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唯有在电影的结尾，女儿才流下的泪水才是真实的。那是父亲遗体即将被抬走的一刻，她似乎才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去世对她产生的意义。而在最开始，她通过声嘶力竭的方式“宣泄”过度的悲伤，以此来显示孝道，不过是一种做假。嘶吼与指责都及不上电影结尾自然而然留下的那一滴泪水。

观众一开始就被欺骗了，电影让人感觉像是对“安提戈涅”的现代重写。在索福克勒斯最早的版本中，俄狄浦斯的女儿安提戈涅不顾国王克瑞翁的禁令，将自己的兄长波吕尼刻斯安葬，最终被处死。安提戈涅的“葬兄”举动，面对的是神权／自然法与王权／世俗法之间的冲突，她坚定地捍卫前者。而在《家庭》这部电影中，女儿同样有一个“葬父”举动：作为女儿，她必须将父亲埋葬。而在这个合理举动面前，她所面对的则是父亲留下的那张遗嘱：将遗体移交给医学院，留做医学用途。因此，女儿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人伦和法律之间的冲突——一方是死有全尸的自然习俗，一方是父亲的遗嘱具有的法律效应——同样还交织着传统与现代、宗教教条和法律条文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伊朗毕竟是一个神权国家，因此直接在人死后将尸体进行解剖是违背安拉旨意的。

但这一切在最后的五分钟发生了反转。随着丈夫到来，夫妻双方陷入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秘密交谈中。从此对话中我们得知，女儿之所以执意不遵从父亲遗嘱，而要直接安葬的原因根本不是社会习俗或宗教道德的要求使然，反而渗透着她自我利益的谋取。真相终于揭开了，原来父亲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女儿和女婿一同毒死的，目的是获得父亲的遗产，可以远走高飞。尸体一旦移交给医学院，下毒事件很可能被揭发。女儿正是为此回来的，企图动用一切手段让父亲的遗体能直接下葬，将事情掩埋下去。当然，父亲在年老后陷入老年痴呆症也是父亲两人认定毒害理由之一，这样便让他们有了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毒死父亲同样也是在解脱他痛苦的生命。

因此，整个故事在最后五分钟反转了，立意突然“降格”。如果没有此一反转，《家庭》将是一部带有古希腊悲剧性质的严肃剧情片，就像我们说的，它像是对“安提戈涅”葬兄的一次现代重写，它所揭示的是个体在道德与法律面前发生的冲突。但因为最后五分钟的加入，《家庭》转变为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常规之作（不是已经有太多讲述这类事件的伊朗电影了吗？），它通过“葬父”这一设定揭示了即便在神权约束下“人心不古”的现实，“谋财害命”如今发生在最亲密的父女之间，想想这有多么可怕吧。而酿成这一问题的绝不是个体的性格缺陷，实则关联着整个社会世风日下的现状。这样看来，《家庭》不仅是一部写人的电影，电影中每个人物的形象复杂又鲜明；而且通过父亲去世这件家庭小事连带出的是整个伊朗社会的现状，关于宗教与法律、道德与人伦……

我们感叹的是电影讲述故事的方式，结尾的“降格”反而变成了一次升华。或者说，正是没有重写“安提戈涅”，《家庭》才能触及更多的人性反思和社会现实。而在电影手法，这部处女作也足够让人叹为观止。整个电影基本都发生在狭小密闭的室内居室，关键人物涉及十几个，手持摄影机就在不同的人物间流转，记录下他们之间的对话。尤其是在长镜头内部来表现场景的转变时，更显出导演现场调度的深厚功底。电影开头就是一个让人惊叹的长镜头，起先跟随着女儿声嘶力竭哭泣，然后镜头通过人物走动和摄影机自身的移动不断游走在不同人物之间，让他们进入画面说话，然后出画将位置留给别人。而且在时间线上，电影里发生的时间与现实生活流逝的时间保持了一致，这是一种和现实时间合一的体验时间。

当然，问题不是没有。作为处女作它极为优秀，但也因此给人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为了发挥密闭空间可能爆发的强力，导演在情节编排上设置了太多东西，让观众有一种溢出的不真实感。比如随着警员到来的跟班，在看见妙龄女子走过身边后也一同跟进了室内，并给对方留在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这不是说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在一场纠纷中发生，而是说在冲突如此密集的影像中再加入这样一条与事件本身无甚关系的插曲会让人觉得刻意，因为我们都知道导演在此设置这个戏剧点的目的何在。这样就让这部尽可能还原现实（手持摄影、自然光、电影时间与现实时间的合一……）的电影暴露出一丝丝虚假的裂缝，而这是导演应该极力避免的。

但即便如此，《家庭》仍然是一部让人讶异的佳作，尤其当我们考虑到它还是一部处女作时，情况更会是如此。它有用力过猛的嫌疑，不仅是情节的过度编排，想要在狭小空间和简短时间这双重限制下爆发出更多人性冲突和社会议题，还有演员表演的过度，比如女儿让人有些厌恶的声嘶力竭，这自然一方面是为了表现她是在演戏，但同时也说明这与现实多么脱离。但这都是很小的问题，导演展示更多的是他高超的剧本编写能力和在长镜头中调度现场的非凡能力，比较起来，后者更加让人赞叹。整部电影就像是克里斯蒂安·蒙吉的故事被以一种曼多萨的风格给拍出来了，这意味着电影在影像密度上的繁复和影像速度上的加速。以更快的速度推进更大的密度，是《家庭》最独特、最厉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