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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时代,鸟叫、水漏、乌鸦、夜中火把、拊楹而歌……古诗文与画面互相浸染,辗转多情地还原了一个风雨如晦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云胡不喜的时代。
最近闷在家里,热衷于追剧,追的是一部古早的《东周列国·春秋篇》。我对古代历史的兴趣,集中在唐宋及以前;再细分一点,便是秦汉及以前;再细,则必先秦;而先秦之中,最好春秋。当然,我并未形成什么独立的史观,也没有对大的洪流或是小的专史的管窥,只是相当肤浅地仅仅停留在审美层面(其实审美这个词可能我也不配用的)。
所谓审美,在我的意识里,就是无情。它要隔开一定的距离,抹除掉过分的代入感,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处风景,遥遥相望。唯有这样,那些欢歌与血泪才能流淌成源源不断的艺术之河,哺育万世万代渴望美渴望得眼睛出血的人们。唯有这样,才可以作诗,也可以入画。而也唯有这样,人们才能超越单薄的各人情绪枷锁,仿佛百川入海一般融汇到一种属于全人类的洪流之中。“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一言,不知可否稍稍借用来形容此般?若如此说来,所谓审美,便不该是无情,而是忘情。那么审美,也应当是一件艰难的事啊。
所以我也不太敢说我在“审美”,我大概就只是兴致高昂,乱看乱读吧。看这部96年的电视剧,一开始是为了给自己看《左传》扫盲。对于“无事乱翻书”的我来说,看《左传》最大的问题,其一是语言,有注释虽然能勉强看懂,但一旦提及草木鸟兽宫殿器物,哪怕借助相关阐释资料,毕竟难以想象;其二是人物,姓氏排行称谓,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家族延续与姻亲关系,谁谁谁又是谁的大舅子,又把女儿嫁给了他什么的(比如秦穆公和晋文公),真是复杂得妙不可言啊;其三是逻辑,春秋无义战,而春秋又多“仁义”,桩桩件件之间被正义掩盖着的微妙的利益关系,是我个人消化不了了(况且史书上的评论也多道德训诫,绝不会扯个势力分布地图跟你细细分析)。影视的可视化带给人这样的便利,它给予模糊的概念一个相对清晰的想象。当然,有不少观点反对过于清晰化,并认为这是文字与影视的最大差别。但是,对于像我这样对那时代完全没有概念、完全无法想象到脑海里只剩一片朦胧的白光的人来说,影视实在是具有它独到的长处。最起码,它可以向你稍稍展示,当年的微风与声响,让你的臆想终于有了可以安放之地。
然而,抱着这样的目的去看时,我发现这部电视剧远远超乎了我的预期。齐桓晋文之事,竟被那些镜头叙述得那样狞厉,那样美丽,那样惊心动魄。在那个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时代,鸟叫、水漏、乌鸦、夜中火把、拊楹而歌……古诗文与画面互相浸染,辗转多情地还原了一个风雨如晦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云胡不喜的时代。
下面我就不专业地讲几个镜头,来安利一下这部良心剧吧。
第一个故事当然是东周的开始,烽火戏诸侯。其实从这里开始就能看出该剧本借鉴的是小说《东周列国志》,到了后面郑伯克段于鄢,以及齐襄公齐桓公的辈分等,证据就更加确凿了。但演义有演义的好处,故事唯有能衍生才是生机勃勃的,诸公暂且默念“郁郁乎文哉,吾从冯梦龙”好了。
这个风雨交加,雨落廊间的镜头,发生在周幽王即位三年后。彼时,泾、河、洛三川地震,岐山又崩,压死民众,压坏民居无数。昔日伊、洛水竭而夏朝亡,黄河水涸而商朝亡,如今周朝的发源之处天崩地裂,而幽王却依然无动于衷,竭民力而极乐。所以天地为之一暗,却也不必真的去拍天崩地裂,仅仅是风雨交加,雨落廊间,便足够暗示“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巨大悲怆了。
虽然拍的是浣衣,但这意境,依稀是《豳风·七月》中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褒姒其人,为了突显其人物形象,该剧作了两大处理。
其一,她不是不会笑,而是此生无可笑。当周幽王质问有谁见过她笑时,虢石父说,他曾偶尔见过一次,那时褒姒望着马车前方的火把微微发笑,那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这就让人联想起褒姒入宫之前,是褒珦之子为救其父而把她从乡下带来的。当时的镜头是,她坐在马车上,而他则在马车前方举着火把,牵引着车驾。他走路时曾崴了脚,她想下车帮忙却被阻止了。他说:“要是真能用你救出我父亲,那我可没白在这一路上吃这么多苦了。”而后,她看了看他,微微发笑。那时,夜色浓重,雾气沉沉,整个镜头是冷色的,唯有一把火把,依稀染着橘红的暖色光芒。或许,那个镜头就是她人生的隐喻。她的一生都是黑暗的,褒珦之子就是那一点不起眼的微光。她想下车靠得更近一些,但是却被他阻止了。于是,她就只能在车上遥遥望着那火光,那背影,那距离,终其一生。是够近了,是够看清了,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更近了?为什么她的一生,就跟她自己无关了?于是黑夜,无言地笼罩下来了。后来,她做了王后,她的儿子做了太子,她的丈夫为了讨好她,给了她满城的灯火,甚至是满山的烽火,但这夜色却似乎被映衬得更加黑暗了。而这一次,这夜色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时代的,所以她像一个厉鬼一样,放肆地笑了。
其二,是引入关于黑马的阴厉传说。幽王之父宣王下葬时,曾有一匹黑马从殉葬坑里一跃而起,从而逃逸。与之相随的是不知何处而来的红衣小儿,在远处唱着“月将升,日将没”的诡异歌谣。而剧中所暗示的,便是褒姒为那匹黑马的转生。除了在色调和音乐上的处理,这集的最后一段褒姒于日落山间大笑狂奔的远景,也在模拟着野马奔腾。褒姒的故事人尽皆知,而能在影视中借用象征与隐喻的手法把这个人物拍得既哀婉动人又阴厉神秘的,再无有超过这一集的处理的了。
这是诗经中著名的《二子乘舟》。毛传云:“宣公为伋取于齐女而美,公夺之,生寿及朔。朔与其母诉伋于公,公令伋使齐,使贼先待于隘而杀之。寿知之,以告伋,使去之。伋曰:‘君命也,不可以逃。’寿窃其节而先往,贼杀之。伋至,曰:‘君命杀我,寿有何罪?’又杀之。”历史不会在意人情的冷暖,它只是一直向前。当两颗头颅一齐掷于宣姜(就是那个被公公霸占的儿媳,详见《邶风·新台》)面前时,没有人在意她究竟是哭了,还是笑了。湖水波光,二子别离,此间一舟,世间一芥。“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或许,无论如何她该感到一丝欣慰,起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临死前仍是如此亲密无间,不曾有二。
隰朋护车这个镜头,应该把整个片段都截出来,连同编钟之乐,一同呈现,方为美哉。隰朋为从鲁军的飞箭下护送囚车中的管仲回齐,便扑到囚车上,用自己的后背撑起一寸安全的天地。囚车悠悠地驶过河岸,夕阳巨大的倒影如同一方灼耀的金鉴,自右而左缓缓映过骈驾之马,赶马之鞭,囚笼之槛,匍匐之人。编钟之声辗转悠扬,敢问天地苍茫,此间何世?
曹刿论战,初三课文,再熟悉不过的篇目。但该镜头却着眼于战后的夜间,鲁国士兵的姿态——引弓弦而为乐。战争结束了,所谓的士兵也不过是普通的凡人。曾经用来射杀敌人的凶器,也可以用来奏乐。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场景,更能体现“化干戈为玉帛”的么?虽然这样的举动,究竟是赞美,还是嘲讽,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性极善,还是“杀人在先,礼乐在后”的人性极恶,实在难以辨认。人性叵测,貌是情非,不可依恃。唯有那个士兵在引弦而歌时,在茫茫夜色里低头羞涩的微笑,才给人一丝“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的安然。
齐后庄公如果没有那首歌,大概也就是个屈死鬼吧。而在死前吟诵那首短歌,在等待偷情之人的那种伤感凄迷的氛围下死去,倒是让他微不足道的一生有了一点浪漫的色彩。《左传》中说:“公拊楹而歌”;《史记》则言:“崔杼妻入室,与崔杼自闭户不出,公拥柱而歌”。“室之幽兮,美所避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闫怀礼老师的声音沉郁深厚,配上竹帘落叶,日影西斜,这个镜头实在叫人沉醉。
除了这几个镜头外,我印象比较深的还有郑庄公“射王中肩”那一段,满室朝臣无一人敢动敢言,画面沉寂,用外面的鸟叫声来做衬托;卫宣公之祸,两颗头颅与吊死尸体的阴影下,只有两个女人的声音,用水漏作底音表现岑寂与冷清;屠岸贾入宫前,从车上下来立刻摔了一跤,抬头听见屋檐上乌鸦的鸣叫,化用“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来暗示人物即将惨灭的结局……隐喻、意境、诗文、故事,相辅相成。虽然在个别历史和文字读音方面存在一些纰漏,但在如今“妖艳贱货”型的历史剧横流的影视界,《东周列国·春秋篇》实在是太值得一看了!
春秋时代的风雅颂,早就随着当年争霸的战鼓,半入江风半入云,飘渺难寻了。但借由《东周列国·春秋篇》中那种纯粹朴拙婉转的东方式隐喻,或者我们还能再听一次,当年的一点乐歌。“室之幽兮,美所避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用来形容当代的我们一点怀古的心情,倒是相当合适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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