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夜江湖

裴老大的烤摊就在自家小区的门口，邻居们对裴老大是体谅的，都知道他重情重义，对亡妻倾家荡产不离不弃，一个人靠摆野摊拉扯裴祥长大。每晚一过十一点，如果还有食客没有离去，裴老大就开始焦躁起来，他不时去提醒，和每一位晚归的邻居打招呼，那姿态更像是道歉。就这样经年累月下来，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看上去唯唯诺诺。但面对镜头，他说他把烧烤当作希望、当作光明的时候，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顶天立地。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李湘恒，这个53岁的男人腰板始终是挺直的。他十几岁从军，在昆仑山上当通讯兵。他曾跟我说，从那里活着下来的人，以后的每一天都是享福。

做锅贴纯属意外，吴姐下岗后本打算卖砂锅，但在车辆厂食堂工作过的大姐反对，理由是卖砂锅的太多了，食堂里锅贴卖得好。就这样正宗锅贴开了张，只做猪肉韭黄，因为家里人都爱吃，夜市里原有一家做猪肉韭菜的锅贴摊，同样的价格，扛不住韭黄的降维打击，生意很快就黄了。

李湘恒家中排行老八，都是车辆厂子弟。吴君红姐妹三人，先后下岗。每晚在锅贴店帮忙的是一大家人，他们有的已退休，有的晚上还要上夜班，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帮扶，但很多时候他们因为干活儿吵得不可开交，高峰时段人都心急，可怎么吵都是一家人，第二天一切照旧。

即使如此也忙不过来，只能雇人。店里有一个聋哑姑娘，干活麻利，她是李湘恒工友的孩子，图的是离家近，给自己人打工姑娘不受欺负。李湘恒休息的时候爱喝两口，他喝酒不爱吃菜，姑娘就会炒一盘土豆丝端上来，凶巴巴的瞪着他，直到他拿起筷子才离开。

每晚打烊的时候，有个小伙会准时出现，帮着忙前忙后，临走时把剩下的锅贴和剩菜一并带走。吴姐说，他从小是个孤儿，大脑也有残疾，每天就等这一口饭。过节的时候，吴姐还会塞给他一点儿零花钱。 每天剧组收工后，回酒店的路上会经过很多深夜的巷口，几乎每一个巷口都有一片野摊，大多是麻辣烫、米线、馄饨等速食小吃，生意聊聊、默默无闻。但我觉得这些人才是宵夜江湖的大多数，他们就是十几年前的马尔里，李湘恒、裴老大和仝金祥，所以我决定纪录一组野生的宵夜状态。这个过程中我有了一个神奇的发现，西安街头的宵夜从业者竟然多数来自安徽安庆，那是已故诗人海子的故乡。摊主通常以年轻的夫妻居多，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各自张罗，等待时他们就刷着抖音打发时间。路灯下，是他们的生存战场。

喝杀青酒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对正在收摊的小夫妻，我们站在很远的地方观察，他们相互不语，各自忙活，待一切收拾停当，男子骑车，女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她从男子的口袋中掏出烟盒，点燃一支，头靠在男子的肩头，吐纳着一天的疲惫。他们的背影在斑驳的树影下时隐时现，那一刻，我们好像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击中，呆在原地，忘了开机，静静地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巷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