,

如果她拿着照片,对我哭喊、质问、歇斯底里,也许她才是相信我的,

而此刻,她那惊人的沉静和默然,让我知道,她内心深处是怎样的答案。

那一夜,我们的眼泪都没有坠落,

她坚持离开。

我安静地睁着眼直到天明。

(20211115 17:51)

(这一段真是写得心力交瘁。)

(关于在寺庙中,崔武镇连着说了两次“上帝饶恕我”,做一些解释。从根本上来说,崔武镇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实在要说有,那也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有仇必报、人不负我我不负人那一类的。他虽然受恩于师父,又在寺庙待过一大段时间,但佛法何尝在他心中扎根?不过清泉石上过,流淌去无踪。这么多年来,他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的,他信的是自己。但是,遇到智友,一切都变得不同,他有了牵挂、嫉妒、欢喜、生闷气......诸多小情绪,他开始惶恐、害怕、侥幸着,却又胆战心惊。他总觉得护住了智友,一切都可以由他来掌控,他忘了,智友会长大,会思考,真的会自己去寻找答案。当智友把东训穿着警察制服的照片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乱了方寸,既想坦白,又垂死挣扎想要继续把谎言维持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不失去她,就只能不停地说谎话。但心理防线已经千疮百孔,惟望满天神佛垂怜于他,所以逮谁是谁,在寺庙中有“上帝饶恕我”这样的念头也不奇怪了。)

天色大光。

我木然地合上眼。

耳边响起智友说过的话:“(爸爸)两个名字,两个身份,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像站在悬崖边一样。”

突然心中雪亮!

她说的是她爸爸东训,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尹智友?宋智友?吴惠进?毒贩的女儿?警察的后代?卧底?警察?黑道组织?缉毒斗士?

哪一个是她?哪一个不是她?

她一样是站在悬崖边上,每分,每秒,无法前进,不得后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若不是胸中仇恨在支撑着她、燃烧着她,

恐怕她更愿意纵身一跃,彻底远离这无间地狱!

智友!

智友!

阳光穿透窗棂,洒在我脸上的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她的纠结和痛楚,

压抑了一整夜的泪水,

终于汩汩而下。

我一生中只为两个女人流过泪,

一个是妈妈。她弃我而去,任我如何哭喊,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一个是她。我骗她。负她。亲手掐断她幸福的可能。她却连当面质疑我都不忍心!

昨夜离去前,她本已走远,又停下来,回望。

我站在廊前,没有勇气再前进一步,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将她狠狠狠狠抱住。

她的眼里有担心、疑惑、迷茫、无助,

她的眼里还有我视如珍宝的一样东西——信任!

事到如今,她仍然像个孩子一样,眼中盛有对我的信任!

一想到这一幕,我只觉心如刀割,将头埋入被中,呜咽出声。

我在房里躺了一天。

师父进来帮我把灯打开,我亦无动于衷。

智友,找不到她要的答案,她不会罢休。

我的女孩,就是这么倔强。

暗夜中,我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心中一阵惊喜,

智友,她又来了吗?

是一个男人的脚步,沉重,急促。

我悄悄起身,靠在门边,从门缝中往外看。

寒凉的夜月下,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全弼道。

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师父迎上前去。

他拿着手机,举给师父看,屏幕亮着:“见过这个人吗?”

“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最近没什么人来我们寺庙。”师父看了一眼,摇摇头,语气平和。

全弼道不太相信的样子,朝着亮灯的房子走近几步。

我隐在门后,手在身边摸索着趁手的工具。

“天气变冷了以后,就很少有人过来。”师父仍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全弼道似乎想要探查个究竟,电话铃声响了。

他接起电话:“喂......你在哪里......好,我现在过来。”

他简单向师父点点头,转身离开。

师父没有看向我的方向,站在院中,抬头看看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

门后的我,一身的汗。

既然所有的人都想要一个答案,

那就不要再兜兜转转了,

就由我来盖棺定论吧。

我将电话打给泰州:“智友应该是没办法完成这个任务,你去除掉车奇浩吧。”

“是,我知道了。”泰州说。

(20211116 12:03)

坐在寺庙殿堂里,看着白烛摇曳,我想到智友离去时候的眼神。

千言万语,她终于是什么也没问,走入茫茫夜色里。

我说过,我了解她,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

她追寻了这么多年的答案就在眼前,我和车奇浩,一定有一个人在撒谎。一定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凶手。面对我,她保持了沉默,那么她一定会去找车奇浩问个清楚。

我知道她的倔强,也知道她的狠气。

必要的时候,她会杀人。

我不关心车奇浩的死活,但我绝不允许他在死前对智友说些什么。

我想再赌最后一把。

如果车奇浩死了,东训死亡的真相只有我和泰州知道。智友,将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个诱惑太大了。

所以,泰州必须赶在智友见到车奇浩之前将他解决了。

我又补了一个电话给泰州:“看着智友,她可能会有所动作。”

聪明如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走到院子里,墨蓝的夜空,星星触手可及。

如果,

如果能和智友站在这样的星空下,哪怕只是片刻,我也愿意杀人放火。

我从兜里拿出打火机,

这个浅金色的都彭,自从东训送给我,就没有离开过我。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虽说混黑道的,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哪要过什么生日,但是,在东川体育馆,东训在跟我练拳的间隙,突然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真的笑不是笑,哭不是哭。

他竟然记得我的生日。

是人都有感情的,黑道大哥也不例外吧。

我当时那美滋滋的心情至今还记得。

拳也不打了,

两个人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喜哞哞地拆礼物。

淡金色的都彭,看到的第一眼我就很喜欢。

“用用看吧。”东训拿出两支烟,小眼神得意地看着我。

“你是希望我多抽点烟早点死吗?”我还在傲娇。

“个臭小子!”东训捶我一拳。

两个人含着烟,用崭新的打火机点燃。

“别再用那种抛弃式打火机了,你可是老大,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要有气势!”东训笑着说。

我还在傲娇,甩着打火机盖:“咋没声音啊?”

“这不是声音啊,这么清脆,这可是正宗都彭的声音啊!”东训取笑我。

我将打火机盖打开、关上,打开、关上,玩得不亦乐乎。心里暖烘烘的。

东训在一旁笑着不语。

直到那一天。

处置一名叛徒,

心中尽是戾气。

我手里握着打火机,一拳又一拳向那人打去,

打火机上沾满了血迹。

当我打开打火机,想要点一支烟,从打火机盖的夹层掉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闪着绿光的微型追踪器。

都江才自告奋勇帮我在门口守望。

我整个人都是木的,

走进东训长租的那个房间,不知从何入手。

我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将他所有的东西都砸个稀烂,

一边翻找,一边流泪,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怀疑自己的兄弟,我还是不是人啊?!

然后,我看到了天花板烟感器旁那个暗格。

我的手抖得几乎无法将暗格撬开,

当那个小型打字机出现在我面前,当我在打字机的缝隙里找到一张残余的纸片,上面写着“......2016年11月6日,崔武镇和尹东训等五人前往制毒工厂......”

我的世界,塌了。

眼泪反倒没有了。

只想杀人。

杀人。

他是东训啊,与我并肩12年的兄弟,救我一命的恩人,他竟然、竟然是个......卧底。

我想跟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

恍如昨日。

不敢回望。

在这个清冷的冬夜,却又全部涌现,历历在目。

我将从殿堂上取来的东训的幡条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的名字,

尹东训。

是我一笔一划亲手写下。

每一笔,每一划,仿佛镌刻,又仿佛剥离,将曾经深深刻进我生命的东训,一点一点剔除出去。

打开他送我的打火机,

我点燃了幡条,

“尹东训”这三个字在火苗中融化,渐渐湮灭。

东训,车奇浩早该死了,他对你不起。智友,她会好好的,你放心。你的真实身份,你的执著热望,就都随着这灰烬飘散远去吧。

夜深了,

我在等一个消息。

真相呼之欲出,命运的绳索渐渐收紧,

心里倒宁静了。

并肩前行的两个人,

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两种情况,总是要选一样,

不管是哪一样,携手或背离,信任或仇恨,

都会是刻进血液里的牵绊,

永远无法漠视,

也永远无法忘记。

这就够了。

泰州的电话终于打来。

“我动手了,但是,他还活着......对不起。”泰州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陌生。

我回头看看师父的屋子,灯还亮着,也许他还在做晚课。

乌云翻涌,在我头顶的夜空停驻。

寒气顺着布鞋从我的脚攀爬上来。

“我以为他......”泰州嗫嚅着说。

我举着手机,手指已经僵了。

“......当时,智友也在现场,她说不定已经知道真相了......必须杀了她。”泰州的声音里夹杂着金属电流的坚硬。说这种话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坚决。

我望着远处山上黑黢黢的树影,安静,却有着狰狞的线条,声音无比柔和:“告诉我整个过程,不要有任何隐瞒。”

车奇浩晚上喝了很多酒,是被全弼道送回家的,但全弼道没有逗留就离开了。

泰州趁机入屋,袭击了车奇浩。车奇浩被扎数刀,倒下。泰州在搏斗中受伤,离开了房间。

在楼梯拐角,泰州看到了匆匆上楼的智友,躲到了楼梯后,亲眼看着智友推门进了车奇浩的房间。进房的时候,她抽出了刀。

“她在车奇浩的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我问。

“大概15分钟左右。”泰州回答。

“够了。”我在心里说。判断出智友的身份,将一切和盘托出,15分钟足够了。

“你怎么知道车奇浩没死?”我问。

“......因为,因为我在楼下听到了枪声,车奇浩有枪,我看到的。而且,智友应该也有枪。不论是谁,如果车奇浩死了,就没有开枪的必要了。”泰州回答。

我心中冷笑,是吗?泰州,是你说的这个原因吗?还是你根本就很清楚你并未杀死车奇浩。泰州啊泰州,你死人堆里打滚这么多年,杀过多少人,有没有弄死一个人,你心里不清楚?

我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然后呢?”我继续问。

“我在楼下,并未走远。我看到全弼道又折了回来,他肯定是听到枪声了。”泰州说。

“很快,智友从楼上顺着绳索爬了下来,她的身上多了一个双肩包。之前进屋的时候没有。”泰州说。

应该是这样的,泰州刺伤车奇浩,他前脚走,智友后脚就进来了。车奇浩以为是之前的杀手折返,掏出手枪向智友开枪。然后,两人对峙兼对质。智友在逼问车奇浩的过程中,车奇浩判断出智友的真实身份。车奇浩拿出一个装有某种证物的袋子交给智友。这时候,全弼道回来了,智友只得逃离。

一定是这样的。

“她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没看出来。”

“接着说。”

“她背着包跳进她自己开来的车里......有一段时间,没有出来,也没有发动车子,她就待在车里。”泰州说。

她在看从车奇浩那里带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与东训有关。

我的身上越来越冷,师父的房间,灯仍然亮着。

“应该是全弼道报警了,有警车和救护车开过来......智友这才发动车子,开走了。”

“我开车跟着她,她......她......”泰州有些犹豫。

“她怎么了?”我的声音已经完全结冰。

“她像是喝醉酒的人,车在路上打漂。”泰州说。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不管那个双肩包里有些什么,

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

我再也无力将电话举着,只能垂下手臂。

竟然有一种悲凉的轻松。

智友,看来我们是要把彼此刻进彼此的血肉里,不死不休。

命运指给我们这样一条路走,

那就走吧。

“你在听吗......在吗?”手机里传来泰州的声音。

“我在。”我将电话重新放回耳边。

“......智友她将车停在一个交通岛旁边,从车上冲下来,倒在车边......”泰州的声音停住了。

我没有催促,耐心等着他的话。

“......她满脸是泪,面孔扭曲,呕吐了。”泰州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执着电话,站在院子里,

抬头,头顶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只见星星,没有月亮。

我了解那种感受。

当巨大的真相带给智友彻骨的冲击,

那是一种撕裂的、颠覆的、肢解的、剖开的、血淋淋的痛悔,

是一种只想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放弃。

我懂。

因为我也曾经经历过。

泰州已经挂了电话,

如果他还在线上,

我想告诉他:

等到他再次见到那个姑娘,

她已经不是智友,

她是复仇女神,

是真正的杀神。

(20211116 17:51)

我穿着布袍站在山巅。

初升的阳光慢慢照到了我的脸上。

智友,

一夜的煎熬,我几乎能听到你在熔炉中的嘶吼。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着、听着、与你一同煎熬着,

因为,我就是那个亲手将你送入熔炉的人。

智友,

多么想这样的阳光也照耀着你,此刻,永远。

江律师打电话过来:“请您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警方正以杀害都江才的罪嫌在追捕你。”

我放下电话,抬头望远,

清晨的荒山,泛蓝的天空,寒鸦从头顶呱呱而过,树叶掉尽的枯枝显现出一种黑色金属般的质感。

我感到孤寒。

如同置身荒岛。

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失去智友,

我失去了整个世界。

转头看看四周,

只觉茫然无措,

一尊石佛立在我身边,

无声又慈悲地看着我。

向师父拜别。

他只是宽和地看着我,

什么都了然,什么都不说。

他已成佛。

而我,还在红尘中打转,非要寻一个答案。

回到房间,我换下布袍,看着镜中的自己。

腰上厚厚的绷带仍在渗血,

我裸着上身,胸口的刺青醒目,安静,已经与我融为一体。

我想到那个阳光明亮的房间,

那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女孩推门进来,

她很少穿白色,清新得像夏天午后盛开的栀子花,那是妈妈曾经最喜欢的花朵。

我亲手在她的胸口镌刻。

我还记得她微红的耳廓,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

那时候的她,眼里盛满了对我的信任,

那一刻,我就是她的全世界。

如今,

那个刺青是否还在?

达哥开着车在山脚等我。

我坐在后座,慢慢将衬衫的领子顺好。

打给泰州的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我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心中一片空茫,意冷心灰。

奔忙半生,我在忙些什么?我又得到了些什么?

命运终究还是抛弃了我,只是它心有恻隐,掩面不肯正对我。

我能怎么做?

妈妈抛弃我。

东训背叛我。

现在,智友,智友,

我长叹一声,这个名字在我胸膛里星火燎原,燃起熊熊烈焰,

如今的我,对她来说,唯一的价值不过就是仇恨的光源,她要飞蛾扑火。

来吧,

也许只有到那个时候,

我才能真正拥你入怀。

值得。

车停在警厅门口。

我从车上下来。

几个警察正急匆匆冲出大门,看到我,都站住了,一脸的震惊,不能置信。

其中一个正是全弼道警官。

我将西装的扣子扣上,看了他一眼,越过他,走进警厅。

一个警察在身后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崔武镇!”

脚步纷沓,警察们追了上来。

我坐在审讯室里,气定神闲。

他们架起了录像设备,如临大敌。

封闭四方的房间,头顶是枯燥的白炽灯——我有多少年没进过这种地方了。

一张桌,全弼道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握着一支笔,笔端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警察,站着,手里拿着一沓照片,不停翻看。

任你们如何表演,我无所谓,我只想见到我的小姑娘。

在知道了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的真相之后,我急于想要见到她。

年长警察将一张照片放到我面前,

照片是一把带血的刀,标着“1号证物”,

是那把跟都江才搏斗时,从我手中滑落的那把刀。

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年长警察又甩了一张照片过来,

一张死人的脸,我竟然辨认了一下,才认出,那是都江才的脸。

他瞪着眼睛,口中鲜血喷溅了一脸。

他终于死了。

嘿嘿,我的小姑娘果真是个狠角色。

“这是你干的吧?”年长警察质问道。

听到问话,全弼道突然抬头看着我,

我亦抬头看着他——

——是我干的?全弼道警官,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这是谁干的吗?

当时我在智友的掩护下走下脚手架的时候,你可是赶了过来的,当时的都江才可是活蹦乱跳的。

“车组长也是你派人去杀的吗?你的理由是什么?”年长警察提高了问话。

我继续沉默。

我在等我的小姑娘现身,那也只能先忍受着。

全弼道终于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自首?”

我坐在那儿,一只手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转头看了看,

为什么我的小姑娘还不出现?

“你砍了警察之后害怕了是吗?你觉得你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是吗?”全弼道咄咄逼人——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看了他一眼:“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是特别的存在,”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桌面上散落的照片,“但只要仔细看看,你就会知道,人,只分两种,掠食者,和猎物。人与人的差别,只是吃与被吃的差异而已。车奇浩,装腔作势,牛X哄哄,他不过是伪装成掠食者的猎物罢了,所以,他迟早被吃。那么你呢?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

全弼道的脸上腾起怒火,他努力压抑着:“你sha 人、贩 du,做尽各种肮脏事,原来这就是你作恶的借口?你如果想说,因为你是掠食者,所以这些都是你的选择,那么我告诉你,一切都是谬论,至于为什么是谬论,那就只能你自己待在牢房里慢慢思考吧!”

“不用着急,你有整个后半生时间去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抬头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有办法动我吗?”

两个警察出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

想抽烟。

为什么智友还不来?

或者,她已经来了,就站在审讯室玻璃的后面,看着我。

我不动声色。非常焦躁。

算了,既然都已经等了半生,又何必纠结这一分一秒。

我调整了坐姿,

门开了,

江律师走了进来。

全弼道再次回到审讯室,坐到我的面前。

江律师坐在我旁边,轻声交代。

门,打开了,

智友,推门进来。

我看着我的女孩一步一步走近,

她的眼光始终只在我一人身上,我亦如是。

全弼道站起身,他被无视了。

全世界在那一瞬间像潮水一般隐入大海,

只剩下我和她,

一座孤岛面对着另一座孤岛。

智友,如果能够让一切回到从前,如果能让你像最平凡的女孩那样、被爸爸守护着、撒着娇、慢慢长大,我愿意付出所有一切,我愿意纵身跃入地狱,只要你不再受这种彻骨噬心的煎熬。

我看着她的眼睛,太晚了,我无法回头,她也再无可能听我多说一句。

我只能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

她走到我面前,没有任何表情:“你为什么要自首?”

我闻到血腥的的气息。智友,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血腥的甜美,却没有一个人察觉,除了我。

她是浴血而来。

我舍不得眨眼,“我......”

“崔先生......”江律师适时提醒。

“我来证明我的清白。”我说。

智友取代全弼道坐在我面前。

“我没有砍伤都江才,也没有唆使人去杀车奇浩。”我平静地说着谎言。

她看着我,整张脸是空的,

“你在指望那个人吗?你在我们这里安插了一个人,对吗?那个人把饭店摄像头的位置告诉你,那个人泄漏警方的调查报告给你,那个人是你忠心的手下......让我告诉你,无论那个人是谁,他都不可能救你出去。我亲眼目睹你砍伤了都江才,我们手上握有印着你指纹的刀,你不需要招认......”她一口气说道。

然后停了下来,盯着我的眼睛,拿起桌子上的一张名片,将目光定在上面,那是江律师的名片。

“逮捕令一小时内就会发下来,你没戏了。”她简短收尾,不再看我,转身,开门出去。

全弼道跟了出去。

我坐在 审讯室里,

白茫茫的灯光从头顶罩下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目送智友远去,她停住脚,回头看我,

那般饱含着牵挂的眼神,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拥有。

我心痛欲绝,却有一丝隐秘的欣喜,那欣喜像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在我的胸腔慢慢慢慢来回织网,直到我确信,此刻,我不会坍塌下去。

智友,智友,当你咬着牙在说到“那个人”和“我”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加重的语气,

你是在告诉我,你,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你,宋智友,已经与“那个人”彻底割裂。你要与我彻底为敌。

但同时,你也举着证物——那把刀——的照片告诉我:你绝对不会让我落入警方手中。因为,我是你的猎物,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

能够捕猎我的,只有她。

我怎能忍住脸上的笑意!

我怎能不骄傲万分!

智友,你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掠食者的残忍和霸气,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从我第一天将你带回,第一次教你打拳,引导你,教授你,我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吃掉我,将我当做猎物、将我的血肉融入你的,

恩怨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智友,我将永远属于你,

而你,将成为睥睨天下的王者。

(20211117 17:29)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短。

江律师的手机嗡嗡震动。

她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转头看我。

她的眼里有震惊和喜色。

拿着电话,她走到审讯室门边,开门张望了一下,回身把手机递给我。

是智友的声音:“我已经湮灭证据了。”

“知道了。”我说。不动声色。

智友,你亲手掐断了一切后路,真是够狠绝。如果东训有你十分之一的决断力,东川早就灰飞烟灭了。

江律师心定了,起身,将审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片刻,走廊里传来急促的广播通知:

看见吴惠进警长的人,请立即与控制室联络!看见吴惠进警长的人,请立即与控制室联络。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他们在追捕智友。

哪有那么容易!

我坐在审讯室里,无声地笑了。

我穿过大厅。

全弼道冲着我大声喝道:“调查还没有结束!崔武镇!!”

我充耳不闻,向大门走去,车在警厅门口等我。

身后,我听到江律师冷静的声音:

“我的委托人已经没有理由待在这里了。等你们找到证据再跟我联络吧。不过,到时候我会主张证据已经受到了污染。”

我站在门边抽烟,达哥帮我把车门拉开。

我看着全弼道站在大厅里,满脸懊恼。

吐出烟气,我弯腰钻进车里。

车在疾驰,

我望着窗外,

他们是抓不到智友的,

只是不知道此时智友去了哪里,

那把作为证物的刀,她一定会很好地处理掉。

我相信她。

只是,她,竟真的做到如此地步。

我混道上这么多年,

太知道有太多人说的时候掏心掏肺、肝胆相照,真需要他的时候,他跑得人都不见踪影。

智友,她很少说,但只要说了,一定做到。

我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也许,她没能从车奇浩那里得知真相的全部?

也许,她的心仍然是向着我?

也许,她豁出去就是为了让我免受刑责?

崔武镇,这些可能,你自己相信吗?

为什么在面对智友的时候,你总是这么天真?

她,只是要放你出来,将你置于她的捕猎森林,

你等着吧。

“原来吴刑警是我们的人啊,她就是你之前让我帮忙申请护照的那个朋友的女儿吗?”江律师心中去了大石,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

“嗯。”我呆坐着,眼睛仍然看着窗外。

“您是为了测试吴刑警才过来自首的吗?”她打破砂锅。

“我必须确认她的忠诚,”我说,“毕竟杀了她很可惜。”

真正的原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江律师会心一笑:“那还真是令人意外,她的身份就此曝光,成为通缉犯已是必然,她居然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不过,您是怎么把她拉拢到您身边的?”

我是怎么拉拢她的?

她需要我的“拉拢”吗?

我想到站在江边的那个乱发飞舞、满脸血污、却又眼中有光的少女,我如何一步一步取得她的信任、一点一点在她身上打下我的烙印,让她那如同水晶一般澄净的心湖中只映照我一个人的身影,

然后,投下巨石,将一切破碎。

这么多年,我没有正经带她吃一顿饭,没有送给她一件像样的礼物,没有陪着她出门旅行,没有一起看过一场电影......

有的,只是不停地训练、谋划,借由她的仇恨之火,为东川开方便之门。

这些年,她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女孩那样成长,

她只是沿着我给她指引的路,慢慢慢慢变成一个......怪物。

我望着窗外,说给自己听:

“我骗了她。”

手机嗡嗡,

我接起电话。

有人在电话里快速惊恐地汇报着。

我一步一步走进体育馆。

众人立在两侧,向我鞠躬。

场地正中,摆放着泰州的尸体。

一把刀插在他的心口。血已将他全身染红。

怪不得在从寺庙返回的途中,我无法打通他的电话,

那个时候,他应该正在跟智友拼杀。

怪不得智友走进审讯室的时候,身上是血腥的气息,别人无动于衷,但我闻得清清楚楚——她果然是浴血而来,她杀掉了泰州和东川的另一个兄弟,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进审讯室,眼神清亮,面无表情。

那是泰州啊!

那是我的手足!

我心痛如绞,走近泰州。

每一刀都是致命伤。

每一刀都是我教的。

甚至这把插进泰州胸膛的刀,都是我的贴身之刀,我曾经珍而重之地送给她的。

如今,她将刀插在泰州身上,还给了我。

你TM......我知道你把我放出来是为了亲手杀了我,那你来杀我啊!

你杀泰州是为什么?!

弟兄们在身后说:“我们一定会把她抓回来的!”

我转身冷笑:“你们去抓她?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吗?”

“她,会自己送上门来的。”我说,声音听上去不像是我自己的。

回到顶楼,我推开门,

再没有泰州在门边冲我点头,脸上是略显拘谨的笑。

从少年时,他就是这副表情,总是黑着脸,真到了要笑的时候,又老是绷着。

不知那家参鸡汤店老板的女儿,当泰州从此不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会记得他多久?

桌上,我和东训的合影相架倒扣着,旁边放着一枚指环,我认出来那是泰州天天戴在手上的那一枚。

原来,不是智友去杀了泰州,

是泰州主动去杀智友,而且他心意已决,出发前已向我告别。

他倒扣了我和东训的合影,

他留下了从不离身的指环,

他想要告诉我,无论再怎么放不下东训,都不能改变东训是卧底、是叛徒的事实,

他还想要告诉我,叛徒的女儿绝对不能留下,更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他去杀她,没有胜算,他心里是清楚的,

所以,指环留下,

因为,我和他,永远不会再相见了吧。

我将指环攥在手心,

心里一片漆黑。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终于,我慢慢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袋。

里面放着智友的护照、机票,还有一张照片。

护照上,她的证件照,看上去严肃极了,但仍然是个清秀明朗、眉目如画的姑娘。

证件照旁边,写着“吴惠进”三个字,

她不要了,

她终究是放弃了这个伪装的人生,

她只要做回她的“宋智友”。

那张照片是一栋海边的房子,整面的落地窗,面对着大海。

我看着照片,我曾经想象过如果智友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天天去海边游泳,钓鱼,她会不会时常露出那种柔和的笑。

也已经不重要了。

我拿起照片,用打火机将它点燃,

火苗袅袅,

化作灰烬。

(20211118 17:03)

在车上的时候,我接到江律师的电话。

“吴刑警被抓了!已带回警厅。”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达哥开着车说了一句:“雪下大了啊。”

我望向车窗外,

大片大片的雪花扑打着窗玻璃,想要钻进来。

打开车窗,雪落在我掌心。

铸成一朵雪花需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

但毁灭它,只要一瞬。

我快步走进办公室,江律师已经在等我。

“有办法把她弄出来吗?”我问。

“她从警局拿走证据,整个过程都被监控拍下来了。我们束手无策。”江律师老老实实地说。

“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她弄出来。”我加重语气命令道。

得让江律师知道,这不是一单生意。智友对于我来说,堪比生命。

“您是怕她会招供吗?”江律师今天的反应有些迟钝。

“她不会招供,她在等我出手。”我说。

她的目标是我,一直都是,从未变过,从17岁生日那天,直到今日,

只是之前她不知道那个人,是我。

“您说过她杀了郑理事后,接下来要杀的人就是您。难道您要等着她来找您吗?”江律师今天越界了。

我不再理会她。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天亮的时候,我召来江律师。

“过去见她,转告我的话。”我停了一下。

江律师耐心等着。

“告诉她:‘我绝对不会让你进监狱。’”我看着桌面的合影,“还有,‘过来我这里。’”

江律师走到门口的时候,

我在她身后清晰地命令道:“今天下午5点之前,我要见到她。”

冬夜太漫长,我不想一个人慢慢熬,

哪怕厮杀,我也要见到她。

因为我的耐心在慢慢耗尽。

泰州下葬。

我给他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堂。

灵堂里,只有他和我。

他没有其他亲人了,就算有,他们也是不认他的。

这么些年来,他只有我。

我无法深想,

不敢深想,

却又不得不想。

这么多年,从小弟到大哥,从在街头混吃混喝到富可敌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拥有太多太多,

可是他,只有我。

打架的时候,永远冲着挡在我面前,

吃到特别的小馆子,第一时间非拉我去尝尝,

每次发火、情绪低沉的时候,只要转头,他永远都在......

......

俯下身,

我仔仔细细看着灵柩中的泰州,

他像是睡着了,

眉头舒展着,

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我帮他系好领带,

将脸别转开,

我不能让眼泪落到他脸上。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掷下。

亲眼看着他们为泰州盖上“极乐往生”的幡条和印着东川标志的红色绢布。

泰州,

那个一心一意为我,永远站在我身边的少年,终于远去了。

下午四点三十分钟,

我接到江律师的电话:

“我们没能抓到她,她的同事带着她跑掉了。”

“就是那个全弼道警官。”江律师补充了一句。

“他们没有回警局,在开往郊外的环城路和滨海大道交叉路口,跟丢了。”江律师很抱歉。

全弼道带着她,却没有回警局,

往郊外开去,

滨海大道。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之前泰州拍给我的一张照片,

在智友家门外的平台上,智友和全弼道并肩站着,仰头看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抽痛不已。

智友是重要案犯,全弼道抓了她,却不第一时间返回警局,而是......

......滨海大道。

“派兄弟们沿着滨海大道寻找他们的踪迹,注意海边。”我向江律师交代,“找到她,不许伤害她,把她带回我这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桌上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起。

我喝着酒,指间夹着烟,

头脑却越来越清醒。

桌上的合影,两个人劫后余生、无所顾忌地笑着。

在那间我和东训常去的船头食堂,他们家的泡菜真的是又辣又脆,够味得很。

我们都是不那么讲究的人,

经常喜欢坐在馆子外面,吹着江风,几碟泡菜,喝着烧酒,胡扯八道。

啊,那时候的泰州真是年轻又英俊,穿着雪白的衬衫,干净又体面,坐在街边,倒也不违和。

东训呢,跨栏背心是他的标配,一年四季没变过,嗯,他的胖也没变过。

刚坐下,还没开喝,

一群小子追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家伙冲到我们面前,

看到我们的样子,小子们作鸟兽散,

被追的那个家伙不仅不跑,反倒对着我跪下了。

“我想加入东川派!”小子一脸热切,眉清目秀。

那是当年的都江才。

东训一看,掏出零钞,塞给他,嘴里嚷着:“臭小子,赶紧走,赶紧滚回家读书去!”

是啊,东训是警察嘛,他当然要阻拦年轻的学生不读书跑来混黑社会啊。

“我不走!我要跟着大哥混!”都江才很倔强。

泰州也忍不住笑了,跟着东训一起劝:“快把书包背起来,回去!回去!才几年级啊!”

“让他说吧。”我发话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他还是个孩子!”东训很认真的样子。

当时听了东训的话,我还微微有点诧异,这家伙,怎么这么大反应?

当然后来我就明白是为什么了。

除暴安良,引人上进,是作为警察的职责啊。

“为什么想加入东川派?”我懒得理东训,接着问。

“因为......因为我想变得跟大哥们一样酷!”当年的都江才也曾经天真烂漫过。

“你头脑如何?”我好像一直都比较喜欢这种劲劲儿的、单纯的年轻人......

......智友不也是劲劲儿的、单纯的吗?

“我很聪明的!”都江才奋力保证着。

“喂!回家去!回去多读点书!少看点电影!”东训半真半假地发飙了。

“我会好好表现的!大哥......给我一次机会吧......”都江才仍在坚持。

唉......

江风依旧,

不知当年的船头食堂是否依然还在,

但是,

东训、泰州、都江才,还有我,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东训,东训,

如果当初我没有发现打火机里的追踪器,

我们是不是到现在仍然是兄弟?

东训,你知不知道,

当我从打字机内壳里取下你用胶带固定着的那把枪时,

那是一把警用枪支,

那一刻,我是魔鬼附体了,

我带着那支枪,骑着摩托车,赶到你家楼下,

我看到你的车停在巷道里,车里空着,

我轻声走上楼梯,

血液在身体里沸腾,

我看到了你,

长长的走廊尽头,

你背对着我,正在开门。

你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我一步一步向你走近。

如果那一刻,我选择掉头离去,

从此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

天堂的门会不会为我打开一条缝?

可是那一刻,

愤怒,还有无尽的羞耻——我竟如此如此信任、依赖一个卧底!

我,只想杀人。

只想拖着你,跟我一起坠入地狱。

东训,你回头了。

你看到我,脸上的笑容凝固。

你从腰间抽出刀,盯着我面罩上露出来的眼睛,

你在辨认我。

你的脸色变了,你认出了我。

我掏出枪——你的那支枪——没有给你说话解释的机会,朝着你的胸口就是一枪。

“爸!爸!!”从门后传来一个女孩惊恐的喊叫。

我听到了。

你试图扶住我的胳膊,你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请你,不要伤害我女儿......”

你的女儿?

在那一刻,“你的女儿”在我的概念里,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中的某一个而已,

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的女儿”,有一天,会融入我的血液里,会刻入我的骨髓里,

会在我最无能为力的时刻,将复仇之刃刺入我的心窝。

可是,智友,智友,

你到底在哪里?

你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

你付出了一切,做了这么多,

不就是要来找我吗?

我在这里等你。

拿起合影,

看着东训,

他笑得像个孩子,

这世间一切煎熬,对你,都结束了,

可是我,

仍然像个怪物一样,

挣扎着,苦撑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从来不曾背叛过信任我的人,

为什么我却不断遭到背叛?

我感觉到自己在朝着地狱加速下坠,

我,得抓住些什么。

智友,

智友,

你在哪里?

(20211119 11:23)

江律师打开门,冲进来,喘着气。

她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警方申请了逮捕令!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才行!”她停了一下,“听说他们有了可靠的证人,应该就是吴刑警,看样子,她......要转作污点证人。”

我抽着烟,眼睛没有离开合影,充耳不闻。

污点证人?

哈哈,天下乌鸦一般黑,我需要谁来证明自己是个恶人?

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到一个没有泰州、没有东训,也没有智友的地方去?

江律师俯下身,靠近我:“你说过的,吴刑警很可能会来杀你!”

我非常讨厌一个女人离我这么近!

“是啊,”我仍然盯着照片,“她得来杀了我才行,我在这里等着她来杀了我......”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她必须来找我才对!!”

我怒吼一声,将手中的相架狠狠扔了出去。

玻璃碎在地上,江律师吓得惊叫,抱住头蹲下身。

像是醉劲上来了,我有些摇摇晃晃:“......她不会的,她知道的,回到警察那边就等于背叛了我......”

江律师慢慢站起,看着我,突然指着我的脸:“崔先生!你......”

我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我流泪了。

眼泪顺着我的脸滑下,

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也无力再控制自己。

回转身,我打开墙上暗门,拉开保险柜,里面躺着一支枪。

“从我把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她救回来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是我的。”我沉声说,“咔”一声将枪上膛。

“崔先生......崔先生......请您冷静......请您停下......”江律师惊恐万分。

“不!”我大声吼道:“如何冷静?!也不可能停下来!”

我将枪口对着自己:“我和她之间得有一个人死了这一切才能结束。”

“也许是我,”我将枪口举到了自己的太阳穴,

“也许是她。”我将枪口对准了面前这个聒噪的女人。

江律师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后退,冲出门去。

电话终于响起。

他们发现了她的踪迹。

全弼道和她一起,开着那辆白色的吉普,进入海滨大道,驶回城市。

她,和他,

果然去了海边。

他们一起去了海边。

我全身的血都冷下去。

我等了她一整夜,

我等了她半生,

我知道我与她不可能有任何可能,

但至少,来挑战!来报仇!来杀了我!来面对我......来尊敬我......一个小怪物对一个大怪物的应有之义。

但你偏偏选择了,无视我,背叛我。

我戴上头盔,骑上摩托车,在穿梭的车流中,找到了她。

隔着车流,我看到车中,她和他,两个人影,并排坐着。车,开得很稳。

我骑在车上,头晕目眩,像是在海面上颠簸。

崔武镇,

你怕了。

不是吗?

你怕到最后,只剩你一个,

在这世间地狱沉沦。

你口口声声希望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

你却怕死了你一个人呆在黑暗中。

智友,她的生命已经打上你的烙印,她的表情,她出拳的方式,她偶尔流露出温和的样子,她杀人时狠绝的勇气,无一不带着你的痕迹,

你决不能让她丢下你,就像当初母亲丢下你一样。

你要活着,就将一切与她的可能发生,死了,也要死在她手里。

崔武镇,

事到如今,你还认不清一点吗,

你是个真正的懦夫。

内心强大的人,是母亲,是东训,是泰州,是智友,

他们从来不害怕背叛和抛弃,永远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而你呢,一生都在虚妄的忠贞和无望的镜花水月中打转,追求极致的爱和信任,

内心有一个巨大的黑洞,

永远也无法填满。

像一个被抛弃的小男孩,

从来没有长大,

总是惊恐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孩子气,动物性,

想要就去抢,

抢不到就毁掉。

一旦发现对方有了异心,

从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

直接将事情推到极致、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因为你害怕啊!

你那虚弱的永远也长不大的灵魂,总是要依附于一个更强大的灵魂,才能像样地存在着,

以前是东训,然后是泰州,到现在,是智友。

你才不在乎她跟哪个男人整夜待在一起,

你要的是她的灵魂,她那坚韧、澄净、一心一意、残忍勇敢的心!

但现在,你要彻底失去她了,心底深处的魔鬼在嘿嘿冷笑。

看吧,那辆白色的吉普,已经停在了十字路口,

对面,就是她曾经潜伏过的警厅。

一旦她走进去,

你将万劫不复。

我骑着车,无声无息地靠近。

车停在了与白色吉普并排的位置。

我转头,看向车中的两个人。

隔着黑色的头盔,他们俩看上去像是漂浮在暗黑的梦里。

年轻的男人正侧着头,看她。

她微微垂着头,发丝掠过她的脸颊,她的脸上有柔和的微微笑意,显得疲倦,却很美丽。

他好像说了什么,她抬起头,眼睛注视着他,专注,温和......仿佛注视着全世界。

隔着头盔,隔着车窗,我也注视着她......仿佛注视着全世界。

她终于隔着车窗看到我了。

她的眼神挪到了我身上。

男人觉出异样,将头转了过来。

我举起枪,瞄准了我的姑娘。

车里的两人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枪口转向,对准那个年轻的男人,

我扣动了扳机。

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低头看他,又抬头看我,空茫的眼神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了她一眼,加速离开。

(20211119 15:37)

天,彻底黑下来。

站在顶楼的窗前,看着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点燃。

没有一盏是为我。

我也不稀罕了。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女孩,正在巷道中穿行,为我而来。

要来杀了我。

杀全弼道之前,我有犹豫。

杀了他之后,我没有悔意。

枪口对准智友,是因为我眼里只有她。我想恐吓她、吸引她、提醒她,告诉她我非常生气。甚至有一个瞬间,我恨不得杀了她,让一切回归原点。但是我知道不行,我跟她有杀父之仇,她有跟她追寻了这么多年的仇人面对面质问、单挑的权利。她是东训的女儿,但她更是她自己。我要尊重她。

可是,当全弼道也转过头来的时候,两张年轻的面孔错落在我面前,

一样干净的脸,一样干净的眼,

那一刻,我无地自容。心兽出笼。

你是我的。智友,你是我的。任谁都不能带走。

就算要走,你也得亲手将我掷入地狱,你才能重获自由。

现在,全弼道死了,你眼中的光灭了,

来找我吧,

是我掐断了你迎着光的所有通路,

是我拖着你在黑暗的泥泞中挣扎,

来吧,在我面前亲自绽放血腥又狰狞的罪恶之花,

让我在临死前看看我亲手调教的小怪物能凶残到何种地步!

我将屏幕切换成数个监控内容同时显示,

一旦她靠近这栋大厦,我就能看到她的样子。

她终于出现。

黑色的夹克,黑色的帽衫,帽子笼在头上,面色惨白,杀气冲天。

她从黑暗走来,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大开杀戒是她唯一的选择。

“开门!”她沉声喝道,举起枪,瞄准了警卫。

没有人能抵挡她的凛冽杀气,门在她面前打开。

那支枪,美国制M1917史密斯维森短管左轮手枪,里面有五发子弹,如果她装满了的话。

她一路举枪,进入大堂。

众人一拥而上,杀将过来。

“砰!”智友开枪。

这是第一枪。

枪声一响,众人红眼,有人不管不顾扑上来近身搏杀。

“砰!”智友反身,对准一人后颈,又是一枪。

这是第二枪。

混乱中,迎面一人跃起,试图将她扑倒在地,

“砰!”这是第三枪。

搏斗中,她捡起地上一柄短刀,奋力砍杀,对着一个欺身而上的人,

“砰!”第四枪。

那人的血溅了她满脸。

她冲进电梯,仍举着枪,但她的脸慢慢转向电梯摄像头。

我坐在顶楼办公室,面对着屏幕,看着她。

她一身黑衣,执着枪,半边脸上全是血,

智友,这怎么行,还没有来到我面前,你已经伤痕累累。

我们俩隔着屏幕,看着彼此。

我的耳边突然有一瞬间的静默,

仿佛回到寺庙那个飘雪的夜晚,我亦是伤痕累累,躺在静夜里,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听着雪花飘落的声音,彻骨彻心地,想她。

终于是走到了今天。

命运终于不再对我掩面,它直视着我,要吞噬我。

她没有犹豫,爬上扶手,用枪托将摄像头砸烂。

她的脸在我面前瞬间消失,成漆黑一片。

我拿起桌上的刀,

这把刀,仍然沾着泰州的血,是她插进他的胸膛,是我从他的胸膛上取下来的。

这把刀,就是当初在江边我亲手送给她的我的贴身之刃。

现在,这把刀又回到了我手里。

我拿起帕子将刀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我听到门外走廊那头电梯“叮”的一声轻响。

我的女孩,那个已经成为复仇女神的女孩,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枪,应该还在她手上,

但是,只剩下了一颗子弹,

那是为我留着的。

短暂的喧嚣之后,我听到她喘息着向门边靠近。

达哥在门口守着。

她不是达哥的对手。

我将刀插在桌上,耐心等着她。

“砰!”我听到了枪声。

这是第五颗子弹。

她杀了达哥。

但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空枪。里面已经没有子弹。

门开了,

她踉跄着走进来,满头满脸的血。身子无法自控地摇晃着,血污和乱发后,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的智友,你一路浴血,终于来到我面前。

我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她。

她举起左手的枪,向我瞄准。

傻孩子,你的枪里是空的。

门在她身后缓缓掩上,她反手将门锁扣上。

全世界,这一刻,只剩下她和我。

(20211121 1:29)

我左手拿杯,右手执枪,看着她,温和地说:“你看上去很累了。”

她举着枪,身子摇晃着:“还撑得住。”

“我还有力气能杀了你。”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我提起枪,将枪口对准她,

她骤然应对。

我将手收回,看着枪口,把枪放在桌上,点点头:“是啊,这样才对。”

我喝了一口酒:“东训是个懦弱的家伙。他有很多次杀我的机会,但他没有勇气。”

智友一手执枪,一手执刀,枪口始终对准我。

“因为他生来就是个猎物。”我将桌上插着的刀拔出,插回腰间,端着酒,站起身:“一个让他自己、他的女儿、还有我,让所有人都因此变得不幸的懦弱的猎物。”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闪着仇恨的寒光,像丛林里准备复仇的母豹——这就对了,亲爱的智友,放下那无谓的牵绊,像个真正的动物、像个全然的怪物,在这黑暗森林里搏命厮杀,杀出一条血路,你才能见到只给王者准备的朝阳。

“但你不一样,”我慢慢走向她,“你的行动无所畏惧,你从不犹豫......你不是在等着那一刻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犹豫?!”

她摇晃着,看到了摔碎在地上的相架,那张照片,我和东训的合影,就躺在她的脚边。

她弯下腰,将枪放在地上。

她捡起合照。

“是,我犹豫了,因为我想活得像个人,”她拿着照片,一步一步向我走近,“你曾问过我是不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复仇,我当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现在明白了,报仇的代价就是成为怪物!”

她“嚓”一声将手中照片撕成两半:“就是成为像你一样的怪物!!”

我走到她面前:“是啊,你跟我很像,但是你......能成为怪物吗?”

她用染血的布条将刀缠在手上,咬牙说:“因为我的犹豫,又害死了一个我珍惜的人。”

珍惜的人!

她是在说全弼道吗?

我的脸冷了。心冷了。全身的血彻底冷了。

珍惜的人!!

东训是。全弼道是。

那我呢?

“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当你拖着我向深渊坠去的时候,只有他,拼死拉住我!那个能理解我的伤痛、我唯一能够倚靠的人,你,杀了他......”她的脸扭曲着,仇恨的火点燃了她整张脸,像是盛放在地狱里的恶之花。

“你杀了我爸,已经杀了我一次,现在,你又杀了我一次......我早已不是人,我已经是个怪物了!只要能杀了你,是什么又有什么分别!我要睁着眼睛,我要看清楚你死前喘息的模样!”

智友挥刀而上。

我空拳将她打倒在地。

“就你这样,有办法杀得了我吗?”我嘲笑她。

她在地上挣扎而起。

“很好。”我抽出刀。

刀刃划过她的胳膊,她的腿,

我把刀扎在她的腰上。

她奋力将我推开。

很好。

我的刀,一刀一刀划在她身上。

她的刀,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

很好。智友,拿出你的杀气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让我失望!

终于,她的刀狠狠扎进了我的腹部。

我推开她。

她的刀再次袭来。

我将她的刀别了下来,她摔倒在地上。

“站起来,站起来!”我怒喝道。

她踉跄爬起。

“就是这样!”我一刀一刀向她划去。

亲爱的智友,我的女孩,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以后再也不能够了。

她再次倒下。

几乎已经无法站起。她艰难地向我爬来。

“很好,再来,很好。”我鼓励着她。

她扶着我的腿,拼尽全力攀爬。

“你给我站起来啊!!”我吼道。

她扶着我,仰头看我,满脸是血,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之中得有个人死了才能结束这一切。”我提刀向她。

她准确地握住我的手腕,反向一扎,

刀,深深扎进我的身体。

我拔出刀,扔在她面前,向后退去。

她捡起刀,握住,从地上爬起。

我已无法直起腰,无法自控地笑起来。

低头,地上是半张照片,是她撕掉扔下的。那是我的笑脸。东训已经不在。

我捡起照片,看着智友,她将刀握在手中,等待狩猎。

“太阳穴。人中。下巴。心口。”我最后一次教她:“刺吧,刺啊,你刺啊!刺啊!!”

眼里的泪经不住嘶吼的震颤,迸溅而出。

快点了结吧,智友,我的女孩。

没有你的信任、依赖、崇拜和洋甘菊茶的世界,我根本毫无留恋。

我捡起地上的枪,她带进来的那一支,

一支没有子弹的空枪。

我将枪举起,对准她:“这就是你的结局。接受吧,你......无法成为怪物。”

她骤然暴起,举刀向我冲来,

我将枪口偏移,扣动扳机。

她的刀,精准刺入我的心口。

我低头看她,

真好,智友,你终于在我怀里。

她将全身的力气压在刀柄上,

深深深深刺了进去。

我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我看到她的脸也黯淡下去。

智友,没能陪你去海边,真是很抱歉啊。

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我的世界已落幕。

智友,亲爱的女孩,欢迎来到崭新的丛林世界。

(202121 10:4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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