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春秋

评分:
6.0 还行

原名:Limelight又名:舞台生涯

分类:剧情 / 喜剧 / 爱情 / 音乐 /  美国  1952 

简介: 1914年夏天,伦敦一所单身公寓。芭蕾舞女演员塞瑞拉·安布罗斯(克莱尔·布鲁姆

更新时间:2020-03-30

舞台春秋影评:《舞台生涯》电影剧本


《舞台生涯》电影剧本

译/田大畏

依次出现的字幕:

片中的情节和人物概为虚构,

若有与真人真事相同之处全系巧合。

迷人的脚灯之光……

年老的下去,

让年青的登场。

关于一个舞剧女演员和一个丑角的故事。

伦敦。1914年初夏的傍晚……

伦敦贫民区某一街道。来往着车马、行人。可以听到街头艺人摇手转风琴的声音和远处街市的喧声。

人行道上一个摇手转风琴的艺人;来往着的行人和车马;几个小孩围着摇手转风琴的人转来转去。风琴声愈来愈响亮;远处传来街市的喧声……

欧勒索泼女士的出租公寓的前门。镜头通过大门摇摄进去,停住在一扇房门前。风琴声渐弱。

室内。一个身穿睡衣的女郎仰卧在床上。她头发蓬乱,神志昏迷;搭在枕头上的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一个小瓶子。

通厨房的门大开着,厨房里装着煤气炉子。房间的另一扇门紧闭着,下面的门缝用一条毛巾塞严了。

街头,三个小孩好奇地欣赏着蹲在手转风琴上的小猴子。

卡伐罗在街道的尽头出现,他喝得醉醺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向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问好,竭力做出清醒的样子。现在他走上了公寓门前的台阶,开始在身上摸索钥匙。

卡伐罗用发颤的手想把钥匙插进大门上的钥匙孔里。

两个小女孩跟一个男孩从门洞里向外张望。手转风琴声停止。

卡伐罗放弃了开锁的念头,开始敲门。

三个小孩站在一旁观望。年纪较大的女孩先开口;年幼些的女孩重复着她的每一个字。

女孩甲:欧勒索泼女士不在家!

女孩乙:欧勒索泼女士不在家!

卡伐罗朝她们笑笑,表示感谢她们的通知。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打开了门上的锁。

卡伐罗进门,随手把门带上,向楼梯走去,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雪茄。登上几级梯阶以后,他站住了。

他正想点燃雪茄,但是闻到一股可疑的气味,就想要判明它的来源:他先嗅嗅雪茄,然后又看看自己的鞋底……结果一无所获。他向一扇门走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看从门缝里突出的毛巾。他把堵塞了门上的一个小孔的布片扯出来,扔到地下,急忙向里面望了一眼之后,便用肩膀猛地几下把房门撞开。

女郎室内。卡伐罗走到躺在床上的女郎身旁,把她扛在背上,背出门外。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卡伐罗背着女郎走来,她依然不省人事……

卡伐罗和医生一同走出药房,医生提着药箱。人行道上来往着行人。医生和卡伐罗迈着匆忙的步子向远处走去。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女郎依旧昏迷地躺在梯阶上。医生准备实行急救;卡伐罗倚着楼梯的扶手,回答医生的问话。

医生:煤气关了吗?

卡伐罗:什么煤气?

医生:她住在哪个房间里?

卡伐罗:嗯……就是那儿。

医生用手帕蒙住口鼻,急忙走去。卡伐罗咳嗽。

医生迅速地走入室内,打开窗子,关闭了厨房里煤气炉子的开关,走出屋外,让房门敞着。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医生向卡伐罗走过来,他还在楼梯扶手上靠着。

医生:该把她挪到另一个房间去。房东呢?

卡伐罗:她不在家。

医生:您有房间吗?

卡伐罗:哼……嗯……在三楼。

医生:好极了。请帮一下忙,把她搀起来。

卡伐罗和医生吃力地架着女郎爬上楼梯。

卡伐罗:走啦,小姐。

医生:回头您把我的药箱带上来,要小心点拿。

卡伐罗:对不起,这恐怕得您自己费神了。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和医生把女郎架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倒在床上。卡伐罗已经精疲力竭。

医生:您可以打开窗户吗?她需要新鲜空气。

卡伐罗:可以……我也需要。(向窗口走去,半途站住)给医院打个电话吧?

医生:没有时间。要先给她灌催呕剂。请给我一怀水。

卡伐罗:在那边。

医生走到床头柜旁边,倒了一杯水,掺进催呕剂。

医生:我马上需要很多热水和一条毛巾。

卡伐罗向一边走去,他的动作简直像机器人似的。

卡伐罗:水……毛巾……

他从洗脸池上面取下毛巾,回到床边。

同一室内。卡伐罗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摘下礼帽,他手里端着个小瓷盆,向床边走来。医生已经对女郎做完了急救,正端详着那只小瓶子。

医生:这个瓶子原来是在她手里的吗?

卡伐罗:是啊。这是您药房里卖的什么药吧。

医生:我知道。您同她认识很久了吧?

卡伐罗:刚五分钟。

医生:好极了。这几天里她需要有人照顾。

卡伐罗:给医院打电话吗?

医生:(用毛巾檫手,准备走了)噢,已经没有必要了。危险已经过去了。再说,送她进医院定会引起种种盘问和审讯。企图自杀的人是要坐牢的。

卡伐罗目瞪口呆地听着。

医生:过两三天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己经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卡伐罗说)让她安静地休息。她要是想喝水,就给她桔子汁喝。到了明天,她如果想吃东西,就再给她一小碗鸡汤。硬东西一点也不能给她吃。十分钟以后请您上药房来,我给您药。

卡伐罗:给我?

医生:噢,不!自然是给她的……

医生出去后,卡伐罗随即关上门。

卡伐罗蹒跚地走到床边。

女郎的头无力地贴在枕头上,她睁开了眼睛。看得出,她还很痛苦。

卡伐罗微笑着跟她说话。

卡伐罗:累了吧?

女郎〔她名叫梯丽〕:(板度困惑地)……我在哪里?

卡伐罗;(平淡而安详地)在我的房间里,比您的房间高两层。

梯丽:出了什么事?

卡伐罗:嗯……今天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家里,闻到一股子煤气味儿,是从您屋里冒出来的。我砸开门,请来了大夫……

女郎又合上眼睛。

卡伐罗:(画外音)……我跟他俩就把您给抬到这儿来啦。

梯丽: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死?

卡伐罗:(慈父般地)干吗这么着急呀!……您很痛苦吗?

女郎双眼紧闭,好像就要哭出来。

卡伐罗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和女郎说话,他的语调稍带激昂,好像在舞台上念独白似地。

卡伐罗:也可能的确是这样。其余的一切全不过是幻想!……几百万年的演化,才成熟了人类的思维。可现在您却要把它毁灭,让这造物的奇迹,让这天地宇宙间顶顶要紧的东西整个儿地毁灭!天上的星星能做些什么?它们毫无作为!它们高悬在空中,半点也不能移动自己的地位……

卡伐罗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女郎继续闭着眼晴听。

卡伐罗:……就是太阳,它又能怎么样?二百八十亿年以来,它喷射着万丈的烈焰……可又将如何呢?它不过白白地消耗着自然赋予它的力……难道太阳能够有理性的思维吗?难道它能够意识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吗?不能!可您却能够啊!……(发觉女郎已经睡着了)对不起,我打搅您啦……

他站起来,走路还有些蹒跚,拿起一把小提琴。

卡伐罗:原来你在这儿……你的末日到了!……

他走出房间,到楼梯口,倚着栏扞弯下腰去,想听清楚女房东欧勒索泼在下面讲些什么。

欧勒索泼:(画外音)真作孽呀,真丢人哪!您瞧瞧!我这扇可怜的门!……

公寓门廊里。肥硕的欧勒索泼女士站在楼下,面对着大开着的女郎的房门,激愤地对她的女伴说:

“好哇,砸起门来啦!这家伙准把东西一起带上跑了。您瞧着好啦,我非叫她给我去坐牢不可!”

欧勒索泼女士的女伴——一个面貌严峻的老太婆,默不作声地听着。

欧勒索泼:我早晓得她是个烂污货!……亏她还装得满正经呢!下蛋的母鸡不叫,偷汉的婆娘不笑……

欧勒索泼女士以征服者的姿态走进女郎的房间。她的女伴留在房门口,直挺挺地站着,活像吞进了一根扁担。

欧勒索泼:(画外音)臭死了……

卡伐罗胳肢窝里挟着小提琴,踮着脚尖走下楼梯。

欧勒索泼:(画外音)怪事。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好吧,她要是不付清拖欠的房租,什么也别想拿走啦!……我瞧你再来砸门!……

卡伐罗下了楼,悄悄地溜出大门。

欧勒索泼:(同女伴从屋里出来)没什么说的,在我们这儿干的好事儿。行啦,她现在总算滚到大街上去了,要想回来呀,办不到喽!(和她的一言不发的女伴一起消失在门外)

街上。卡伐罗挟着提琴,果断地走进一家门口写着“收售各种旧货杂物”的铺子。

人行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远处传来街市的嘈杂声和隆隆的车马声。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欧勒索泼女士托着一叠内衣,向楼梯走去。她仰面大叫:

“卡伐罗——先生!卡伐罗先生!……”

没有得到回应,她唉声叹气地登上梯级。

街上。卡伐罗朝公寓走来,手里捧着一大包东西。

卡伐罗走上公寓门前的台阶。街市的嘈杂声隐隐传来。

欧勒索泼女士走上楼梯,在第一节楼梯的转弯处消失了。

卡伐罗身子摇摇晃晃地打开大门,进来,带上门,倚着门板靠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去。

卡伐罗登上楼梯。

欧勒索泼女士手里托着内衣走上三楼,穿过过道,敲卡伐罗的房门。

卡伐罗踉踉跄跄地往楼上跑。脚被绊了一下,从纸包里掉出几个柑子。

欧勒索泼:(画外音)卡伐罗先生,是您吗?

卡伐罗:啊?……

欧勒索泼女士倚着栏杆弯腰往下看。

欧勒索泼:您的内衣我熨好拿来了。放在您床上吗?

卡伐罗:(不顾掉到地上的柑子,飞快地往搂上跑)请等一下!

欧勒索泼女士仍然靠在栏杆上望着他。

卡伐罗:(画外音)我来了!……

卡伐罗已经赶到二楼;他往前跑,又掉了几个柑子。现在他向三楼跑来。

卡伐罗:等一等!等一等!……

三楼楼梯口。欧勒索泼女士站在栏杆旁边,这时候卡伐罗正爬完最后几级楼梯。他的纸包掉在地上了。他从女房东手里抢过内衣,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卡伐罗把房门打开一道缝,想出来拿纸包,可是发现欧勒索泼女士还没有走,马上又关上门。以后他又开了一下门。欧勒索泼女士拣起纸包递给他,他做了一个匆忙的,却又引人发噱的手势,向她致意。

欧勒索泼:您丟东西啦。这是您的柑子。

卡伐罗:谢谢。

欧勒索泼女士临去时,不住疑心地打量着卡伐罗。

卡伐罗又以他那一种引人发噱的、小娃娃似的手势向她致意,随即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欧勒索泼女士走下楼梯,忽然转了个什么念头,踮着脚尖又走回来。她穿过楼梯口的过道,站在卡伐罗的房门前,从钥匙孔里往室内窥视。

通过钥匙孔可以看到:一个年轻轻的姑娘闭着眼睛躺在卡伐罗的床上。

欧勒索泼女士决定行动——她猛然推开房门。

欧勒索泼:噢,您今晚演的原来是这出戏呀!

卡伐罗:喂,您这……出去!(把女房东推到走廊上,回头带上房门;这才定下心来,可以回她的话了。)

欧勒索泼:放开我!这个女人在您屋里干什么?

卡伐罗:完全不是您想的事儿!

欧勒索泼女士打量着卡伐罗。

欧勒索泼:我只想知道,是谁砸的门!

卡伐罗:(毅然決然地)我。

欧勒索泼:您?!……

卡伐罗:您的管子漏气……

欧勒索泼:(着了慌)我的什么?

卡伐罗:我是说……房间里有根管子往外漏煤气。

欧勒索泼:这件事可真叫人疑心……

卡伐罗: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欧勒索泼:闹了半天您也不知道!她是一个月以前搬来的。说是在哪儿做事。哼!她们这种人全是这么说的……可是您干吗要打听这个?

卡伐罗:您听我说。她打开了煤气开关中了毒,想要自杀。我碰巧这时候回来了。

欧勒索泼:(不再往下听,迅速走向楼梯口)啊,是这么回事?我马上报告警察局,通知医院去。

卡伐罗赶紧去追欧勒索泼女士;跑下了几级楼梯才勉强把她拖住了。

卡伐罗:(挨着栏杆站着)您这样一来,所有的报上都会谈论起这件事……恐怕您也不会太乐意这个吧。

欧勒索泼:我可不愿意让她留在您的房里!

卡伐罗:我的亲爱的,我也不希望啊。您就允许她回自己屋里去吧。

欧勒索泼:那可不行!况且那间屋子我巳经租出去了。

卡伐罗:可是……您总不能把她丢到大街上去吧?

欧勒索泼:她再也别想回那房里去!

卡伐罗:那么她只好留在她现在呆的地方喽。

欧勒索泼:什么?!我不许在我的公寓里做出这种丑事。

卡伐罗: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俩可以算做一对夫妻,至少可以对不知道我们的人这样说。

欧勒索泼:什么叫“可以算”?幸亏还算不得!她还是早些滚开的好!夫妻!……(欧勒索泼女士迈步下楼)跟这个荡妇要留神点!烂污货!她自从到了这儿,一直害着什么病。

卡伐罗无动于衷地听着。

欧勒索泼女士下楼。卡伐罗凭依着栏杆,目送她下去。

卡伐罗:希望她不要惹出祸来……

卡伐罗回到自己屋里。

他在床边站住,端详着女郎。

卡伐罗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一块亚麻布,放在盆里。忽然女郎开始剧烈地咳嗽。卡伐罗赶紧走向挂在墙头的药袋,取出漱口药,调好,四面望了望,转身向女郎那边走去……

她合着眼睛躺着。

卡伐罗踮着脚尖走到床边,用被子将女郎的脚盖好,然后从斗橱里取出自己的睡衣,夹在腋下,踉踉跄跄地面对着镜头走来。忽然他想起一件什么事,回到床边,从床垫子下面扯出一条熨平的裤子,走开……

卡伐罗走进内室,颓然坐在一张沙发床上。床的上方挂着一张镶在木框子里的海报,上面用很大字体写着:“卡伐罗”三字。海报两旁各挂着一张丑角的戏装相片(注1)。

夜。大街上三个流浪音乐师(带着手提风琴,笛子和小提琴)在酒吧间门口安置停当,正在给乐器调音。其中一个音乐师对伙伴们问了声:“好了吗?”接着便开始演奏。音乐声压下了远远传来的街市的喧闹。

流浪音乐师的小乐队奏着一支徐缓而忧郁的民歌。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穿着睡衣躺在沙发床上,眼睛望着挂在墙上的相片。街灯的光亮映在窗户上。乐队演奏的声音现在比较弱了。

街上。三个流浪音乐师继续演奏着。音乐声响亮。

靠近窗口的沙发床上,卡伐罗在睡觉。

从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接着渐渐响起乐队调音的声音。

又一张相片出现在墙壁上。这是驯兽者卡伐罗的戏装像……

戏院里。舞台上的脚灯照映着关闭的前幕。乐队指挥已经站在他的指挥台前。可以继续听到乐队调音的声音。

卡伐罗穿着前一镜头里相片上的服装,准备上场;他向站在他背后的舞台监督打了个招呼:“拉幕吧!……”

舞台监督摇铃。

前幕已经拉开了。乐队演奏卡伐罗这一场节目的前奏曲,卡伐罗上场。他啪地响了声皮鞭,在舞台中央站定,便开口唱道:

我是马戏演员,

专把野兽训练。

我训练的野兽多无数,

狮子、老虎、大野猪。

悔不该胡闹荒唐,

只落得倾家荡产,

有的说我好酒贪杯,

有的说女人真是祸水。

我只道水尽山穷,

又谁知柳暗花明:

解开衬衣观看,

一计猛上心间!

往年我训练大象,

常累得臭汗淋漓。

为何不换换口胃,

收它个跳蚤徒弟?

何必上山去逮野兽,

历尽千辛万苦。

天才出在自家门口,

得来不费工夫。

找到跳蚤一名,(恕不说来历!)

煞费苦心把它教育。

我待它体贴入微,百般疼爱,

给它娶了个好太太。

我管它们吃,管它们住,

夜晚请它们睡软铺。

鸡肉鱼肉它俩都不爱,

专吃我身上长的现成菜:

我的排骨肉,

我的排骨肉。

诸位瞧:多开心,

跳蚤夫妻吃了饭,

花园里头去散心。

卡伐罗摘下帽子,搔搔头:

我的徒弟不是白吃饭,

恷看,样样把戏全学遍!

师傅我心里好喜欢,

就拿它们当靠山。

都来看!都来瞧!

我的戏法真正妙!

都来看!都来瞧!

有钱的先生掏腰包!

请看菲丽丝和亨利,

大有学问,

表演拿手好戏:

空中飞人!

诸位,要是身上发痒,

万勿乱抓乱搔,

一下搞死天才,

罪过可真不小!

几段小曲唱罢,卡伐罗啪地响了一声鞭子,走向舞台深处,从那里端出了一张小桌子。桌面上盖着一块布,上面可以看到一些字迹。他把桌子搬到台口脚灯跟前。

卡伐罗的节目的伴奏音乐声压低。

桌上的字:“菲丽丝与亨利——会耍把戏的跳蚤。”

卡伐罗慢慢打开一个小盒子,时而响着皮鞭。

卡伐罗:菲丽丝!……亨利!!……

他拿起小盒子,往里面看,表示气愤:

“菲丽丝!亨利!嘻,够了!这像什么样子?真不知道害臊!你们别吵架了!菲丽丝,你留在盒儿里。亨利!嘿,出来!”

卡伐罗响了一声皮鞭,做出好像一只经过训练的跳蚤蹦到他右手心里的样子;然后,他把鞭子放在一边,又做出一个样子,仿佛眺蚤从右手跳到左手,又跳了回去……

“嘿,跳!……跳!……”

现在“跳蚤”回到了盒里。

他把小盒放回桌上,笑咪咪地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他沉下脸来,冷淡地搔着左手,又响了一声鞭子,便对另外一个“跳蚤”说:

“菲丽丝!菲丽丝!菲丽丝!……哎呀!……时候完全不对——这一手您该在我开盒以前来做……您听见没有?嘿!……菲丽丝!跳!”

他的目光注视着另一只“跳蚤”跳上他的左手。他把鞭子放到一边,把右手伸给这只“跳蚤”。

“菲丽丝!……嘿!……跳!……”

“跳蚤”蹦到他的脸上,他做出一种样子,好像是捉住了它,并且把它放回到手上……

“嘿,跳!……”

可是“跳蚤”似乎不愿意遵命,竟使得卡伐罗不得不再一次地从脸上把它抓下来。他放低了声音,用恐吓的口吻生气地斥责它: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你捆起来?”

……于是他重新把“跳蚤”放回原处。

现在似乎“跳蚤”终于听话了。

卡伐罗叫它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来回跳了好几次。表演完了这一段把戏,他笑咪咪地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命令“跳蚤”从左手跳到右手上。

“嘿,跳!……”

冷不防,“跳蚤”蹦进了他的袖口;很快地它已经到了脊背上。卡伐罗开始拼命地搜索“跳蚤”,一面不绝口地发出责难:

“别咬了,马上别咬了!菲丽丝!菲丽丝!……快爬出来!菲丽丝!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别忘了大夫不让你多吃!菲丽丝!别咬了!你懂不懂!别咬了!菲丽丝!菲丽丝!你听见我的话没有?马上爬出来!你做得太过分了!……菲丽丝!你这是干什么?嗐,你这个小无赖!……菲丽丝!亨利想你啦!……快跑出来,菲丽丝……菲丽丝,别咬了!!”

轻松的音乐不间断地低声地伴随着节目的进行。

卡伐罗又响了一声皮鞭,向脚灯走来,一面极力想摆脱“跳蚤”的纠缠。

“菲丽丝!菲丽丝!爬出来!……爬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小白痴!……”

他浑身不得安生地沿着台口走。

“菲丽丝!菲丽丝!现在该够了吧!菲丽丝!你是不是想要我搔痒痒?”

他把手伸进腰里,终于逮住了“跳蚤”,他望着这只“跳蚤”大吃一惊:

“噢!……这不是菲丽丝!菲丽丝哪儿去了?……”

他猛地蹦了起来,好像是又挨了“跳蚤”一口。

“啊!……她在这儿!菲丽丝!……”

他一路做着些引人发笑的姿态,走入后台。

响起观众的掌声。音乐停止。

满面笑容的卡伐罗又出现在台上。他迈着急促的小步子,走到他的小桌旁边,向鼓掌的观众致谢。

画外传来掌声;掌声忽然中断。

卡伐罗环顾四周。

摄影机从卡伐罗所站的舞台摇摄至观众席。原来池座空无一人……悄然寂静。

卡伐罗吃惊地望着前方。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带着方才的表情坐在沙发床上。他环顾左右……

街上传来报时钟的响声。卡伐罗发出一声呻吟似的沉重的叹息,重新躺下,把被子扯在身上。

卡伐罗的外室。梯丽躺在床上。卡伐罗从内室出来。他准备出门:踮着脚尖走到斗橱旁边,拉开抽斗,从里面取出一双手套。梯丽在梦中辗转不安,侧过身去,把背对着他。卡伐罗望望女郎,想知道她到底睡着了没有,然后走出房间,随手带上房门。

欧勒索泼公寓门廊。卡伐罗下楼梯。欧勒索泼女士同一个新雇的女佣人从梯丽原先住的屋里出来。

欧勒索泼:您得快点安排好。人家十二点钟要到。

女仆:这些衣裳放到哪儿去?

欧勒索泼:您就把它丢在过道里好了?……(注意到卡伐罗)卡伐罗先生,稍等一下。今天我有新房客要来,所以您太太的衣裳得拿到上边去。

卡伐罗:我的……什么?

欧勒索泼:您的太太。这位是辛普逊小姐,新来的娘姨。

卡伐罗;您好。您能等到我回来再拿吗?我内人的身体不大舒服。

欧勒索泼:当然可以罗。

卡伐罗:(继续对女仆说)那么……您顶好时常进屋去看看她。煤气炉子上我放着一碗鸡汤;等她醒来,热一热给她喝……您懂了没有,亲爱的?(微笑着走开)

欧勒索泼:我们这儿不是医院!

卡伐罗:(画外音,对女仆)拜托,拜托!

咖啡店,座无虚席。前景的一张桌旁坐着三个顾客。

乐队奏着华尔滋。

卡伐罗朝咖啡店内部走去。坐在桌旁的一个妇人叫住他。

妇人:卡伐罗!一向好吗?

卡伐罗:好,谢谢。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交谈印象。

甲:这就是卡伐罗吗?

乙:是啊,是他。

甲:他变得这么苍老。

乙:还喝酒呢……

甲:噢,多可惜!这么一位伟大的演员!

丙:过去的事喽!……

甲:说也奇怪,不过几年以前,他还是伦敦人崇拜的偶像,到了如今连个工作也找不到!

乙:这怪他自己。那时他成天喝酒,弄得时常上不了台。

丙:可是那时候我总觉得,他喝醉了酒倒显得特别逗乐些。

乙:现在他可是一点也不逗乐了,可伶的人!

卡伐罗站在柜台边喝牛奶。

依旧响着华尔滋的声音。

一个衣着很讲究的没有双臂的人往咖啡店内部走去。

甲:(坐在桌旁的三人之中的一个)喂,好吗?

无手人:好,谢谢。(走过去)

丙:这是谁?

甲:噢,你一定看过他的戏:——克劳丢司,万能脚。他的脚什么事都会做。

丙:这太可怕了。

卡伐罗把盛着牛奶的杯子放到柜台上。克劳丢司走来。

克劳丢司:卡伐罗!(这次邂逅使他又惊又喜)

卡伐罗:克劳丢司!

克劳丢司:我知道准能在这儿找到你。我到你的旧住宅去找过你,可是人家告诉我你搬走已经好几年了。

卡伐罗:是啊……房租付腻了,我就……。你这一向在哪儿?

克劳丢司:在老家,美国。我本来已经决心不演这玩艺儿了,可是后来又觉得无聊得要死,所以现在又登台啦……老头儿,你日子混得怎么样?

卡伐罗:噢……凑合呗。我闹过一场病,(用手指心脏)……老牛破车……

克劳丢司:我听说了……

卖火柴的小贩前来兜生意。

小贩:要火柴吗?

克劳丢司:不要,谢谢。

小贩:要火柴吗?

卡伐罗:不要,谢谢。

克劳丢司:告诉我,你还上台吗?

卡伐罗:我……有一年多闲着啦。看眼前的趋势,我已经在当真地想……怕是得步我们这位朋友的后尘喽。(向走远去的卖火柴的小贩那边摆一摆头)

克劳丢司: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

卡伐罗:我向来不愿意麻烦朋友……那些仅仅是认识的人。

克劳丢司:可是如果你缺钱用……

卡伐罗:我手头是有些紧。可是我还是能站得住脚跟的。我正跟一位剧团的大经理谈条件,一切都还顺利。签合同的事由我的经理人去办。他约我十二点在这儿碰头……(环顾四周。壁钟的针指着一点半)看来他指的是半夜十二点了。

这一套显而易见的谎话使卡伐罗自己也很难为情,脸上现出一阵苦笑。

克劳丢司:听我说,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动身到大陆去,我走以前咱们见不着了。所以,如果你把手伸进我衣服里面的口袋,你会摸到一个皮夹子,里面有二十英镑。

卡伐罗:不,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数目。

克劳丢司:你这样做只会使我快乐。

卡伐罗:不……当真吗?……

克劳丢司:拿去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轮到我往你的口袋里伸脚的。

卡伐罗:我给你开一张期票……

卡伐罗从克劳丢司口袋里掏出皮夹子。

克劳丢司:什么也不用开——方便的时候就还。

卡伐罗拿了钱,把皮夹子放回朋友的衣袋。

克劳丢司:好吧。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去买票。我得赶紧跑了。

卡伐罗把钱放进口袋,他深受感动,嗫嚅地说着些什么。

卡伐罗:那自然……。我希望,你……懂得,既然我……

克劳丢司:当然罗。老头儿,再见。

卡伐罗想握握他的手,但是想起克劳丢司没有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转开身去。

卡伐罗:(喁语)谢谢。

克劳丟司:希望一切如意。

克劳丢司走开。卡伐罗喝下一口牛奶。

克劳丢司:多多保重!……

华尔滋声停息。

卡伐罗的房间。房门打开,女仆走进来。她走到床边,叫醒梯丽。

女仆:您醒了吗?您先生要我来看看您。

梯丽:(惊讶〕谁?

女仆:您先生。他还要我给您热一点鸡汤。

梯丽:我的先生?

女仆:是啊。来吧,让我来帮您点忙。(扶她坐起来)您今天一点什么还没吃呢!喝点热汤,就会舒坦点儿的。

梯丽:谢谢,不用了。

卡伐罗走进屋来;他把装在匣里的小提琴和一束鲜花放到桌上。梯丽和女仆一同望着卡伐罗,他挂好雨伞、礼帽,脱下雨衣。女仆走到卡伐罗旁边。

女仆:您太太不要吃。

卡伐罗:不吃就不吃呗!对于一个穷丈夫说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啦……

女仆笑着离去。卡伐罗把雨衣挂在衣架上,从桌上拿起鲜花和一只盛满水的高脚杯子,走到床边,在女郎脚旁站住。

卡伐罗:嗯……(微笑)觉得怎么样?

梯丽坐在床上微笑着她的头发松开了,披在肩上。

梯丽:稍微好一些,谢谢。

卡伐罗:(靠近一些)您对于称呼“太太”这件事不要在意。这全是因为欧勒索泼女士的缘故,人家不愿意在新来的女佣人面前损毁自己的名声,所以才……(把杯子里的水倒在盆子里)不管怎么样,病好了以后,您可以自由,也可以“离婚”。

梯丽:(微笑)我认为我现在已经好些了。

卡伐罗把插着鲜花的花瓶放到女郎床边的斗橱上。

卡伐罗:哼……没有完全好。反正您在这儿再呆上一会也不见得会坏起来……

梯丽:您待我太慈爱了。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能够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卡伐罗:恐怕这不可能。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欧勒索泼女士已经把您的房间租出去了;新房客今天就到。

梯丽:(黯然)啊……我明白了……

卡伐罗:(坐在靠床的圈椅上)不管怎么说,您可以留在这里,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一直到您决定了下一步怎么办为止。

梯丽:我还能够怎么办?我绝望了……(掩面啜泣)噢,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死掉,把一切都了结!?

卡伐罗:不要这样说。既然您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梯丽:我一无所有,而且还有病!

卡伐罗:(站起来,重新走到梯丽身旁)您听我说……我不知道您的情形。但是如果您有病,您害的又是欧勒索泼女士所指的那种病,那么就该考虑,我们能想些什么办法医好它。不要绝望。如果这是……您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梯丽:(噙着泪水)我不大明白……

卡伐罗:那,好吧,比方说这样……一个在世上漂泊的独身女子,害了病。那么……如果这是那一种病,那是可以医好的呀。有一种不久以前才发明的药;灵得很,成千的人都治好了。就这样……如果您有什么这类的病,不要害怕,对我说,也许我能帮您一点忙。我是个老坏蛋,什么也吓唬不倒我。

梯丽:(她的声音是安详而坦然的)完全不是那个。

卡伐罗:(交叉起手臂,站在女郎面前)您有把握吗?

梯丽:当然啦。

卡伐罗:可是您曾经病过,是吗?

梯丽:(坦率地)是的,我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我得了急性风湿病。

卡伐罗:就这个吗!那您现在又有什么难受的?

梯丽:可是我现在不能工作了呀。

卡伐罗:您做什么工作?

梯丽:我过去是舞剧演员。

卡伐罗:舞剧演员!?(卡伐罗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

梯丽:我以前在帝国舞剧团。

卡伐罗:(笑。他很满意这个发现)啊哈,我还以为您是……哼……这么说,您是舞剧演员?对不起,可是……我们彼此还没有介绍过。您叫什么名字?

梯丽:梯丽萨·恩勃罗丝。不过人家都管我叫梯丽。

卡伐罗:(自我介绍)荣幸得很……我也是演员。我叫卡伐罗。或许您晓得我吧?

梯丽:(由衷地大吃一惊)这么说,您就是那位伟大的演员!?

卡伐罗:过去的事喽……不值得提了……(拿起高脚杯。改换话题)可是您告诉我,是什么使您落得这么个结局的呢?

梯丽:我认为,是健康。

卡伐罗:(离开床边,把高脚杯里的水倒进洗脸盆旁边的罐子)那么咱们就应该把健康恢复起来。哼,在像这样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杯子向床边走来)但是这个地方是欢迎您的……只要您肯同意做卡伐罗太太;当然是名义上的。

梯丽:(表示同意)我不会给您添很多麻烦吗?

卡伐罗:毫不!我已经有过五位太太……〔离开床边,跨过通内室的房门的门坎,不停地说着话,走到一张桌边)多一个,少一个,我也不会格外感到什么寒暖。再加上我已经到了这分年龄,在这个岁数上,(把杯子放在桌上,回转身来,一边继续说着话)柏拉图式的爱情可以保持在最高的道德水平上。(在床边站住,背朝着摄影机。梯丽始终沉默地坐在床上听着他的话。)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坐在内室的小桌旁吃饭。梯丽坐在床铺上喝鸡汤。

卡伐罗:那么,咱们来弄个明白:您的母亲是位裁缝,父亲是位公爵?

梯丽:(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公爵的第四个儿子……这有很大的区别。

卡伐罗:(继续吃饭)可是……他怎么竟娶了您的母亲呢?

梯丽:我母亲原来是他家的女仆。

卡伐罗:这很像一篇报纸、杂志副刊上常见的那类小说……您父亲在世的时候很有钱吗?

梯丽:不。他被家里赶出来了。

卡伐罗:噢,这样……现在活着的只有他一个姊姊吗?

梯丽:是的。她在南美洲。

卡伐罗:(停止吃东西,望着梯丽)告诉我,促成您走现在这一步的单单是疾病吗?

梯丽:(犹豫)这个,和……

卡伐罗:……和什么?

梯丽:(眼睛望着远处)噢……一切事物的极端的空虚……我甚至在花朵上看到它……在音乐中听到它……生活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

卡伐罗:为什么您一定要它有意义呢?生活——这是一种愿望;这本来没有什么意义。愿望——这是一切生命的基础。是它,使得玫瑰成了玫瑰,并且一股劲儿地照这个样子生长(用手叠成玫瑰花辮的样子),也是它,又使得岩石保持着这么一副模样。(握紧拳头)

梯丽垂下眼睛,为了掩住笑容。

卡伐罗:(注意到这个)您笑什么?

梯丽:(微笑)我笑您模仿玫瑰和岩石的样子……

卡伐罗瞧瞧自己还紧捏着的拳头,也笑起来。

卡伐罗:噢,差不多什么东西我都会模仿。您见过日本松吗?它稍微有点斜,是这样长的……

卡伐罗摹拟树木的形象,两眼半闭,两手伸出,做两根斜生的树枝状。

梯丽笑得像小孩似的。

卡伐罗继续模仿。

卡伐罗:紫萝兰,它可是这个样子……

他摹拟紫萝兰的形象,两手手心托腮,脸上做出恭谦的表情。

卡伐罗:那些彩色稍微暗一点儿的,就像皱起眉头似的,是这副样子……

他改换了脸上的表情,皱起眉头,把两手叉开一些。

梯丽笑。这一切他表演得多么好玩呀!

卡伐罗从桌后站起来,说着话,走到梯丽身边来接她手里的盘子。

卡伐罗:噢,一件东西的意义,不管是怎么样的,只不过是我们用来判断这一件东西的一种方法而已。归根结底,玫瑰……这就是玫瑰!一点也不坏呀!我允许它滋长生息。

卡伐罗回到桌边,把盘子放好,又向梯丽转回身来。

流浪音乐师的三重奏又响起来了。

卡伐罗:哼……您想想看,才不久以前,生活对于您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端来一杯水放在梯丽床边的斗橱上。梯丽默默地注视着他)而现在,您暂时有了丈夫,有了家。如果您渴了,水在这儿……(走向通内室的门)如果要方便一下……左手头一个门,跟每层楼一样……

卡伐罗微笑着关上门。

三重奏依然响着。

夜。三个流浪乐师站在酒吧间的门口。乐师们站立着演奏。音乐声起先很响,后来渐渐低沉下去。

夜。卡伐罗的房间。他睡在挨窗口的沙发床上,侧旁壁上挂着几张旧照片。听到一场戏开幕前乐队调音的声音。

音乐。卡伐罗头戴草帽,手持文明棍,迈着急促的小步子,一路蹦蹦跳跳地走上舞台。到了舞台中央,他“摘下”一朵花,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盐瓶,在花上洒了些盐,便贪婪地把它吞咽下去。卡伐罗丢掉花茎,做了一个趾尖旋转之后,便开口唱:

春光好……

鸟儿声喧,

猫儿求欢,

摇头摆尾……春心乱!

春光好……

蚯蚓辗转,

牛蝇失眠,

全害了相思的……毛病!

什么东西,

每逢春季,

惹得咱们浑身发痒?

什么东西,

无影无踪,

撩得咱们神魂荡漾?……

噢……是爱情!……

是爱情!

卡伐罗唱到末尾,跳起一段滑稽舞。

噢,爱情!

爱情!……

爱情,爱一情,爱一情……

爱情,爱一情,爱一情……

他合着音乐的拍子来了几个趾尖旋转。

梯丽从左方出场;她穿着舞裙,手里拿一把撑开的阳伞,当继续跳着舞的卡伐罗进入画面时,她立刻合上伞,站住。

音乐中断。

梯丽扶着阳伞,整理长统袜子。

卡伐罗:(向台口走来,问道)劳驾,您有棒锤吗?

梯丽:(诧异地扭回头,微微一笑)我求您原谅……

卡伐罗:如果您成天价这么求东借西的,我可要叫警察了。

梯丽:我再次求您原谅……

卡伐罗;您再“次”什么,再吃什么(注2),我管不着!

梯丽: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吃啊!

卡伐罗:真的吗?哎哟,多可怜呀!给您钱:买块夹心面包吃去。(想给她一个硬币)

梯丽:先生!我要求您向我道歉!

卡伐罗:要我道歉?有意思!那我倒要问问您的身分。您出生在什么门第?贵族的家谱里可有您的芳名?

梯丽:天意令我属于斯密司的门阀。

卡伐罗:从来没听说过!

梯丽:这暴露了您的浅陋无知。

卡伐罗:噢,这可得好好遮掩一番才行……不过,您打断了我的十四行诗。

梯丽:打断了您的什么?

卡伐罗:不是打断了“什么”,是打断了我的十四行诗……我的蚯蚓颂……

噢,蚯蚓,

为何你,蚯蚓,

钻进土中,

藏身?

噢,蚯蚓,蚯蚓!

你和我,

莫错过,

大地之春!

头儿摇一摇!

尾儿翘一翘!

对着太阳,

笑一笑!

春来到……

春来到……

春来到……!

梯丽:瞎说八道!蚯蚓怎么能向太阳笑!

卡伐罗:为什么不能?

梯丽:首先蚯蚓就不会笑。

卡伐罗:您怎么知道的?莫非您对它的幽默感有所研究。

梯丽:当然没有。

卡伐罗:那您还说什么?

梯丽:但是蚯蚓是一种根本没有思想的生物。

卡伐罗:(谄媚地微笑着,向女郎靠近)嗐……诗歌里面为什么一定要有思想?难道您不知道有所谓诗歌语言自由之说吗?

卡伐罗搂住梯丽的腰。

梯丽:慢来,我可没有给过您这种自由的口实!

梯丽假装抗议,却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卡伐罗:是没有给,也用不着给!咱们俩现在做的这件事呀,那比咱们俩自己都伟大个好几倍!现在我才开始领会人生的真谛。噢,多么浩大的精力的浪费!是什么驱使咱们不断地向前奔走,奔走,奔走!?

梯丽:对呀!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咱们正往哪里走?

卡伐罗:亲爱的,您正往南走!……而您的手却在我的衣兜里!哼……没有关系……

梯丽:它怎么会钻到那儿去的?

卡伐罗:纯粹的磁石作用,我的亲爱的……纯粹的磁石作用……

卡伐罗笑着退开。

梯丽重新靠近卡伐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音乐声又起:乐队轻轻演奏着一支徐缓而感伤的华尔滋曲调。

梯丽:为什么您对我这么敌视?

卡伐罗:(故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在少女的手上磨蹭着指甲的光泽)为人应当严肃。

梯丽:可是那样一来,我不是就很难了解您啦。

卡伐罗:请在《警察日报》上读我的回忆录。

梯丽:您是位怪人……

卡伐罗:怎见得?

梯丽:把蚯蚓说成那样!

卡伐罗:为什么不能把它们说成那样?连苍蝇的心情都是浪漫的。

梯丽:苍蝇?

卡伐罗:噢,是的。莫非您从来没见过,它们如何从马棚飞到饭厅(注3)?或者当它们在沙糖的上空飞翔的时候,如何相约在牛油里头幽会?您一定念过“蜜蜂的生活”这本书吧?

梯丽:没有,没有念过。

卡伐罗:您晓得,蜜蜂在蜂房里行为真疯狂(注4)!

梯丽:真的吗?

梯丽又走到卡伐罗身边,而他正好这时候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从她肩膀上吹起一团扑粉。

卡伐罗:请您原谅!

梯丽:噢,多福多寿!

卡伐罗:确实,尺码不够!

梯丽:您说什么?

卡伐罗;您不是说:“噢,衣服多瘦!”吗?哎呀!哎呀!哎呀!(注5)……(从身后的衣带中拽出个羽毛撢子,动手给梯丽撢扑粉)我的亲爱的,您今天浑身是灰尘!灰尘太多!转转身……从哪儿搞来的?从书架子上,画架子上,还是别的什么架子上?这是什么玩意儿?滑石粉?火药?嘿,不!这是白糖!……(把羽毛撢子当做一束花,用鼻子闻)

梯丽:您想,一切生命都服从于爱情!这是多么好的事啊!

卡伐罗: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梯丽:这当然是件好事。

卡伐罗:正相反,这是件丑事、怪事、可怕的事、吓人的事……嗳,可又是件妙事!

梯丽:我喜欢您。

卡伐罗:我?

梯丽:您聪明,又很……多情。

卡伐罗:哎哟,不要再鼓励我了!……(猛一个箭步跳到一边去)

梯丽:老实说,世界上多情的人太少了。

卡伐罗:或者说,发泄感情的方便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快活得又做了一次猛然的跳跃)

梯丽:(吓得倒退)哎哟!……

卡伐罗:可以允许吗?(把羽毛撢子当做花束献给她)随时请用。

梯丽鞠躬致谢,跳着舞靠近卡伐罗,卡伐罗伸手给她。

卡伐罗:请……

两人手牵手,跳着舞退回后台。音乐声转强。掌声雷动。

卡伐罗的外室。梯丽坐在床上哭。

敲门。

梯明:(拭泪)请进。

卡伐罗:您好!觉得怎么样?

梯丽:(画外音)好一些。谢谢。

卡伐罗:吓……多好的一天!太阳当头照,锅里吱吱叫,房租也付掉……

梯丽坐在床上,扭开脸,竭力掩饰自己在哭。卡伐罗说着话,向食橱走去。

卡伐罗:这地方一定在闹地震了。我晓得,晓得,晓得……(从食橱里取出盛着食物的盘子)您早饭想吃什么?咱们有鸡蛋、火腿、干酪、葱……噢,咋天晚上我梦见咱们俩同台演戏;戏词里说到春天……(把盘子放到桌上)

梯丽:(背着脸)真有趣……

卡伐罗:是啊……做梦的时候,脑袋瓜里往往会冒出许多绝妙的念头,可是一醒过来,全忘了。(从盘里拣起两条熏鲱鱼)您知道吗,近来我常梦见戏院。我又在表演我的老玩意儿啦……

卡伐罗在床边站住,梯丽在床上,仍旧背着脸。

卡伐罗带笑地拿鲱鱼给梯丽看。

卡伐罗:您瞅瞅!

梯丽透过泪水勉强地做出一丝笑容。

卡伐罗:鲱鱼。——难道它不值得赞赏吗?

梯丽掩面啜泣。

卡伐罗:您怎么了?

梯丽:(绝望地)我的腿!今天早晨我试着下地,结果摔倒了。我的腿站不住……

卡伐罗:(企图安慰她)您起来得太早了。

梯丽:(热泪纵横)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我的腿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的腿麻痹了……我知道……我知道!

卡伐罗:好了,好了,不要着慌。吃完早饭我请个大夫来。

梯丽:我还是到医院去的好。

卡伐罗:随便您。但是咱们先听听大夫的意见再说。

梯丽:我不能再留在这儿给您添麻烦……

卡伐罗:我并没有抱怨……

梯丽:(哭)对于您……我是这么一个大累赘!可是这怪不得我。这是您要救活我的。

卡伐罗:哼……您知道,我们都免不了要犯错误的。

梯丽破涕为笑;脸上流露出深深感激的表情。

梯丽:我心里这么不好过……

卡伐罗:(用慈父般的目尤望着梯丽)您一定不好过!像您这么一位女孩子忽然决定以这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唉,您活到我这个岁数,一切就会不同了。

卡伐罗把鲱鱼放到盘子里。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哼……到了这种岁数,生活已经变成习惯。(闻闻被鲱鱼弄脏了的手指,用挂在洗脸盆上的毛巾揩干净。)

梯丽:习惯于没有希望……

卡伐罗:那么您也就不要抱任何希望地活下去吧!不考虑任何未来地活下去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闻一闻毛巾,然后把它摔开〕短暂的快乐总还会有的呀。

梯丽:但是当一个人失去了健康以后……

卡伐罗:(重新走到床边,从斗橱里取出另一条毛巾)我的亲爱的姑娘,六个月以前,别人认为我这个人已经完了。可是直到现在搏斗还在继续着!您也应该搏斗下去!(把干净毛巾挂在洗脸盆上)

梯丽:我已经搏斗得疲倦了!

卡伐罗:嗳!……这是因为您一向是在对自己搏斗。这也就注定了不会有希望!可是为幸福而搏斗——这是壮丽的事!

梯丽:幸福……

卡伐罗:(站在梯丽面前)它是存在的,我向您保证!

梯丽:它在哪里?

卡伐罗:您听我说,我小的时候,爸爸不给我玩具,我总向他发脾气。他就对我说:(用手指着前额,凝视着梯丽)“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玩具!这里面包藏着幸福的秘密!……”

梯丽出神地听着卡伐罗的话。

梯丽:听您说话,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一位滑稽演员……

卡伐罗:我已经……开始懂得了这一点……(打算坐到床后的圈椅上)这也正是我找不到工作的原因。

梯丽:(不解)为什么呢?

卡伐罗:(在圈椅里坐下)唉!……因为他们缺乏想像力!……可也许是因为,流年似水……老了……我这人完了。……

梯丽:(微笑着)不,这不会的。既然您抱着刚才所说的那种看法……

卡伐罗:可能是因为我酒喝得太多啦。

梯丽:通常,一个人要喝酒,总有原因。

卡伐罗:噢,是啊……

梯丽:(思索〕您很不幸吧,我想。

卡伐罗:不,对于这个我已经习惯了。(从圏椅里站起来,说着话,走向床边)事情说起来比这要复杂一些……您知道吗,年纪愈大,愈想活得热烈些。(在床沿上坐下,背朝着梯丽,梯丽默默地听着他的话)于是就有一种忧郁的心情侵袭着你,这对于一个滑稽演员说来是致命的。结果便发生了这样的情形:我丧失了和观众的交流,并且我再也不能休会到什么灵感……这样,我便开始喝酒……上台之前,我非喝两口不行了。闹到后来,不喝酒我已经不能博得笑声……于是愈喝愈多。在这个拔不出脚的泥坑里愈陷愈深。

梯丽:后来呢?

卡伐罗:心脏病发作,差点送了命。

梯丽:您现在还喝酒吗?

卡伐罗:有时候喝,当我毛病发作的时候。这种毛病自然是很坏的,不过,您可能有时候也会犯的吧……(笑着向梯丽转过身去)可是您早饭到底要吃什么呀?

梯丽:人硬得做出可笑的样子,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卡伐罗:哼……如果人家不肯笑,那更可悲呢。但是,另一方面,当你望着台底下,看到人们在那儿笑,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愈来愈响,从台底下直冲着你升起来……那你浑身会感到怎样的激动……算了,咱们还是谈谈比较愉快的事情吧。而且总的说……我不愿意去想那些观众。

梯丽:我不信。您太爱观众了。

卡伐罗:(把盛食物的盘子推开)这话我不敢说。也许我真是爱他们,但是他们不能使我感到快乐。

梯丽:可是我认为他们能使您感到快乐。

卡伐罗从身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托盘,放到食桌上,一面说着话,一面把餐巾铺到桌上,准备早饭。

卡伐罗:如果拿单个的观众来说,那我同意。每一个人内心都蕴藏着某种巨大的东西……但是,作为一群人来说,观众好像一只没有头的怪物,可以被人们随意地推来推去,而且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马上要转到哪个方向去。(忽然顿住,回到床边)可是我总忘记吃早饭的事。我给您煮两个嫩鸡蛋吃,您看怎么样?

敲门声。

卡伐罗:请进来!

女仆:(进)电报。

卡伐罗:噢,谢谢。

女仆走出。卡伐罗拆开电报,读着,朝床边走去。梯丽不做声地望着卡伐罗。

卡伐罗很激动;他在床沿上坐下。

梯服:一切还顺利吗?

卡伐罗:这正是我盼望的事罗。

梯丽:好消息?

卡伐罗:我的经理人莱德费尔恩要我去一趟。

梯丽:这太好了!

卡伐罗:您说得对。

卡伐罗在床上拍了一下,站起来,走向床铺后面的小衣柜,从里面取出领带,硬领,便开始穿外衣。

卡伐罗:这是决定性的转折。这些剧院的经理们一向不理踩我;他们企图使我在精神上抬不起头来。现在他们用得着我了!现在我可要跟他们算算账啦。为了他们的蔑视,为了他们的冷淡,我要他们付出代价!不……我仍然要同他们客客气气地。这样更显得有身分,也能够使他们就范。下午三点钟我该赶到他的事务所。顺路我去找一趟医生,告诉他您的腿的事。噢,早饭我干脆给忘了!(解开硬领的钮扣,从盘子里拿起一条鲱鱼,请梯丽吃)鲱鱼怎么样?

剧院经理莱德费尔恩事务所的来宾休息室。墙壁上挂着广告画和海报,壁钟正指着四点十分。卡伐罗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和壁钟对时间。

休息室里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他们彼此闲聊着。一个秘书从莱德费尔恩的办公室里出来。他走到休息室当中,向等候接见的人们传话,不容分说地差不多把所有的人都回绝了。

秘书:没有您的工作……没有您的……没有您的……没有您的……

客人们低声下气地嘟哝着,渐次离去。秘书向他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走回去。在门口他发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身边卧着两条猎狗,他站住。

莱德费尔恩的办公室。秘书进来。

莱德费尔恩:外面有谁?

秘书:派克小姐。

莱德费尔恩:另外没有人了?

秘书:还有卡伐罗。他是三点钟来的。

莱德费尔恩:我把他忘了。让他进来。

秘书:(画外音)卡伐罗先生。

卡伐罗走进办公室,房门随即关上。

莱德费尔恩:晚安,卡伐罗。

卡伐罗:晚安。

卡伐罗摘掉礼帽,在写字台边坐下。刚才起身欢迎卡伐罗的莱德费尔恩也坐下。

莱德费尔恩:请坐。对于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因为有重要的事情,怎么也抽不开身,所以耽搁了……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米德塞克斯音乐厅聘您演出,为期一个礼拜。

卡伐罗:什么条件?

莱德费尔恩:我还不知道。不过我要是您的话,恐怕就不会去操心这些事。

卡伐罗:我一点也不橾心。对我说来钱多钱少有什么要紧。

莱德费尔恩悠然自得,毫不介意。

卡伐罗:海报上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莱德费尔恩;这事情要是我,恐怕也不会去操心的。

卡伐罗:(露出笑容)您也许是想说,米德塞克斯的海报上不会把我放在显要的地位吗?

莱德费尔恩:能不能长期邀聘您,我还不敢说。

卡伐罗:(坚决地)问题不在于聘不聘。可是难道您以为我会允许这些经理们把我的名字跟那些……不知名的角儿们混在一起,替他们闯牌子?不,先生。卡伐罗这个名字现在还值几个钱。

莱德费尔恩:(不动声色)您错了,今天它已经一文不值了。

卡伐罗有些不服。

卡伐罗:但是他们还来找我……

莱德费尔恩:他们并不是要找您……他们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做个人情。

卡伐罗:(话里带着尖酸的讽刺)他们太客气了……可是您,我希望,至少还重视这个名字吧……

莱德费尔恩:(想赶快从这种难堪的情境中解脱出来)现在您听我说。我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六个多月来,我是天天在这些经理们面前坚持着“卡伐罗”这个名字……

卡伐罗庄重地听着。

莱德费尔恩:(画外音)……但是您的名字对于他们简直就是一剂毒药。他们连听都不要听。

卡伐罗:让他们安心吧。他们会听不到它的。

莱德费尔恩:(感到难堪)我很遗憾,但是您也该识时务才对。

卡伐罗:(片刻的沉默之后)您这句话说得很漂亮。

莱德费尔恩:(又有些难堪)我不过是尽力帮您的忙。我希望您表示同意。

卡伐罗:好的……随您……说什么都行!

莱德费尔恩:(起身向房门走去)对,我就喜欢这样。合同一签定,我就通知您……

卡伐罗也站起来,走向房门。莱德费尔恩拍拍卡伐罗的肩膀。

莱德费尔恩:现在先打起精神来吧!

卡伐罗:哼……如果他们把我的名字当毒药……那我就不用它。我换个名字上台。

莱德费尔恩: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妙。

卡伐罗:是的……(走出,随手把门关上)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卡伐罗推开大门;他背后是行人来往的街道。给梯丽实行过急救的那位医生这时候恰好准备出门;他站下来和卡伐罗谈话。

卡伐罗:喂,大夫,我的病人怎么样?

医生:中毒已经解除了。至于她的腿,我并不认为有什么毛病。

卡伐罗:可是她没有告诉您她得过急性风湿病吗?

医生:说了,但是我并不以为她现在还有这种病。这种病一定会影响到心脏,可是她的心脏完全正常。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瘫痪的病例。

卡伐罗:那是怎么一种病?

医生:是歇斯底里的一种形态,它具有瘫痪的特征,然而这并不是瘫痪。

卡伐罗:这怎么解释呢?

医生:可以说,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自我感示。由于自杀未遂,她便下意识地断定自己已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

卡伐罗:大夫,我能不能对她有所帮助?

医生:首先要靠她自己的努力。这种事情需要一位心理学家。

卡伐罗:佛洛依德博士。

医生:嗯。

卡伐罗:哼……我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

医生:是的……是的……(含笑地向大门走去)

卡伐罗:再见,大夫。

医生:再见。

卡伐罗关门。

卡伐罗的房间。他没有穿上衣,站在内室门口的小桌旁擦盘子,继续和坐在床上的梯丽谈话。

卡伐罗:对我谈谈您姐姐露意丝的事吧。

梯丽:再多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她找不到工作,被逼得没有法子,当了妓女。

卡伐罗: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您多大岁数?

梯丽:八岁左右。

卡伐罗:(从椅子上拿起上衣,往身上穿)把这件事整个对我讲一讲吧。

梯丽:(回忆)这是在妈妈死了以后。露意丝对我最亲了。她一心为了我。她负担了我的生活,甚至还帮助我学习舞蹈。可是后来,我发现了她干的是什么职业:有一回,我同几个小姑娘从舞蹈学校回家,走在路上,我看见了,我的同伴们也看见了,她在马路上……荡来荡去……

卡伐罗:(他已经穿好上衣)于是你就怎么样了?

梯丽:我跑开了哭起来……一边跑一边哭,就这样………

卡伐罗:(从桌上拿起一只柑子,去皮)后来呢?

梯丽:我竭力想忘掉这件事……很快我就被送进了专科学校,十六岁毕了业。然后就逬了帝国舞剧团。

卡伐罗咬了一口柑子。

梯丽:后来露意丝去了南美,从此再没有消息。

卡伐罗:在这以前您一点也没有感到过腿不舒服吗?

梯丽:没有。

卡伐罗:那什么时候才开始的呢?

梯丽:大约在那件事过去两年以后。自从梅丽萨进了舞剧团。

卡伐罗:(用餐巾揩擦滴到背心上的柑子汁)梅丽萨是谁?

梯丽:舞蹈学校的同学。

卡伐罗:那天傍晚您看见露意丝的时候,正好是她同您在一起吗?

梯丽:是的。

卡伐罗:(耸耸肩膀,转身把柑子放在小桌上)哼……用不着佛洛依德也能明白,一定是自从您又遇见这个姑娘以后,您就不愿意再跳舞了。(端着盛水果的盆子,走到梯丽旁边)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舞剧使您联想到曾替您交学费的姐姐的悲惨生活……交学费的钱又是她用不正当的方式得来的收入。于是从此以后您对于跳舞便感到羞耻了。

梯丽:如果我还要想跳舞的话,我会使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卡伐罗:正是这样,糟就糟在这儿了。这正是一切人的不幸!我们都瞧不起自己……

卡伐罗请梯丽吃水果,她不要。于是卡伐罗便把盘子放到斗橱上,摘下一粒葡萄,走到窗口,眺望窗外。

卡伐罗:踯躅街头!为了活下去,我们谁不是好歹挣扎着,比我们更好的人也不免如此……这也就构成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史的一部分,这是一部写在水面上的历史!……(重新走向梯丽)这些话不必再谈了。您曾经恋爱过没有?

梯丽:没有……真的——没有。

卡伐罗:啊……

梯丽:我想,这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倾慕,算不得爱情。

卡伐罗:这就更加复杂了。把这件事的经过对我谈谈吧。(在身旁的圈椅里坐下)

梯丽:(回忆)这是一件很无谓的事情。我和他的关系很浅……这一切其实是我凭幻想肊造出来的。我出了医院以后……

文具店。梯丽在柜台后面整理货物,并且挂起一盏纸灯笼。

梯丽的声音:……在萨尔杜文具店里找到了事。

一个年青人(纳维尔)走进商店。他走向梯丽所站的柜台。

“噢……他是这儿的老主顾。一个年青的美国人。他每次来都是买五线谱纸……”

年青人在柜台前站住,双手插在衣袋里。

“……买的数量,根据他的经济能力,有时多,有时少。他显得这么孤单,这么无依无靠,这么畏缩。本来我根本不会去注意到这些,如果不是一次有一个顾客……”

另一个顾客走进铺子,他一靠近柜台,马上向梯丽开口要什么(他的声音听不见)。但这时梯丽正照应着纳维尔。

“……想要抢在他前面。我没有理会那个不懂礼貌的顾客,这时候这个美国人对我感激地笑了一笑……”

年青人露出微笑,并且对女郎说了句什么话(他的声音听不见)。梯丽隔着柜台含笑地回答年青人的话,接着便去数五线谱纸的张数。

“……在他的寓所打扫房间的女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叫纳维尔。是作曲的。住在最高一层楼上。我知道,有些日子他不吃饭,但是省下钱来买五线谱纸。从他的眼睛里……”

纳维尔严肃地望着。

“……从他忧悒的目光里,我看出了这一点。时常我多数给他几张五线谱纸。”

梯丽不做声地把五线谱纸卷成圆筒。

“……有一次,我甚至多找给他钱;也许他发觉了,但是我不敢断定……”

梯丽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她的声音听不见),便把纸卷交给纳维尔。

“……时常在黄昏的时候,下了班以后……”

梯丽在一座楼房的门前站住,楼房的窗户透着光亮,她朝上仰望。

传来钢琴声——听得出弹奏者是一位娴熟的钢琴家。

“……我从他寓所门前走过。听见他弹琴,听见他反复地弹奏着一些乐句。于是我就停下了脚步,仿佛沉醉了似的。这时候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忧郁……”

梯丽沉醉地听着。

钢琴声渐强,随后又转弱。

卡伐罗的房间。梯丽坐在床上。看她的神情,好像她是在睁着眼做梦;卡伐罗坐在一把小圈椅里,紧挨着她。

卡伐罗:嗯……以后呢?

梯丽:噢……有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他。从打扫房间的那个女人嘴里我知道他病了,债主夺走了他的钢琴……

纳维尔走进文具纸张店,向梯丽要些什么(他的声音听不见)。梯丽走开,随即拿了五线谱纸转来。纳维尔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柜台上。

梯丽的声音:“有一次他走进店来,脸色很苍白;他要买两先令的大张五线谱纸,抄乐队总谱用的。他放了两个硬币在柜台上。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两先令。”

梯丽稍有些匆促地数五线谱纸。看得出,她多数了几张。

“……噢,如果我能够帮他一点忙的话!如果我有这个胆量的话!我是可以借钱给他的呀。我想对他说这句话……但是我又是十分畏缩的。”

梯丽卷好了纸,交给纳维尔;后来,当他已经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把他叫住。她从钱柜里取出钱,递给纳维尔。

“……我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要帮助他。于是当我把纸给了他,他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我把他叫住:‘您忘了拿找头了!’‘这一定是弄错了吧,’他说。‘哪里,’我辩驳,‘您给了我半克朗,这是我找给您的六辨士。’……”

纳维尔回到柜台旁边,企图声辩,但是梯丽一口咬定不改。(他们的对话听不见)

“……这时候我明白,事情闹僵了……”

纳维尔面对窘迫的梯丽站着。他们中间隔着柜台。文具店老板出现了,梯丽退到一边去。

三个人说话,但他们的声音都听不见。

“……萨尔杜先生从他的写字间里出来,使局面更加复杂了。他问:‘有什么事吗?,我赶紧说:‘什么事也没有。这位先生给了我半克朗,忘了拿找头。’萨尔杜先生一定要他把钱收下……”

纳维尔道谢,走出。

“……但是他一出门,萨尔杜先生便检查了一遍钱柜……”

老板狐疑地查看钱柜,他朝纳维尔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看看梯丽,然后又继续去査看钱柜。梯丽垂下眼睛,默默无语。

卡伐罗的房间。梯丽坐在床上,继续追述着往事。卡伐罗坐在圈椅里不作声地听着。

梯丽:老板在钱柜里没有见到半克朗的硬币,就更起了疑心。后来一查账,证实了他的怀疑,于是我就被解雇了。

卡伐罗:那时候您想了些什么法子?

梯丽:我曾经设法回到舞剧团去,可是正在这时候,我得了急性风湿病。

卡伐罗:以后您再没有见到过您的音乐家?

梯丽:见到过……我出院五个月以后。在他的交响乐初次演奏的那一天,我从阿尔伯特纪念堂(注6)的最高一层楼座上看到他。他得到了很大的成功。

卡伐罗:当然,您爱上了他。

梯丽:可是我同他认都不认识呢。

卡伐罗:您一定会见到他。世界,实在说起来,是很窄的……连我都仿佛见过他……

卡伐罗从圈椅里站起来,朝打开的窗户走去。

天暗了下来。听到钢琴声;琴声好像流水似地I通过窗口,倾注进来。

卡伐罗:正当您红极一时的时候,他就会来到您的面前,他会对您说,他曾经在某位公爵夫人的舞宴上见到过您……

梯丽:那时我还会认出他来吗?

卡伐罗:不……那时候他将长着一脸大胡子,一副十足的音乐家的派头……(坐到窗台上,做梦似地继续说下去)他将告诉您,他为您写了一出舞剧……后来您明白了他是谁,于是您便告诉他,您是谁……您把你们认识的经过,向他叙述一遍。您告诉他,为了帮助他,您曾经暗地里多给他五线谱纸。于是,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你们将坐在一起进晚餐,在凉台上,面对着泰晤士河……这将是夏天,您身上穿的将是一件玫瑰色的绉纱的衣衫……他将呼吸着您的芬芳……在这个美妙而忧郁的黄昏,您的眼睛里将辉映着摇曳的烛光……

梯丽坐在床上,双手抱牢了膝头,痴痴地望着远方,好像在幻想着什么。

卡伐罗:(画外音)……于是您对他说,您爱他……

听到钢琴声。

卡伐罗:……您对他说,您一直爱着他!……(停顿片刻,突然站起来)我在哪儿?……是啊,生活是奇妙的,只要您不害伯它……(眺望窗外)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是勇敢……是幻想……(钢琴声沉寂)

卡伐罗离开窗口。

卡伐罗:……和一点点钱!……(听到样丽在哭)您这又是为了什么?

梯丽:(哭)我再也不能跳舞了!我的腿!

卡伐罗:(迅速走到梯丽身边)您真歇斯底里!这不过是因为您一定要这样想的缘故。

梯丽:不是的!

卡伐罗:是的!不然您就会同它搏斗的!

卡伐罗回到窗口,又转过身来。

梯丽:搏斗又为了什么呢?

卡伐罗:吓,您瞧见没有?您竟有这样的想法!搏斗为了什么?为了一切!为了生活本身!也许您觉得这还不够?为了活着,受苦,快乐!为了什么搏斗?为了生活是壮丽而奇妙的东西……甚至对于低级动物!(又走过来,在床头边站住)哼!为了什么搏斗!要知道您有您的天职——您是舞剧演员!

梯丽:(仍然在哭)坏了腿还跳什么舞?

卡伐罗:(站左床头,打着手势,大声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没有胳膊;但是他会拉提琴,用脚趾头奏谐谑曲……(紧紧地挨近用手掩着面孔的梯丽)整个的不幸就在于您不想去搏斗!您放下了武器?(激奋地,几乎在喊叫)您对于不幸和死亡只是步步迁就!当然,死亡是免不了的……但是也还有……生活呀!生活!生活!生活!想想看那蕴藏在宇宙中的力量,那使地球旋转,使草木生长的力量……这同样的力量在您内心也是有的呀!只要您能鼓起发挥这种力量的勇气和决心!……(他愈说愈起劲,正兴奋到极点的时候,忽然中途顿住,抽了一口气,便不再往下说了。他有趣地耸了耸肩)哎!……祝您晚安!(下)

梯丽坐在床上。她停止哭泣,以惊异的目光望着离去的卡伐罗的背影。

卡伐罗搀着还穿着睡衣的梯丽的手,固执地要她迈着舞步从一间屋跳到另一间屋。

这场戏一开头便听到华尔滋节奏的音乐。

卡伐罗哼着曲子,撇开梯丽,自己做了一个趾尖旋转动作。女郎眼看着就要失去平衡,她笑着。

卡伐罗:向前走,抬脚,迈步……跳舞。抬脚,跳舞……这样,这样……像我这样……

梯丽:哎哟!……不要撇开我。

卡伐罗:刚才就很好嘛!……勇敢点,抬脚,走吧……

仍是与前一场相同的华尔滋节奏的音乐。

梯丽穿好了衣裳,现在几乎是为了好玩而继续练习着。她伸出两手,害怕跌倒,但是卡伐罗照旧撇开她不顾,并且把沿路她可以抓住的东西都搬开。

梯丽:不行,不行,不行……

卡伐罗:勇敢些,抬脚,向前走……勇敢……不要这把椅子……勇敢些,走吧……瞧,这不很好嘛!……

两人笑。

卡伐罗俯在小桌上编写音乐,在五线谱纸上记录着乐谱。梯丽坐在他对面的圈椅里,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房屋深处的壁炉里生着火。

卡伐罗:(看着曲谱哼)特朗一特朗一特朗……塔啦……有什么新闻?

梯丽:欧洲正在进行军备竞赛。

卡伐罗:没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吗?

梯丽:没有,有一篇关于传心术专家藏吉夫妇的文章。

卡伐罗:啊!

梯丽:报上说他们的精神感应非常灵敏,可以互相传递心波。

卡伐罗:胡说八道!

梯丽:可是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卡伐罗:这我倒不知道。但是他们传递的根本不是心波。有一回我看见他给他太太发电报……

梯丽起先惊讶,随后笑起来。

卡伐罗拿起桌上的茶杯。

梯丽:(殷勤地)还要咖啡吗?

卡伐罗:只要半怀。

梯丽站起来,拿起壁炉旁的咖啡壶,扶着屋里的家具,走到桌旁。

卡伐罗:噢,我抱歉……我没想要您……

梯丽:(微笑地倒咖啡)噢,不。这是很好的练习。

梯丽回头向壁炉走去,想把咖啡壶放回原处。

卡伐罗:您要小心一点!您到处跑来跑去,像个两岁的小孩一样。

梯丽:(回头,含笑地望着卡伐罗)我看我的病有了好转。

卡伐罗:毫无问题!

梯丽怀着感激的心情望着卡伐罗。她叹了一口气,坐在圈椅里。

梯丽:我成天什么事也不做,这使我烦躁极了!

卡伐罗:(画外音)什么事也不做?

梯丽:(微笑地拿起毛线来织)是的,如果不算给您织补袜子后跟的话。在您的袜底上,每当发现一个窟窿的时候,我都高兴得要命。

卡伐罗:(端起茶杯)哼……您成天忙家务,做饭。您还要做什么?继续您的斗争吧,这是主要的!

梯丽:您这几句话教我想起一件事;欧勒索泼女士准备开仗了……昨天她又来了一趟。她问我还要在这儿呆多久。

卡伐罗:您告诉她,请她少管闲事。房子是我们付了钱的!……噢,不对!上个月房租还没有按期付。

梯丽:米德塞克斯演出的耽搁把一切都打乱了……

卡伐罗手里仍端着茶杯,显出若无其事的神气。

卡伐罗:别怕,我有法叫这个老处女乖乖地昕话。捏一把,拧一把,再加上两句甜言蜜语,房租准能再拖一个月。

梯丽停止打毛线。

梯丽:如果我到医院去,是不是会更好些?

卡伐罗:我认为不。

梯丽:但至少可以减少一个问题。

卡伐罗喝完咖啡,把茶杯放到桌上。

卡伐罗:嗳!……米德塞克斯演出之后,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卡伐罗从桌旁站起来,走向壁炉,在梯丽所坐的圈椅旁停下。

卡伐罗:您知道吗……我向您宣讲的那些箴言和劝戒对我自己也起了作用。我也开始相信……自从我遇见您之后,我就一滴酒也不喝啦,您懂得这意思吗?

梯丽:这太好了!

卡伐罗:就是在演戏时我也不喝啦!

梯丽:根本用不着喝。您不喝酒也一样是很逗的。

卡伐罗脸上现出一种很滑稽的表情:又好像是得意,又好像是生气。

卡伐罗:噢,可不……

听到大门敲得咚咚地响。

卡伐罗和梯丽转过头去。

梯丽:是什么?

卡伐罗:这是邮差。也许莱德费尔恩有信来了?(出去)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卡伐罗走到街门跟前,从地板上拣起一封信来。卡伐罗瞧瞧地址,把信封拆开,离开门口,但走了几步便马上站住,读信。

卡伐罗手中的信。

伦敦,勃鲁姆兹白瑞街六十号。

卡伐罗 收

约翰·莱德费尔恩——剧团经理

卡伐罗先生:

您在米德塞克斯音乐厅的演出订于九月五日(星期一)开始。

此致

衷心的敬意。

约翰·莱德费尔恩

卡伐罗折好信纸,想把它装回信封。

欧勒索泼女士出现。她双手叉在腰上,气势汹汹地走来。

欧勒索泼:我要找的人原来在这儿!

卡伐罗把信塞进衣袋,咬了咬下嘴唇,面部特意做出殷勤谄媚的表情。

卡伐罗:您的话使我太幸福了。

他走上几级梯阶,斜倚着扶手,凝视着欧勒索泼女士的眼睛。

欧勒索泼:我不是同您开玩笑。您到底什么时候打发走这个丫头?

卡伐罗:嗳……嗳……何必这么爱吃醋!

欧勒索泼:吃醋?

卡伐罗:您的头发是怎么搞的呀?您那小卷发跑到哪儿去了?等一下……

卡伐罗神气很严肃地,做出朝手指上吐唾沫,要给她整理头发的样子。

欧勒索泼:别来这一套了!您那四个星期的房租该付了。

卡伐罗:难道我说过一个不字?

欧勒索泼:记住点吧!

卡伐罗:那有什么话说……噢,西维拉!你成心想要我痛苦吗?难道不吗?哎哟,狠心的冤家!……

卡伐罗企图拧欧勒索泼女士的下巴颏。她摆出防御的姿态。

欧勒索泼:住手!

卡伐罗:一到您身边,我就不能克制自己。您说这是什么原因?

卡伐罗猛扑上去拥抱欧勒索泼女士,她险些没来得及逃脱。

欧勒索泼:疯子!

卡伐罗暗示她不要声张。

欧勒索泼女士转入进攻,然而声音仍是压低的。

欧勒索泼:您怎么,不打算把这丫头轰走啦?

卡伐罗:不,不……您再忍耐一下……

欧勒索泼:您还是马上丢开她好些,不然……

卡伐罗:不,不,咱们俩再忍受几天痛苦吧。我知道……这对咱们俩都是沉重的考验。

欧勒索泼:对咱们俩?您是说笑话吧?

卡伐罗终于把欧勒索泼女士搂到了怀里。

他向她俯下身,用激情的声音说道:

“您……您……您这个迷人的小土豆……”

卡伐罗把脸贴近欧勒索泼女士的脸,似乎要接吻,但是忽然装模做样地中断了这一场调情戏。

卡伐罗:但是咱们应当克制自己……哎!……

卡伐罗推开欧勒索泼女士,迅速地跑上楼。惊呆了的欧勒索泼女士望着他的背影,身体失去了平衡,连忙抓住楼梯扶手。

卡伐罗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朝楼梯那边指指。

卡伐罗:哼!……(他走到坐在圈椅里的梯丽身边)房租的事有一段时间不会提了。

梯丽:有信来吗?

卡伐罗:没有……是欧勒索泼女士的。

梯丽:噢……

卡伐罗尴尬地微笑,耸耸肩膀。

节目单封面上印着:“米德塞克斯·杂耍剧团·节目单”等字。

画外传来卡伐罗的歌声。

一只手逐页翻开节目单。节目单随后放下来现出卡伐罗。他站在米德塞克斯音乐厅舞台的脚灯跟前,一身流浪汉的装束,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拿着一根短棒,在乐队伴奏之下演唱道: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不如变条沙丁鱼,

回到茫茫的大海中,

生活多愜意!

碧波中,乐无穷,

每日天明,

把鱼子撒在水底!

整天价,

逍遥又自在,

哪管它,

渔网在等待……

啊,变一条沙丁鱼

生活多愜意……

池座里。观众精神涣散,一个观众显出索然寡趣的神态,朝台上瞥了一眼,便继续去读他的报纸。另外两个观众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话里夹带着尖酸刻薄的笑声。(他们的对话被音乐声所掩盖)

卡伐罗在音乐声中结束最后一段舞蹈。乐队奏完了曲终的和弦,音乐便停止了。卡伐罗开始念他的独白,中间不时插进几声干笑。

卡伐罗:哎呀,哎呀,您说奇怪不奇怪?我呀,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条沙丁鱼……

池座里。几个自认晦气的观众起身退场。一个观众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

卡伐罗:我梦见,到该吃早饭的时候啦,我从西游到东,从东游到西,一心想找一块美味可口的好东西,供我饱餐一顿。忽然,远远望见一丛水草。在那丛林深处,(我这是说:在水草中间)有一位亭亭玉立的珍珠母小姐。要说她的风韵,可真是人间少有……

池座里又一批观众退场。一个观众继续在睡觉。

卡伐罗:“珍珠母小姐”这个芳名本是我们鱼类给她取的……瞧她摆尾巴的身姿是多么地动人!(用目光巡视左右)多么优雅!嗯,这时我见她似乎正有一桩为难之事……

观众离席。一个观众继续安稳地睡觉。

狼狈不堪的卡伐罗咳嗽了几下,企图勉强做出笑声。

醉汉的声音:(画外音)妙,妙,妙!老头儿,咱们回家去喽!……

卡伐罗:也许他说的对……诸位,晚安!……

卡伐罗没有演完自己的节目,便向观众脱帽致意,退回后台去。

传来稀稀朗朗的几声巴掌响,冷冷落落的几下笑声。远远地可以听到纷纭的人语声和退场观众的沙沙的脚步声。

演员化装室。两个演员默不做声地换衣裳。卡伐罗进来(他还穿着戏装,涂着油彩)。他从两位同行身边走过时,撞在其中一个正在系皮鞋带的较胖的人身上。

胖演员:对不起……

卡伐罗走向前去,把手杖放到地上,脱下上衣。背朝他站着的那两个演员换好了衣裳。

胖演员:哎哟,我的鞋好夹脚……

卡伐罗对着镜子坐下,摘下礼帽、假发和胡子。他的同行们准备走了。

胖演员:再会。

演员乙:再会。

卡伐罗:(并不转过头去,淡淡地回答)再会。

剩下卡伐罗一个人,开始慢腾腾地下装。他猛地抬起头,凝神地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显出惊悸而凄惨的表情。

音乐声响起。

夜。塔上的钟指着三点一刻。

音乐声转强。

卡伐罗穿着大衣,把领子翻上来遮住脸,头上戴着礼帽,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前走。

卡伐罗回到家里,脱下大衣、礼帽,挂到衣架上。

卡伐罗向等候着他的梯丽走去。梯丽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的圈椅里。

卡伐罗:您这么晚还在做什么?

他紧挨着小桌子,面对着朝他微笑的梯丽坐下。

梯丽:我睡不着。后来我瞧见您房间的门敞着,我就爬起来了;这是在一小时以前。您要喝热汤不?

卡伐罗:不要,谢谢。

梯丽:您的样子很疲倦。

卡伐罗:真的吗?

梯丽:(关切地)我知道您心里烦。如果这是为了米德塞克斯的事,那完全不必。合同不都签了吗?这不过只是时间上的耽搁。

卡伐罗在小桌旁坐着,梯丽坐在稍远处。

卡伐罗:这不是时间上的耽搁。

梯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伐罗:一切已经在今天晚上发生了。

梯丽:(吃惊)在米德塞克斯?

卡伐罗:是的。

梯丽,为什么您没有告诉我?

卡伐罗:噢,我不愿意叫您担心……

梯丽:既然这样,那您现在快把一切都忘记,去睡吧。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卡伐罗:(苦笑)观众一个一个地溜了……自从我上台演戏以来,还没遇见过这种情形……路是绝了!

梯丽:但是这回您改了名字……他们不知道呀?

卡伐罗:不……是因为我不可笑!糟就糟在我没有喝酒。上台以前我应当喝两口的。

梯丽:可是我敢肯定,观众没有认出是您!

卡伐罗:噢……或许这样倒好些。

梯丽:(确信地)不要这么认真地说这种话!对第一天演出抱的希望不能太大。您到底是这么久没有上台了嘛!可是您自己以后会看到,一切都会变祥的!

卡伐罗:那个地方我再也不去了。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他们……取消了合同。

梯丽:他们不能这么做的!

卡伐罗:能……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梯丽:他们不是讲好一个礼拜吗!您可以坚持这一点呀!

卡伐罗:没有用……我这人完了。

卡伐罗低下头,掩面痛哭。

梯丽:(高声地)糊涂!您,卡伐罗,竟会认为一场戏能毁灭一切吗?自然不能!要知道您是伟大的演员!

……卡伐罗把头俯在桌上。

梯丽:(大声疾呼)现在正是您向他们显一显身手的时候了!搏斗的时候来到了……

梯丽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向卡伐罗走去。卡伐罗仍然垂头坐着,用手掩着脸。

梯丽:您记得您站在窗口对我说的那番话吗?还记得吗?……您讲到藴藏在宇宙中的那种迫使地球旋转,草木繁荣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您的身上也是蕴藏着的呀!……(一边说,一边向后退)现在,轮到你来发挥这种力量,开始搏斗的时候了!……(忽然停止说话,望着自己的腿。一种不可遏止的激动攫住了她的全身)卡伐罗……您快看哪……我能走了!……

卡伐罗抬头看她。

梯丽:我能走了!……

梯丽环顾左右,仿佛着了魔一样,按捺不住心头的快乐。她笑着,眼睛里含着泪水,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梯丽:我能走了!……能走了!……卡伐罗!……我能走了!……

音乐猛地升起——舞剧的序曲。

梯丽:我能走了!……能走了!……

梯丽的声音被音乐所掩盖,音乐声愈来愈强。

破晓。笑容满面的梯丽和卡伐罗挽着臂沿着泰晤士河畔漫步。女郎在迷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听不见)。

音乐声转弱(舞剧主题的变奏曲〕。

梯丽和卡伐罗走着。音乐声渐渐微弱。

在靠街道旁可以看到一条花园式的长椅,一个乞丐正坐在上面打盹。

梯丽:(画外音)您想想看……我能走路了!

卡伐罗:(画外音)哼……可是我已经……

卡伐罗和梯丽走到长椅跟前,坐下。

卡伐罗:……再也走不动啦。我非在这儿歇会不行了。您可知道,已经快五点钟啦?

梯丽:我知道。可是在那间屋子里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满面愁容的卡伐罗和兴高采烈的梯丽。在他们身后可以看到那个正在睡觉的乞丐。

卡伐罗:我明白。

梯丽:打起精神来!您瞧,现在天已经亮了。这是很好的预兆!事实一定也会这样……我已经看到它了!这是必然的!……噢,不要灰心,您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

卡伐罗:我?我还能站起来?

梯丽:您只要想想,咱们够多么幸福!咱们俩都有健康的身体!现在我又能工作了。一个舞剧女演员决不愁找不到工作……这样咱们就能向前迈进啦……

卡伐罗:咱们?……

梯丽:(抓住他的手,坚毅地正视着他的眼睛)是的……咱们!您和我……一起!……

卡伐罗望了她一会儿,露出感动的微笑。

黑色背景上的字幕:

六个月以后

帝国剧院的正面,墙壁上装饰着鲜明夺目的海报和许多闪耀的小灯泡。从剧院里传来由庞大的乐队所演奏的欢乐而热闹、颇有东方风味的音乐。

剧院内部。两位女士谈着话,从剧院门厅和休息室经过,这些地方都挤满了华贵的观众。画面深处出现了另一位女士,当她和头两位女士遇在一起时,便马上避开她们,登上宽大的楼梯。又有一位华贵的女士从楼上走下来。

依旧迴响着欢乐而热闹的音乐。

楼座前排的观众为了更清楚地看到台上,都凭依着栏杆,向前伸出脖子。一位年青的妇人,沿着栏杆昂首而过。那妇人很感兴趣地望着舞台。

一位穿夜礼服戴大礼帽的绅士俯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看戏。一位华贵的女士,下了楼梯,走到他身边。

依旧迴响着那支颇有东方风味的曲调。

舞台上。苏丹王正襟危坐在华盖之下,侍卫环绕左右。一队拖曳着长飘带的嫔妃在他们面前婆娑起舞。

戴大礼帽的绅士朝那正向他频送秋波的妇人瞥了一眼,马上又回头去看戏。这位女士受到了这个刺激,便做了一个鬼脸,离开栏杆,高高地昂起头,向另一个独自站立的观众——一位拿着单片眼镜的年长的绅士——走过去。那绅士见了这妇人的倩笑立刻以笑脸相迎,便马上同她攀谈起来。(他们的语声听不见)

舞台上。一队东方舞姬跳完了舞。幕闭。

音乐停止。传来掌声。

舞台上。舞剧女演员们和配角们走回各入的化装间去。掌声渐渐息止(画外音)。

一个工友到后台来找人。

工友:包达林克先生!

梯丽穿着东方舞姬的服装,走向通前台的大门,继续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停下来看钉在墙上的演出日程表。

工友找到了要找的人。

工友:包达林克先生!

包达林克:什么事?

工友:请您到经理室去一趟。

包达林克:啊……谢谢。(走到梯丽旁边)噢,梯丽,我原想给您留个条子……就是关于卡伐罗的事。您告诉他,叫他明天早晨九点半我们排戏以前到我办公全里来一趟。我们让他演一个角色!(笑着向前台走去)

梯丽:好极啦!

夜。卡伐罗在自己屋里兴奋地拉着小提琴。三个街头音乐师在他旁边。桌上和风琴上摆着几只空瓶子。四个人合奏着一支缓慢而感伤的曲调。

梯丽迅速地上楼。

显然已有几分醉意的卡伐罗跟自己的伙伴们合奏着一支曲子,蹒跚地向前迈了几步。梯丽走进来,但是谁也没有发觉她。她站住听他们演奏,脸上含着微笑。

哀怨而感伤的音乐。

卡伐罗继续拉提琴。三个音乐师站在他前面;每人奏着自己的乐器。

卡伐罗一扭头发现了梯丽,便停止了演奏。

卡伐罗:停一下……

音乐师们也停止了演奏,转过脸去看。他们都被音乐所感动。卡伐罗露出笑容。

卡伐罗:噢!梯丽!我没有听到你进来……

梯丽:(一脸高兴)很愿意相信!

卡伐罗身子一摇一晃地,向梯丽介绍自己的伙伴。

卡伐罗:让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的朋友……这是梯丽萨小姐……

梯丽:(微笑〕你们好……

卡伐罗:你看,我们用啤酒纪念了巴哈和贝多芬……

梯丽:(柔和地)现在奏乐,时间不太晚吗?

卡伐罗:(认真地)我们奏的是夜曲……(转身对伙伴们说)我们继续吧。来一个温柔感伤的曲调……“缓广调”……

风琴师:我看还不如喝点啤酒吧。

卡伐罗:马上就来!

梯丽:您不怕欧勒索泼女士说话吗?

这时候,也带几分醉意的欧勒索泼女士拿着瓶子走进屋来,把瓶子放到桌上。

欧勒索泼:够呛,够呛!我爬了三层楼梯,上了阁楼,结果只找到一堆空啤酒瓶子。

卡伐罗:啤酒已经没有了吗?

欧勒索泼:啊,梯丽!难道已经散戏了吗?我没有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梯丽:已经很晚了!

欧勒索泼:噢!……

风琴师:伙计们,这话是对咱们说的。咱们走吧。(站起来,邀伙伴们同行)

卡伐罗默默地向他们致意,流露出沉重而怅惘的神情。

欧勒索泼:干吗要走!刚玩得起劲儿!

梯丽:已经半夜一点钟了。

欧勒索泼:那又有什么?等一下!卡伐罗替我选中了三匹马,我靠它们赢了一大笔钱。这可是一辈子只能碰见一回的事儿呀……慢点走,这楼梯可陡得很。我送送你们。不要怕!我自己走得了,不用为我担心……

欧勒索泼女士摇摇晃晃地同三位音乐师一道走出去。

欧勒索泼:(画外音)我送送你们,送送……不要怕……晚安……

梯丽:(关门)晚安。

卡伐罗还把提琴拿在手里,他企图从空啤酒瓶子里倒出酒来。后来,他把提琴放到桌上,软弱无力地坐到圈椅里。

梯丽从门口走到坐在圈椅里的卡伐罗身边。

卡伐罗:我很难过……亲爱的……我醉了。

梯丽:(从头上摘下围巾)我担心的是你的健康。医生说的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把头巾搭在床沿上,脱下手套,重新走到卡伐罗旁边。

卡伐罗:是的,医生告诉我不能喝酒。他说喝酒对心脏不好……可是我的理智他想到没有?是不是我应当保持又清醒又强健的理智,好去冷静地设想和那些在桥下过夜的白发仙女们共度残年的前途?他以为这个滋味好受吗?

梯丽: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她脱下短上衣,放到床上,然后又回到卡伐罗身边。

卡伐罗:噢,晚饭我什么也没有给你预备……我真没有用!

梯丽:我过一会儿再吃晚饭,我先安顿你睡下……

卡伐罗:可是你没有东西可吃呀。

梯丽:(解下卡伐罗的领带,又取下硬领)你吃了药没有?

卡伐罗:什么药?

梯丽:准没有吃。增进食欲的药。

卡伐罗:我的食欲已经满足了……

梯丽:你不吃东西,又会病倒的。

卡伐罗:哼……我宁愿喝酒。人只有喝醉了才会显出他真正的性格……那时候……我才更有噱头……

梯丽把卡伐罗的硬领和领带拿走。

卡伐罗:我真后悔在米德塞克斯没有喝酒!

梯丽跪在卡伐罗面前,给他脱鞋子。

梯丽:我倒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包达林克明天早晨九点半要你去一趟。

卡伐罗:包达林克……他是谁?

梯丽:(把皮鞋从卡伐罗脚上拽下来)我们的舞剧编导。他想要你在一出新编的舞剧里担住一个丑角。

卡伐罗坐在圈椅里,梯丽面对着他,给他脱鞋。

卡伐罗:丑角演够了!我再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值得笑的。它再也不能引起我的笑。从今以后,我这滑稽演员要告老退休了。

梯丽:到明天你就会抱另一种看法了。

卡伐罗:不,我憎恨剧场!总有一天我会买上几亩田,靠种花过日子……

梯丽在空敞的舞台上练习舞剧的各种姿势。传来钉锤的敲击声,接着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梯丽停止练习。

梯丽:卡伐罗!

卡伐罗:(走到近旁)你满意了吗?一切都决定了。丑角我答应下来了。

梯丽:来,咱们在这儿坐会儿……你从头到尾给我讲讲。

她拉住卡伐罗的手,欣喜若狂地把他拖到舞台深处的一条长凳跟前。卡伐罗把雨衣披到梯丽肩上,然后两人在长凳上坐下。

卡伐罗:自然,薪水超过……(向梯丽伸出两根手指)

梯丽:两英镑?

卡伐罗:但是这样一来我一只脚已经插进这儿来了。当然我是不会用我的本名上台的。这位包达林克倒是个好人……他认为你是个很好的舞剧演员!

梯丽:如果不是你老丢不掉对剧场的恐惧心理,那么刚才你走到这里来的时候,对于这点,一定会已经感觉到了!

卡伐罗: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今天上午有你的试演。

梯丽:为了给你一个意外的喜讯。再说,我对于试演的结果还没有把握。这全要看波斯坦特先生了。

卡伐罗:波斯坦特?我还以为他不搞戏了。

梯丽:怎么?你认识他?

卡伐罗:那还用说!我和波斯坦特最后一次分手的时候,我的名字正红着呢……

舞台上。往台下看去,薄暗笼罩着池座。

包达林克:(画外音)脚灯!

包达林克、波斯坦特和纳维尔从后台走到台口。包达林克和波斯坦特背朝池座坐下,纳维尔向钢琴走去。脚灯燃亮。纳维尔坐在钢琴前面,拧亮台灯,摆好乐谱。

梯丽和卡伐罗坐在长凳上。

梯丽激动地抓住卡伐罗的手。

卡伐罗:你的手好凉!

波斯坦特坐稳以后,掏出一支雪茄烟抽着。

坐在他旁边的包达林克站起来。

包达林克:很可能,被我发现的这个姑娘是一位年轻、卓越的舞剧女演员。

波斯坦特: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吧!

包达林克:梯丽萨,请您过来一下!

梯丽:(画外音)好的……

包达林克手势叫她靠近些,然后又转身对波斯坦特说话。

包达林克:当然,您明白,现在要她做的是即兴表演。

波斯坦特:我评判舞剧女演员,向来只用这个方法。

梯丽走到他们面前。包达林克把她介绍给波斯坦特。

包达林克:这位是梯丽萨……这位是波斯坦特先生。

波斯坦特:久仰。

梯丽:久仰。

包达林克:(挽住梯丽的手臂,把她引到钢琴边)您要随着纳维尔先生的音乐跳一段舞。是不是最好先听一遍音乐?

梯丽:好吧……

包达林克本想走开了,但忽然记起演奏者来。

包达林克:噢,是的……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纳维尔先生,作曲家。请原谅……

纳维尔起立,梯丽面对着他。

纳维尔:(露出笑容)我很高兴。

梯丽:(画外音)久仰……

纳维尔:我觉得,好像咱们在哪儿见过面……

梯丽:(心不在焉地微笑着)真的吗?

纳维尔感到惶惑,随后他面对钢琴坐下,脸上现出难堪和失望的笑容。

纳维尔开始弹琴。梯丽听。

纳维尔兴奋地弹琴。

梯丽开始跳舞,她后面的背景是薄暗笼罩着的池座。波斯坦特和包达林克面对她坐着。

纳维尔坐在钢琴前面。

梯丽随着音乐,以卓越的技巧表演了多种多样的脚尖舞蹈动作,最后以又一次的趾尖旋转结束了她的即兴表演。

包达林克探问地望着波斯坦特,波斯坦特看来已经目瞪口呆,神魂颠倒。

波斯坦特:嗯……

梯丽急促地喘息着。一群舞剧女演员出现在她背后,随即退去。

画面深处只剩下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的卡伐罗。

包达林克和波斯坦特向梯丽走去。庆贺她。

包达林克:现在是十二点半。大家回去吃早饭。一点半再到这儿碰头。

波斯坦特:请允许我祝贺帝国剧院未来的舞剧领衔女演员……可是,亲爱的小姐,您浑身都汗湿了。快披上大衣。(梯丽走去拿雨衣)先披上,然后咱们再谈谈正事。

纳维尔:(走到梯丽身边)可以允许我吗?(帮助她把风雨衣披到肩上)我可以祝贺您吗?

梯丽:谢谢。

梯丽走到包达林克和波斯坦特面前。

波斯坦特:喂……咱们走吧,亲爱的。……咱们大家过一会儿在我的办公室见面……

三人同下。

舞台深处,薄暗之中,只剩下卡伐罗一个人坐在长凳上。

波斯坦特:(画外音)……两点半,咱们确定一下合同的条件。

包达林克:(画外音)可是我们两点钟要排戏。

波斯坦特:(画外音)那么咱们六点钟,排完戏以后办这件事吧。小姐,您快跑回化装间去吧,不然您会感冒的。纳维尔在哪儿?

纳维尔:(画外音)我在这里。

卡伐罗目送波斯坦特、包达林克和梯丽离去。他默默无言地坐着,仿佛惊呆了似的。

音乐声响起。

包达林克:(画外音)好了,佛朗克……熄灯!……

一切陷入黑暗。仅剩下一线微弱的光亮照在卡伐罗的脸上。

音乐声沉寂。

舞台上。演员化装间的走廊里。一扇门打开,已经穿好了衣裳的梯丽从门里出来。她向左右张望。

卡伐罗坐在长凳上,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他手里拿着一条手帕。

梯丽:(画外音)卡伐罗!

卡伐罗:我在这儿……

梯丽微笑着向卡伐罗走去,坐在他身边。

梯丽:我到处找你……你呆在这的黑魆魆地方干什么?

卡伐罗很受感动。梯丽温柔地望着他。

卡伐罗:在光亮下面我的样子会显得可笑的……你看吧,我不害羞。我没法抑制自己……我的亲爱的,你是一个真正的演员,真正的演员……我愚蠢……可笑……

卡伐罗为了不让她瞧见自己的眼泪,把头扭开。

梯丽:卡伐罗!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爱你……我早想对你说这句话,从第一天起,当你还以为我是一个妓女的时候。你收留了我,照应我……你拯救了我的生命……给了我勇气……好,不说这些了。我爱你,其他一切话都是多余的……

卡伐罗猛然转回头来,正视着梯丽的眼睛。

梯丽:我求你,卡伐罗……和我结婚吧!……

卡伐罗:这又是哪儿来的傻话?

梯丽:这不是傻话!

卡伐罗:(笑)我的亲爱的……我一是个老头子!

梯丽:这有什么相干!我爱你,只有这样才有意义呢。

卡伐罗:(又笑)哎呀……梯丽……梯丽……梯丽……

梯丽与卡伐罗挽着臂在街上走。他们从一个报贩身边走过,报贩为了引人注目,把报纸上印着“美国参战”标题的版面露在外面。

报贩:最新消息!号外!

梯丽和卡伐罗向前走去。

卡伐罗:你去吃早饭,我趁这工夫到克拉克逊那儿去问问我的假发做好了没有。

梯丽:我同你一道去。

卡伐罗:不,不,你先去吃早饭。我可能要耽搁时间。

梯丽:真的,我可以同你一道去……

卡伐罗把梯丽送到饭馆门口。

卡伐罗:在剧场见。

梯丽:好。

梯丽走进饭馆的玻璃大门。

卡伐罗:多吃一点!(离去)

饭馆里。梯丽走进来。坐在门旁的几位顾客在聊天。

迴响着华尔滋节奏的音乐。

纳维尔出现,他在门口站住。梯丽继续往前走。

纳维尔:噢,原来是您!嗯……我就是刚才为您伴奏的那个人。

梯丽:啊,是的……

纳维尔:哎呀,人太多了!……

两人举目四顾,大厅里所有的桌子都有人占着。一个女侍者从饭厅内部走过来。

女侍者:两位?

梯丽和纳维尔不好意思地互相望着。

梯丽:那就这样吧……

纳维尔:(对女侍者)是的。

女侍者:请跟我来。

梯丽走在前头,纳维尔随后;在座席间穿过。

纳维尔让梯丽先坐下,自己把礼帽交给女侍者,便挨着她坐下。

音乐声停止。

另一个女侍者向他们的食桌走来。

女侍者:两位点什么菜?

梯丽和纳维尔看菜单。

纳维尔:(随便地)一个牛排和一个新鲜沙拉。

梯丽:(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我也一样。

女侍者收起菜单,走开。

纳维尔:这是最简单的菜。

梯丽:是的……

纳维尔:(企图无论如何要和她攀谈些什么事情)多么好的天气……对排戏来说……

梯丽:可不……

纳维尔:报纸上又预报要下雨,然而……

梯丽:(揶揄地)真的吗?

纳维尔:真的……(窘笑)

梯丽:您笑什么?

纳维尔:(鼓起勇气)我笑的是我终于有了和您说话的机会……但是却没有什么话好说。

梯丽:(由衷地)有什么能比沉默更加雄辩?

纳维尔:我想,我应当坐到旁的桌上去。

梯丽:(笑)您害怕什么?

纳维尔:(嘲弄地)您知道吗?不久以前我差点没有变成一根冰棍。

梯丽:您这话是指的什么?

纳维尔:今天上午,当人家给咱们两人介绍的时候……

梯丽:我不懂您的话。

纳维尔:我觉得,见面的时候您对我有些冷冰冰的。

梯丽:(诚恳地)我还没有懂……

纳维尔:很遗憾。这也许是因为我有点太拘谨……(畏缩地微笑)当时我只在想,咱们从前已经见过面……

梯丽:(垂下视线)可能……

纳维尔:如果不是的话,那您一定有一个孪生姊妹!

梯丽:(抬起视线)那么她是谁呢?

纳维尔:(严肃地注视着梯丽的眼睛)您要知道吗?

梯丽:是的。

华尔滋节奏的音乐响起,但此时音量较弱,速度较慢。

纳维尔:是一位在萨尔杜的铺子里做过事的姑娘。

梯丽凝神地听。

纳维尔:我经常在那个文具纸张店里买五线谱纸……(带着几分忧郁地)她是一位很腼腆、很含蓄的女孩子……她很少说话,但是她有一副温柔而传神的笑容,因而我从她的脸上读到了许多隐情。仿佛有一种内在的东西联系着我们……

梯丽垂下视线,听着。

纳维尔:平常她总多给我几张五线谱纸,有时候甚至多找给我一些钱……而这些我都接受了,因为顾着肚子就顾不着良心……当我的交响乐在阿尔伯特纪念堂演奏了之后,我又到文具纸张店里去……

梯丽垂着眼睛坐着。

纳维尔:……但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听说,她在几个月以前离开了那里……

梯丽:从那以后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纳维尔:(微笑)没见过。

梯丽:(抬起视线,微笑)是的,这是事实。

纳维尔:我知道。

梯丽:她因为多给了您几张纸而丢掉了饭碗,您知道吗?

纳维尔:(打趣地)但愿她不要因此而怀恨在心。

梯丽:不,当然罗……(悒郁地)那时候我还很年青……

纳维尔:您现在还是很年青!

梯丽:(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很快我就会成为一个结了婚的老妇人了。

纳维尔:(竭力显得诚恳)希望您非常幸福。

梯丽:(被他的话所感动,很难堪)谢谢……(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向旁边张望)快一点上菜才好!……

在剧场的舞台上。全体演员都来参加排戏。包达林克一面对演员们说话,一面摘下礼帽,解下领带和硬领。

包达林克:开始排戏以前,我先把剧情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一出“阿尔勒根戏”。梯丽演科洛宾娜(注7)。她躺在阁楼上,快要死了。她的情人阿尔勒根和小丑们站在她的床边。她请求他们把她移到窗口。她想最后看一眼城市的屋顶。小丑们在哭,可是科洛宾娜脸上却含着笑容,她竭力显出快乐的样子。她要求小丑们像平日一样地滑稽取乐。于是这时候小丑们……

梯丽和卡伐罗在听。纳维尔也在听,他站在他们背后,彼此相隔一段距离……

包达林克:(画外音)需要做出一些十分可笑的举动。

卡伐罗听了,觉得这难以令人置信。

卡伐罗:就在她临死的时候吗?

包达林克:是的。咱们等会儿瞧吧……我说到哪儿了?噢,是的……正当小丑们做滑稽动作时,病人开始发谵语。一群精灵在科洛宾娜面前舞蹈。在这以后,她渐渐死去。这是第一场。第二场的剧情发生在埋葬科洛宾娜的墓地上。她的情人阿尔勒根在月光下独自上场。他企图借魔杖的力量使科洛宾娜复活,但是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当他哭泣的时候,出现了一群精灵,它们告诉他不要悲伤:他的爱情并不在坟墓里,而是在各处……在这时候梯丽忽然又出现——这儿是她的一段独舞;然后是终场……好,排起来吧。过三个礼拜咱们就要上演。

包达林克说完了,演员们散开。包达林克说的最后几个字被音乐——舞剧的前奏曲——所掩盖。

前幕拉开,观众面前呈现出布置成阁楼内景的舞台面。右边是一张床,上面躺着垂死的科洛宾娜。阿尔勒根及小丑们环绕在她周围,卡伐罗夹在他们中间。

舞剧前奏曲结束,一时全场肃静。

科洛宾娜躺在床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病人。一个小丑跪在床边。

音乐——舞剧的基本主题——开始。

哑剧开始:科洛宾娜请求阿尔勒根把她移到窗口。阿尔勒根和三个小丑把床拾起,移到窗口。科洛宾娜向阳光伸出手臂。

科洛宾娜躺在床上,床又被抬回原来的地方。

科洛宾娜表示希望小丑们继续诙谐作乐。阿尔勒根极力想给予她一些快乐,示意自己的伙伴们开始表演。

阿尔勒根站在科洛宾娜床前,对卡伐罗做了一个手势,卡伐罗纵身一跳,开始耍噱头。

音乐改换节奏,变得轻松而振奋。

三个小丑做即兴表演。

卡伐罗拍着巴掌,跳跳蹦蹦地走向舞台深处,取来一个巨大的注射器和一口假胡子。

胡子已经挂到下巴底下。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小丑拍拍卡伐罗的肩膀,叫他守秩序。卡伐罗便把注射器往自己耳朵上一顶,于是从另一只耳朵里马上喷出一股水来,回敬到警察脸上。卡伐罗退入舞台深处。

一个小丑拿着一筐鸡蛋,正和警察说话。

卡伐罗从筐里偷出鸡蛋,只顾往后面的裤袋里放。阿尔勒根上。起先他悄悄地观望着这一场把戏,随后他朝卡伐罗屁股上猛踢了一脚,把藏在那儿的鸡蛋砸得稀烂。卡伐罗退场,一路在痛苦的科洛宾娜面前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

小丑们的表演中止。音乐的基本主题又升起。全体演员向病榻围拢来。科洛宾娜咳嗽不止,阿尔勒根在她身旁坐下。

卡伐罗和装扮成警察的小丑哀伤地注视着这个情景。痛苦的科洛宾娜和坐在她床边的阿尔勒根。舞台深处站着三个小丑。

一群跳舞的仙女猛然出现在台上。(这是科洛宾娜的幻觉)

科洛宾娜发着谵语;她望着跳舞的仙女们。

仙女们跳完了几段变奏舞,向科洛宾娜的病榻聚拢来。

科洛宾娜想加入她们的行列,但是终于衰弱无力地仰卧到枕头上。仙女们渐隐。

科洛宾娜僵卧着,站在床边的阿尔勒裉看到她已经死了,大哭。小丑们向科洛宾娜围拢来。

幕落。

舞台上换景。演员们跑回自己的化装间。

幕开了。观众面前呈现出第二景:沐浴在月光下的墓地。

坟墓。墓碑,上面写着:“科洛宾娜”。

阿尔勒根上场,他在墓前跳舞。

迴响着华尔滋节奏的音乐。

阿尔勒根在空旷的台面上阔步纵跳,兜了几个圈子,然后停住,高高举起握着一支魔杖的手。

音乐中断,一时万籁俱寂。

阿尔勒根向坟墓走去,企图使科洛宾娜复活,但他的努力终归徒然。他失望地丢掉那支毫无用处的短棒,伏倒在坟茔上,失声地痛哭。

精灵们在阿尔勒根埋头痛哭的坟墓前跳舞。

后台,穿着舞裙的梯丽准备上场。她稍走了几步,便站住了。穿着小丑服装的卡伐罗从旁边经过。梯丽叫他过来。

梯丽:卡伐罗!……

卡伐罗:什么事?

梯丽:我的扮相怎么样?

卡伐罗:很好。胆子放大点!

梯丽:我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

卡伐罗:用不着激动。

梯丽:我害怕,为我祷告吧。

卡伐罗:自佑者天佑之。祝你顺利!

卡伐罗离去。梯丽准备出场,她注视着舞台上剧情的进行。卡伐罗又走到梯丽身边,把手放到她肩上。两人背对着摄影机,望着台上。

忽然梯丽啜泣起来。

卡伐罗:梯丽!

梯丽:我不行了!不行了!

卡伐罗:怎么了?

梯丽:我的腿!我的腿不能动了!

卡伐罗:胡说!走走试试!

梯丽:我一点也动不了!我的腿麻痹了!

卡伐罗:这不过是你的歇斯底里发作了!马上制止它!听见没有!该你上场了!快出台!

梯丽:不,不行!我站不住!我的腿麻痹了!

卡伐罗死死地盯着梯丽,猛然,他手臂一挥,给了她一记很响的耳光。

卡伐罗:上场!……

吓昏了的梯丽飞也似地闪到一旁。

卡伐罗背朝摄影机站着,面向着舞台。梯丽一只手抚着面颊,吃惊地望着卡伐罗。

卡伐罗:瞧见吗?你的腿一点也没有毛病!赶快上场!

梯丽抬起双臂,把脚尖竖起。

舞台上。阿尔勒根和精灵们静候着女主人公出场。科洛宾娜用脚尖竖立着从右方出场。

重新响起舞剧的基本主题。

科洛宾娜在台上移动。阿尔勒根向她靠近。精灵们排成紧凑的行列追随在阿尔勒根后面。科洛宾娜跳了几段变奏。

后台。卡伐罗爬到倚墙靠着的窗框下面,跪下,合拢。手掌,低声祷告。

卡伐罗: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是什么!请你千万不要让她停止!这是我唯一的请求!请你千万不要让她停止!

一个舞台技工走过来,恰好碰见卡伐罗正做着这个姿势。卡伐罗马上装出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往地板上看。

卡伐罗:我丟了一个钮扣。

技工:钮扣?

卡伐罗:是的……(站起来,数数外衣上的钮扣)这件衣服上的……噢,噢,我已经找到了!谢谢!……

然后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

舞剧继续着。科洛宾娜表演着几段变奏。阿尔勒根像着了魔似地追随着她。精灵们静静地站在舞台深处。科洛宾娜挨近阿尔勒根,两人同舞。

卡伐罗从幕后伸出脖子,提心吊胆地望着台上。

科洛宾娜用脚尖竖立着,阿尔勒根跪在她面前。舞台深处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精灵们。科洛宾娜独人表演了许许多多的变奏,最后在舞台中央站住。

音乐停止。全场掀起掌声。

卡伐罗睁大眼睛瞧着;他又兴奋又激动,他高兴得大笑起来。

演员们站在脚灯前向观众致谢。幕落。

掌声(画外音)。

幕又升起。演员谢幕。梯丽跑回后台。幕重新落下。

掌声(画外音)。

幕再次升起。梯丽、她的舞伴和纳维尔向脚灯走去。从台下抬上来几个花篮。梯丽摘下一支花献给她的男舞伴,她向观众行礼。

幕重新落下。

掌声(画外音)。

卡伐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隐入门内。

掌声(画外音)。

后台的走廊。

卡伐罗从门里面走出来,快活得又蹦又跳,在走廊深处消失。

舞台上。演员们和若干观众把梯丽围在当中。眉开眼笑的卡伐罗从门里出现,向前走去。

画外传来庆贺梯丽的话声。

梯丽摆脱了包围着她的人群,喊住卡伐罗,向他奔去。

梯丽搂住卡伐罗哭起来。百感交集的卡伐罗笑着。

大厅里挤满了衣着华贵的宾客。宴会。梯丽穿着夜礼服。几个人站在她身边,向她表示庆贺。

迴响着华尔滋节奏的音乐。包达林克向梯丽走过来。

梯丽:(对站在身边的人们说)对不起。

一位女士:您请便。

梯丽:(对包达林克)卡伐罗怎么了?他说过要我在这儿等他。

包达林克:我派个工友去找找他。

梯丽:谢谢您。

包达林克离去。客人们纷纷入席。

梯丽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身穿号衣的管事人向她走来。

管事人:小姐,菜已经摆上了。您的座位在波斯坦特先生旁边。

梯丽:谢谢。

管事人离开梯丽,对客人们宣布。

管事人:两个大厅的菜都已经摆上了,请诸位入席。

波斯坦特已经入了座。梯丽被客人们簇拥着,向餐桌走来。包达林克安顿她入座。纳维尔挨着她坐下。

波斯坦特:我的亲爱的,这儿来,这儿来!您挨着我坐!包达林克老兄,我想您的座位是在那儿……

包达林克走开。

梯丽和纳维尔并排坐着。

纳维尔:管事人支配着我的命运。

梯丽:为什么?

纳维尔:咱们又坐在一起了。

梯丽:也许这是一种惩罚。

纳维尔:如果这是对我的惩罚,我倒是可以忍受的,请允许我对您表示庆贺。今天您动人极了!

波斯坦特:(同客人们谈话——画外音)……换句话说,军令如山倒……噢,纳维尔,我听说您的祖国需要您啦!

梯丽愕然地瞧着纳维尔。

纳维尔:是的。不错。

梯丽:您要从军去吗?

纳维尔:不完全是这样——我被征入伍了。

梯丽:噢,这太可怕了!

纳维尔:我同意。这次战争他们打得过于热心了。本来无论怎么说,是可以让我在这儿留下去的……您想跳舞吗?我向您的爱国心发出呼吁:不能拒绝一个兵士。

梯丽笑。两人起身离席。

音乐停止。

酒吧间。醉醺醺的卡伐罗倚在柜台上。几个朋友围着他。

一个老头儿:您知道不?我还记得我在一八九〇年……在伯明翰皇家剧院演《特文基寡妇》的时候……

卡伐罗:安静点,小伙子,安静点……咱们再来干一杯……放开胆子喝吧……

大家笑着向柜台转过身去,又要喝酒。这时候一个新闻记者向柜台走来。他在卡伐罗身边站住,用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者:卡伐罗老兄!近况如何?

卡伐罗:此时此刻做了您的英雄气概的牺牲品啦!

记者:您不认识我?

卡伐罗:这使我很高兴。

记者:想卖弄风趣吗?

卡伐罗:可爱的先生,这套玩艺儿您一辈子也不会懂的……您还是去喝点什么吧。嗳,喝吧……不过请您到柜台那边……快去!

卡伐罗把纠缠不休的记者支使到一边,又举杯痛饮。大家笑。

工友走到卡伐罗身边。

工友:对不起,卡伐罗先生。梯丽萨小姐在餐厅里等您。

卡伐罗抓住工友的手,离开柜台。

卡伐罗:嗤……什么事?

工友:梯丽萨小姐在餐厅里等您。

卡伐罗:哎呀,是的……请你告诉她不要惦记我……我回家睡觉去了……就这么说……

工友:好。(下)

醉醺醺的卡伐罗笑着。

宴会将近结束。梯丽和纳维尔并排站着。包达林克走到她身边。

梯丽很心慌。

梯丽:卡伐罗怎么样了?

包达林克:他要人转告您,说他疲倦了,所以回家睡觉去了……要您留在这儿玩下去。

梯丽:不,不,我也该走了。您可以替我向波斯坦特先生打个招呼吗?

包达林克:当然可以喽。(下)

梯丽由纳维尔陪着走下。

纳维尔:我给您雇马车。

夜。欧勒索泼公寓门廊内。卡伐罗倒卧在一扇房门前的地板上睡觉。梦中时而打几下哆嗦。

画外传来马蹄声,轔轔的车轮声。

街上。一辆马车在人行道旁停下,纳维尔和梯丽下车。纳维尔付车钱。

纳维尔:等会我步行回去。

纳维尔和梯丽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一段,随后便登上欧勒索泼公寓门前的台阶。音乐声升起,在音乐声中可以听到渐渐远去的马车车轮声。

梯丽和纳维尔走上公寓门前的台阶。

梯丽:可怜的卡伐罗一定睡着了吧……这样的兴奋对于他是过于剧烈了。

仍躺在原地的卡伐罗打了个呵欠。他听到门外纳维尔和梯丽的谈话声。

梯丽:(画外音)我也开始感到疲倦了。

纳维尔:(画外音)那么我就走吧。

梯丽:(画外音)您出发之前我不会再看到您吗?

纳维尔:(画外音)我天亮就要动身。

梯丽:(画外音)噢……

街门外,纳维尔和梯丽彼此伸出手。

纳维尔:再见,梯丽。

他挨近她,好像要吻她。梯丽把头扭开。

梯丽:不,不要……

纳维尔:您还是说了吧,您爱我……即使是有一点儿……

梯丽:我求您!

纳维尔:我曾经竭力把过去的一切忘掉……但是我做不到……

梯丽:我求您……这毫无用处!

纳维尔:这一点,您也没有能做到……咱们彼此相爱着。

梯丽: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我爱您……

纳维尔:您的每一个眼神,您的每一个手势都违背着您的意志对我说着这句话……

公寓门廊里。卡伐罗坐在房门前的地板上聆听他们的谈话,他激动而惊讶。

梯丽:(画外音)不,不,不要这样说。

纳维尔:(画外音)梯丽,我知道您对于卡伐罗是多么忠心……

街门外。梯丽激动地听着纳维尔的话。

纳维尔:……但是您不能嫁给他!这将是您对自己的不诚实。您还年轻,您的生活刚刚开始……您对他的感情……这是罗曼蒂克幻想,这是青春期的狂热……

门廊里。卡伐罗打算站起来。

纳维尔:(画外音)……但这不是爱情。

卡伐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梯丽:(画外音)不,您错了!我真的爱他!

纳维尔:(画外音)您怜悯他……

卡伐罗走开。

梯丽和纳维尔站在公寓门前。

梯丽:这远远超过怜悯。这种感情在我心里巳经生了根,也正是它帮助我站了起来……这是……(仿佛对自己说)他的柔和……他的忧郁……他的心灵……这都是我永远不可缺少的……

梯丽低下头,她哭了,用手绢擦着眼睛和面颊。

面对她站着的纳维尔垂下视线。

纳维尔:晚安,梯丽。再见了。

纳维尔离去。他走下台阶,沿着人行道走去。一个孤独的人影在黑夜中消逝。

卡伐罗坐在壁炉旁的圈椅里看报。梯丽走到小桌旁去倒茶。

卡伐罗:……你听听这一段:“灵活而鲜艳的梯丽娴熟地在舞台上飞旋。活泼、轻盈、敏捷……她好像那把自己的美丽像花团似地往四面拋散的狄爱娜(注8)……”(站起来,走到梯丽身边,把报纸放到小桌上)很好……说的都是实在的情形……(站在梯丽身边,梯丽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你来讲讲:一个一觉醒来忽然成名的人,有什么样的感觉?

梯丽哭了,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伸出手去,把卡伐罗搂住。

卡伐罗:你做得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再平静下来。这种事情一辈子只会发生一次……

卡伐罗离开梯丽,靠在壁炉上,沉思地望着前方。

梯丽:(含着泪水说)卡伐罗,咱们快些结婚吧!……如果咱们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到乡下去住,或许可以得到些安宁,和一点幸福……

卡伐罗:幸福?……你说这个字还是第一次。

梯丽:(倒茶)我同你在一起永远是幸福的。

卡伐罗:真的吗?

梯丽:当然。我爱你。

卡伐罗:为了一个老头子而浪费爱情……

梯丽:爱情永远不会浪费的。

卡伐罗倚着壁炉笑;他身后挂着一张他本人年青时代的便装照片,照片里的他也摆着同样的姿势。

卡伐罗:梯丽,你好像一个修女;为了我的幸福你情愿把生活给予你的一切完全拋却。这是不需要的。这是糟踏自己的青春……不,你所应得的该更多一些。

梯丽:卡伐罗!

卡伐罗:放开我!

梯丽!(激动又惊惧)你这是怎么啦?

卡伐罗从壁炉旁走开。

卡伐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有力量离开的话,那就好了!而我却不能。我却留在这儿,留在这儿自寻苦恼。(坚决地,大声地)这样是不行的!所有这一切都是虚伪!(在室内来回走)对于我这种年龄的人,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情——真实。真实……我所剩下的只有这个。真实……我所要的只有这个……(走到窗口)如果可能的话,还要一点点尊严。

梯丽:(陷于绝望)如果你拋弃了我,我就自杀。我憎恨生活!憎恨生活的折磨,生活的残酷!没有你,我不能活下去!你不愿意理解这一点吗?我爱你……

卡伐罗离开窗口,坐到圈椅里。梯丽坐在他近旁。

卡伐罗:你想爱我。

梯丽:不,我已经爱了你……爱你。

卡伐罗:你爱纳维尔。而我并不责备你。

短暂的沉寂。

梯丽:(坚定地)这是没有的事!

卡伐罗:这个人就是以前常到萨尔杜文具纸店去的那个音乐家……

梯丽:(起立,把茶杯放到桌上)是的……我没有告诉你这一点,因为我想……

卡伐罗:这是必然的!我早有预见……你记得不?

梯丽哭着向壁炉走去。

卡伐罗:……你们俩将坐在一块儿进晚餐……在一个八月的黄昏……

梯丽:(含着泪,猝然转回身来〕这是没有的事!

卡伐罗:……在迷濛的暮色里,他会对你说,他爱你……于是你也就对他说,你一直在爱着他……

梯丽啼哭着跪倒在卡伐罗的面前。

梯丽:可是我爱的不是他!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我爱的只是他的音乐,他的艺术!是我所丧失了的那个世界!……

卡伐罗:你们两个彼此这么合适!

梯丽:可是我并不爱他!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噢,我求你,你应当相信我,求你……

卡伐罗的眼睛望着别处,他露出微笑。

波斯坦特的办公室。波斯坦特向写字台走来,包达林克若有所思地坐在桌边。

波斯坦特:舞蹈部分还叫座,可是滑稽部分很差劲。咱们需要换一个丑角。

波斯坦特从纸盒里取出一块糖,把盒子递给包达林克,后者也拿了一块糖。波斯坦特说着话,向壁炉走去。

波斯坦特:我和勃莱克摩尔的事务所接洽过了,他们另给咱们介绍一个来。

包达林克:您要更换的那个丑角,您认识吗?

波斯坦特:(装烟斗)哪怕他是卡伐罗也得换,既然这家伙没有噱头。

包达林克:这个人就是他。

波斯坦特:什么?

包达林克:卡伐罗。不过他用了个假名字。

波斯坦特:(有些懊恼)咳,您是见了什么鬼,不早告诉我?

包达林克: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波斯坦特:可怜的卡伐罗!这自然要另当别论了。咱们留下他……哼……滑稽部分到底说不上怎么重要……(走到仍坐在桌旁的包达林克身边)可是散戏以后,在宴会上我没有瞧见他。

包达林克:他没有出席。因此梯丽萨也走了。

波斯坦特: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包达林克:信不信由你,她打算嫁给他。

波斯坦特:嫁给这个老混蛋?噢,感谢上帝!这么说来,我还有希望!

包达林克:该开始排戏了!

波斯坦特:噢,不,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给勃莱克摩尔打个电话,也好在那个演员到这儿来以前先把他回绝了……(拿起桌上的电话机的听筒)

街上。梯丽和卡伐罗在剧院门口站住。

远处的喧闹声。街上行人拥挤。

梯丽:如果排戏结束得早,不用等我……我有好多事要做……可是六点钟以前我一定到家。

卡伐罗:好吧。

梯丽带着笑容离去。

卡伐罗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叫他,转回身去。一个人向卡伐罗走来。卡伐罗认出了他是谁,微笑着伸出手去。

卡伐罗:格里芬!久违久违!在哪儿搭班?

格里芬:闲着呢。不过工作已经有指望了。勃莱克摩尔介绍我到这儿来参加排一出新舞剧。

卡伐罗:你指的是那出阿尔勒根戏吗?

格里芬:是啊。演小丑的那个角色听说是不怎么行。很有希望顶他这个角色。向我道喜吧!

格里芬拍拍卡伐罗的肩膀,走开。

卡伐罗转过身来,目送他离去。格里芬站在剧院后门的台阶上向他挥手。

卡伐罗:(回答他)祝你成功,老兄!

格里芬:多谢!

卡伐罗缓慢地回转过身来,带着苦笑走开。

卡伐罗的房间。放在壁炉上的座钟正指着六点。屋里没有人。

梯丽进来,环顾四周。

梯丽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张打开的字条。惊慌的女郎迅速地把它看了一遍。

梯丽:噢,不!(手里拿着字条,绝望地奔出房门,大声叫喊)欧勒索泼女士!……欧勒索泼女士!……

梯丽跑下楼梯。

音乐中断。

梯丽顺着楼梯跑下。欧勒索泼女士迎面走上来。

梯丽:欧勒索泼女士!

欧勒索泼:出了什么事?

梯丽:(啼哭)欧勒索泼女士!

欧勒索泼:喂,喂,孩子,出了什么事?

梯丽:卡伐罗……他在哪儿?您没有看见他吗?

欧勒索泼:这是什么意思?

梯丽:他抛弃了我……他走了!

梯丽沉痛地哭泣。

剧场池座。观众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表演。响着华尔滋节奏的音乐。

台上。梯丽穿着舞裙,在脚灯的照耀下兴奋地跳着舞。乐池后面透出薄暗笼罩着的池座。一座接一座的不同的城市的影子在这个背景上浮过:巴黎、莫斯科、罗马、伦敦……最后,是灯火辉煌的帝国大剧院的正面。接着是热烈鼓掌的观众以及向观众鞠躬致谢的梯丽。

音乐停止。

咖啡店。和卡伐罗搭了伴的三个流浪音乐师中的两个人(奏手摇风琴的和拉小提琴的)为正在歌唱的卡伐罗(画外音)伴奏。

卡伐罗:噢……这是——爱情!爱情!爱情!

一个女人走进咖啡店,她从卡伐罗身旁走过。卡伐罗穿着一身怪诞的礼服,戴着大礼帽,一边唱歌,一边用五弦琴给自己伴奏。

卡伐罗唱:

爱情一爱情一爱情一爱情……

爱情一爱情一爱情一爱情……

卡伐罗清了清嗓子,退下。

咖啡店的另一室。卡伐罗进来,随手关好门;他向客人们伸出礼帽,彬彬有礼地请求他们给几个赏钱。

卡伐罗:请诸位帮个忙……

一个女人向礼帽里丢进一个硬币。

卡伐罗:多谢……

他走到一个正在看报的军官面前。军官漫不经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掏钱。

卡伐罗:上尉先生!……

这位军官原来是纳维尔。他抬起目光一看,认出站在面前的人是卡伐罗。纳维尔大吃一惊。

纳维尔:卡伐罗!……

卡伐罗:纳维尔!……

纳维尔很难为情地想把钱放回口袋里,可是卡伐罗坚决地伸着大礼帽。

卡伐罗:不,不,不……这很好,好极了。请放进去吧,请放进去吧……我不讲究假面子!……

纳维尔听从了他的话,向他笑笑。

纳维尔:请坐下吧。喝点什么不?

卡伐罗:谢谢您,老兄。工作时间我不喝酒。不过坐一会儿可以……(把五弦琴放在纳维尔旁边,然后从邻近桌旁端了一张椅子来)可以吗?……

卡伐罗面对纳维尔坐下。

纳维尔:喂,近况如何?

卡伐罗:空前未有的好……您在军队里生活怎么样?

纳维尔:还不算太坏。我每隔一个礼拜可以到伦敦来一趟。

自另一室传来的音乐声停止。

卡伐罗:可是……您见到过梯丽没有?

纳维尔:见到过。

卡伐罗:她近来怎么样?

纳维尔:您走了以后,她生了一场重病。

卡伐罗:现在她身体好了吗?

纳维尔:噢,是的。她在大陆各国作了一次旅行演出。回来以后她觉得身体好得多了。

卡伐罗:嗯……

纳维尔: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卡伐罗:发生了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您时常见到她吗?……啊!

纳维尔:是的,是的……

卡伐罗:(扭过身,仿佛自己时自己说)嗯……是的……其实,我早已知道事情必定会如此……时间……它是伟大的……伟大的作者……它永远会写出美妙的结局。

波斯坦特走来,和纳维尔并排坐下,他马上认出了卡伐罗。

波斯坦特:(极端惊访)见鬼!

卡伐罗:波斯坦特先生,近来好吗?

波斯坦特:哼……我……

卡伐罗:慢点……我正要找您……(从地板上拿起大礼帽,站起来,走到波斯坦特面前)您愿意帮个忙吗?

波斯坦特:您……在那边……跟那些人一伙?

卡伐罗:是的,波斯坦特先生。(波斯坦特丢了一个硬币在帽子里)噢,谢谢。

波斯坦特:(继续惊讶地望着卡伐罗)您不该干这个。

卡伐罗:为什么?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我觉得,在这种地方干,还更正当些呢……

卡伐罗收起礼帽里的钱,打算走了。他仍旧保持着那副毫不拘束的神气。

卡伐罗:我该走了,要不我的伙伴们准会以为我带着赏钱溜了。(差不多已经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对目送着他的纳维尔和波斯坦特说)先生们,多谢了。

纳维尔:可不可以……把见到您的事告诉梯丽?

卡伐罗:噢,不……不必啦。如果她知道了我在过这种生活,会难过的,虽然我自己倒觉得很痛快。街头的生活对于我有一种诱惑力……也许,我有一个流浪者的灵魂……

卡伐罗正要走,波斯坦特站起来,又同他说话。

波斯坦特:慢走一步……您干吗不上我的事务所来一趟?

卡伐罗:去干什么?

波斯坦特:谈合同。

卡伐罗:我向来不亲自出面谈合同的。这事我委托我的经理人去办。电话联系。而且还并不能经常联系。再说我很忙。难道您不知道吗?先生们,再会啦。(戴上大礼帽,走出去。)

波斯坦特和纳维尔困惑地留在室内。

梯丽坐在出租汽车里。

街道上的喧嚣声。

梯丽望着车窗,忽然注意到街上的一个人。她嘭嘭地敲着车窗,叫司机停车。

梯丽:停车!停车!请您往回开!

出租汽车挨着人行道停下。背景是来往的行人。

远处街道的喧嚣声。

梯丽走下出租汽车,付钱。

梯丽:不用找了。

梯丽走进咖啡店,在门口看见卡伐罗的伙伴们:一个坐在手摇风琴面前,另一个拿着小提琴。

听到一片嘈杂的谈话声和盘碗相撞的声音。

卡伐罗一手拿着五弦琴,一手拿着大礼帽,向卖小吃的柜台走去。梯丽抓住他的手。

梯丽:卡伐罗……

画外音乐声升起(风琴和小提琴)。

卡伐罗转过身来,片刻的惊讶之后,露出微笑。他张开两臂,竭力显出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的样子。

卡伐罗:梯丽!没有大鼻子的西哈诺·德·倍日拉在这里(注9)!愿意坐坐吗?

梯丽和卡伐罗向咖啡店的一个角落走去,走到一张桌旁。

卡伐罗:(含笑地望着梯丽)坐在这儿吧。

梯丽快乐地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含着泪水。

卡伐罗:是人家告诉你的吧?……

梯丽:为了找你,我走遍了整个伦敦……

卡伐罗和梯丽坐在桌边,彼此呆呆地望着。卡伐罗把一只手放到梯丽的手上。

卡伐罗:你还是这样,梯丽!

梯丽:你这么认为吗?

卡伐罗:只是更加成年了一点,再没有别的变化。

梯丽:我不愿意变老。

卡伐罗:哼……谁愿意?

梯丽:但是你的出走使我老了许多……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擦干眼泪。

卡伐罗握着她的手。

卡伐罗:哎,梯丽,我这样做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一切都是往好里变的。

梯丽:也许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有一种东西完结了。永远地完结了。

卡伐罗:任何东西都不会完结的……只有变化。

梯丽:我至今还是爱你!

卡伐罗:当然,你爱我……你将永远爱我!

梯丽:卡伐罗……回来吧!

卡伐罗否定地摇着头。

梯丽:你应当回来!

卡伐罗:我不能。我应当往前走去。这才是进步嘛!

梯丽:那你让我同你走在一起。只要能使你幸福,我做什么都愿意!

卡伐罗:正因为这我才痛苦。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百感交集的卡伐罗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擤鼻子。

梯丽:波斯坦特先生想筹办一场晚会演出,专为庆贺你的归来。

卡伐罗:我不需要他的慈悲。

梯丽:这不是慈悲。他说这是戏剧史上的一件大事!

卡伐罗:我不相信什么大事……但是如果有机会给他们看看我这个人还没有完蛋,我倒是愿意的。

梯丽脸上透出高兴的表情。卡伐罗揩眼泪。

梯丽:那当然啦!

卡伐罗: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些新鲜玩艺儿。我为自己跟我的一个伙伴预备了一个新的滑稽节目。类似音乐讽刺剧的东西。

梯丽:这太妙了!

卡伐罗:戏里头讲的是一个老练的钢琴家……我演一个拉小提琴的。

梯丽:妙极了!

卡伐罗:这当真是……当真是一出很能逗人笑的好戏。

帝国大剧院的海报:“今晚特为卡伐罗举行隆重的纪念演出”。

海报上斜贴了一张纸条:“票已售完”。

几个人在戏院门口谈话。

欢乐的舞剧音乐。

波斯坦特的办公室里。波斯坦特戴着大礼帽坐在桌旁翻阅几张名单。

敲门声。

波斯坦特:请进……

梯丽进来。

波斯坦特:啊,梯丽萨!我的亲爱的,请坐。

梯丽走到桌边,面对着波斯坦特坐下。

窗外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广告:“帝国大剧院,今晚梯丽萨登台”。

波斯坦特:您的样子很疲倦。

梯丽:我对雇来给卡伐罗捧场的人们做了交代。我留给他们一张条子,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地方该笑。

波斯坦特:莫非他的玩艺儿真那么糟吗?

梯丽:(思索)这件事总叫我担心。今天晚上的戏如果失败了,准会要他的命。我敢肯定。

波斯坦特:噢,不至于坍台吧。观众是宽宏大量的……

梯丽:(惊慌不安地)但是他一直在说,他要的不是宽宏大量。今天他要的是真正的成功。

波斯坦特:(婉转地)他还在抱着些什么希望呢?您也是知道的……今天这种场合只能搞一次呀。

梯丽:(恐惧地)不要对他这样说吧。

波斯坦特:(起立)我的亲爱的,您告诉我,您……还打算嫁给他吗?

梯丽:(真挚地)只要能使他幸福,做什么我都愿意。

梯丽坐在桌旁。波斯坦特面对她站着。

波斯坦特:他是个幸运儿。真是个幸运儿!

梯丽望着他微笑。

演员化装间。卡伐罗对着镜子化装。他的配角坐在他后面,也在化装。

华尔滋节奏的音乐隐约地传来。

配角:哪会想到能落到这种地步;在主角化装向里连帮手都没有一个。唉,反正只有一场戏,凑合过去算了……

卡伐罗微笑,他正在描眉毛。

敲门声。

佛莱德:(画外音)我是佛莱德,舞台监督。

卡伐罗:请进来,佛莱德。

佛莱德开门进来。音乐声转强。

佛莱德:吓,又完全跟当年一样啦。又在这个化装间里看到您……

卡伐罗笑了笑。配角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卡伐罗:您要告诉我什么?

佛莱德:(画外音)我们为您保留了十分钟的时间。这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因为除了您的节目之外,还有二十几项其他节目呢。

卡伐罗:(继续化装)哼……

佛莱德;当您掉进大鼓的时候,我就叫他们闭幕。

卡伐罗:不,不……当我躺在鼓里被抬走的时候才闭幕。

佛莱德:好吧。谢谢。

卡伐罗:谢谢您。

听到关门声,音乐又转弱。

配角:如果再有人进来说“又跟当年一样啦”的话,我就要跳窗户了!第一个是看门的,后来是工友,现在又来了个舞台监督!

配角把一副很神气的假胡子装到脸上,向卡伐罗转过身去。卡伐罗继续化装,脸上带着笑容。

敲门声。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音乐声又转强。

波斯坦特:是我,波斯坦特。(挥动着节目单,向坐在镜子前的卡伐罗走来)嗯……又完全跟当年一样啦!又在这儿看到您,这活像一幅战争图画!

卡伐罗:哼……是的……

配角:(丧气地)我到下面去看看节目。

卡伐罗:好。

波斯坦特:真的,跟当年一模一样……

听到关门声。音乐声又转弱。

波斯坦特:……不过当年您喝醉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

卡伐罗:我觉得,我喝了酒往往更可笑一些。

波斯坦特:可能是。但是当时您这样做无异于实行慢性自杀。

卡伐罗:您难道不晓得一句常说的话:“一切为了笑声”吗?卖座怎么样?

波斯坦特:挤得满满的了。整个欧洲的要人都在场。国王、皇后、内侍……

卡伐罗:纳维尔也来了吗?

波斯坦特;是的,他是特意赶来的!您瞧瞧这节目单,阵容多么强!(靠近一些,站到卡伐罗的背后,对着化装镜顾盼自己的面影。卡伐罗看节目单)全体名角都参加了今晚的会演!

卡伐罗:我同这么多“名角”打擂台,怕不容易!

波斯坦特:(更靠近卡伐罗一些)噢,您别怕。今天在您面前,他们会显得像一群玩票的外行一样!

卡伐罗:我们都是玩票的!要想有什么更大的造就,人生还嫌太短促了。

波斯坦特:哼……(尴尬地离开卡伐罗,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说〕一个老玩票的预祝另一位……成功!

卡伐罗:谢谢,波斯坦特先生。

波斯坦特开门出去。

这时音乐声转强。

卡伐罗继续化装。

卡伐罗化完了装,对着镜子“比量”着各种脸相;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另一面镜子,从它后面取出一只瓶子。他倒了一些威士忌在玻璃杯里,贪婪地喝下去。

敲门声。

卡伐罗:请进……

已经化好装的梯丽走进来,随手关上门。她微笑着。

华尔滋节奏的音乐隐隐地响着。

梯丽走到卡伐罗身边,他让她看自己的扮相,双手拍拍胸脯。

卡伐罗:喂……你觉得我怎么样?

梯丽:(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满可笑的……

卡伐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走向衣架去取大礼帽和皮鞭)担心我的健康。可是我这一口是应该喝的……(回转来,对着镣子坐下。梯丽走到他身边)我刚才感觉到,好像在我的胃里有一团微弱的火,一会儿燃烧,一会儿熄灭,这不是一个吉祥的预兆……而今天我却一定要成功。

梯丽:这样做值得吗?

卡伐罗:(戴上大礼帽)成功对于我倒并不太要紧,但是我不希望遭受一次新的失败。

梯丽:那有什么呢,不管怎么样,一座乡下的小房子总归是属于咱们的。

卡伐罗:我的房子在这里。

梯丽:我以为你对于剧场已经感到厌恶了。

卡伐罗:(在脸上扑粉)这是真的。鲜血的样子也使我感到厌恶,但是它却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敲门声)请进!

门打开,工友把头伸进来。音声转强。

工友:卡伐罗先生,该您上场了!……祝您成功,卡伐罗先生!大家全等着您哪!

卡伐罗:(微笑)嗯……谢谢。(门关上,音乐转弱)我觉得这有点不大对劲。大家都对我这么客气,因而使我感到自己分外地孤单。

梯丽骤然把双手搭到卡伐罗的肩膀上。

梯丽:卡伐罗!……

卡伐罗:连你也迫使我感到自己孤单。

梯丽: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卡伐罗:我不知道。哎呀,我当真的不知道。

他站起来,手里拿着鞭子,同梯丽一道向房门走去。梯丽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衬衣。

梯丽:这是你下一个节目穿的。

音乐停止。

卡伐罗:噢,不,不,不,……我不知道还穿它不穿。

梯丽:嘿,那还用说。

卡伐罗打开门。

传来观众的掌声。

梯丽手里拿着衬衣先走出去,卡伐罗随后,他顺手关上房门。

舞台上。从前幕外面传来剧场里特有的嘈杂声和乐队调音声。

后台,舞台技工领班指挥着顶上的工人。

技工领班:快点,快点!把那边的灯关掉!

卡伐罗回头望望走在他后面的梯丽。

梯丽:衬衣准备好了。

漫不经心地在后台走动的技工领班在梯丽和卡伐罗之间穿过,把他们两人叉开了一下。

技工领班:对不起。(走开)

梯丽:(握着微笑着的卡伐罗的手)希望你成功,亲爱的!

一个工人匆匆地在梯丽和卡伐罗之间穿过,又把他们叉开。梯丽重新握住卡伐罗的手。

卡伐罗:你不留下来看我一眼吗?

梯丽:我不能。可是你记住,我爱你。

卡伐罗:(不太信任地,但是深深感动地微笑)这是真的吗?……

梯丽:永远地!全心全意地。

梯丽和卡伐罗互相凝视着,握手。舞台监督出现。

佛莱德:卡伐罗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梯丽:祝你成功,亲爱的!(飞快地跑开)

传来观众的掌声(画外音)。

卡伐罗戴上手套,向佛莱德做了一个手势。

卡伐罗:开始吧!

摇铃。

卡伐罗啪地响了一声皮鞭,走向前台。

喇叭声。

卡伐罗走到舞台中央,开始唱“驯蚤者之歌”。

我是马戏演员,

专把野兽训练。

我训练的野兽多无数,

卿子、老虎、大野猪。

池座中华贵的观众们欢笑。

舞台上,卡伐罗做出用两根手指捏住一只“跳蚤”的模样。

卡伐罗:这不是菲丽丝!……

观众笑。

波斯坦特也在观众中间,他笑出了眼泪,用手帕揩眼睛。

卡伐罗的节目接近收场。他东张西望,令人捧腹地装出慌张狼狈的样子。

观众笑。

卡伐罗:菲丽丝到哪儿去了!

他走向自己的小桌,往小盒里瞧。

卡伐罗:菲丽丝!

观众大笑(画外音)。

卡伐罗:她在这儿!……

他朝后台走去,做出些怪模怪样,好像走在半路又被跳蚤咬了一口一样。掌声笑声连成一片(画外音)。

最高一层楼座上的观众欢笑鼓掌。

池座观众笑着拍手;另一些观众起立鼓掌。

波斯坦特在观众中间,他同时又在笑又在哭,用手帕擦着眼泪。

卡伐罗重新出场,脱帽鞠躬,向观众致谢。

观众席中一片掌声、喝彩声、大笑声(画外音)。

梯丽穿着舞裙,走过化装间门外的走廊,打幵通向前台的门。她在听。

暴风雨般的掌声(画外音)。

台上。卡伐罗谢过了幕,做出被跳蚤咬了一口的样子,朝后台跑去。

观众席中一片喝彩声、掌声(画外音)。

走廊里。梯丽站在通往前台的门口,倾听着掌声。然后她掩上门,欢天喜地地跑回自己的化装间。

掌声(画外音)转弱。

梯丽走进自己的化装间,关上门。她在屋子里打着旋转,走到化装台旁边,对镜坐下。她笑,又高兴得哭。

梯丽同时又哭又笑;泪水合着黛墨在面颊上涔涔而下。

剧场舞台面。衬景上画着海洋,卡伐罗一身流浪汉打扮,在这个背景前出现。他走到舞台中央。乐队开始演奏。

卡伐罗在舞台上打着旋转,手里不住地挥着一根文明棍。后来,他好像猛吃了一惊,连忙东张西望。

观众大笑鼓掌(画外音)。

卡伐罗面对着台下的乐队指挥站定,开口唱道:

今生的形骸寂灭,

却有元气永存。

我将在这凡尘世界,

重获新的肉身……

人死何足畏惧?

自有轮迥的安排。

化做精灵离去,

换一个形体归来……

卡伐罗接着唱下去,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台上移动。

我可不乐意变酸枣,

两头尖又小,

我倒情愿变跳蚤。

我也不愿意变鲜花,

专让人家掐。

你们说,等我断了气,

变什么最愜意?……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不如变条沙丁鱼,

回到茫茫的大海,

生活多愜意!

碧波中,乐无分,

每日天明,

把鱼子撒在水底

不怕风急,

不怕浪大,

追赶鲸鱼,

咬它的尾巴……

啊,变一条沙丁鱼,

……生活多么愜意!

最高一层楼座上观众欢笑。

卡伐罗:(画外音)……生活多愜意!

观众热烈鼓掌。

卡伐罗唱完了歌,开始合着音乐的拍子手舞足蹈;最后他翻了一个筋斗,跑回后台。

后台。卡伐罗向舞台监督走来,舞台监督生气地指着表。

佛莱德:(大叫)您拖长了三分钟!

卡伐罗:不能怪我。这是观众。

观众在笑,掌声如雷(画外音)。

佛莱德:您去谢一次幕就算完事吧!

卡伐罗:可是我还有一个节目呢。

佛莱德:够了,够了。收场吧!

卡伐罗走向前台。

观众席一片喧哗声、掌声。

卡伐罗出台,谢幕。然后他回头望着后台,摊开手臂。

观众鼓掌、呼喊(画外音)。

音乐指挥也在鼓掌。

后台。舞台监督急得发狂。

观众继续固执地鼓掌(画外音)。

卡伐罗做出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回到后台。

掌声继续着。

卡伐罗走向暴跳如雷的舞台监督,卡伐罗的配角站在舞台监督背后等待着结果。

卡伐罗:我怎么办呢?

佛莱德:您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下面还有二十个节目哪!

波斯坦特离开观众席。

他走向电话,拿起听筒。

观众鼓掌、喊叫(画外音)。

后台。佛莱德和卡伐罗的配角对嚷着。

配角:我们的节目是合演的!

佛莱德:我说过,够了!

佛莱德气急败坏地走开。他走到电话机旁边。

这时候有些人围住他,向他表示抗议;其中有几个人穿着戏装。

佛莱德:劳驾,劳驾!让我接电话!哈罗!

波斯坦特:(打电话)怎么回事?为什么卡伐罗不演下去了?

观众大喊大叫(画外音),愈来愈响。

佛莱德:(被一群演员包围在中间,他朝电话里说)我不能叫别人等啊!他们已经提出抗议了!

波斯坦特:(打电话)您想法应付应付。让卡伐罗演下去!

气愤的波斯坦特不等回答,便放下听筒走开了。

佛莱德在电话机旁边,被演员们围困在当中。

佛莱德:哈罗!哈罗!(放下听筒,从把他团团围住的演员群中挤出来)劳驾!……劳驾!

佛莱德走到卡伐罗和他的配角面前。

佛莱德:好吧。开幕!来你们的节目吧!

卡伐罗同他的配角走出通向前台的正门。

观众继续高声喊叫(画外音)。

卡伐罗走入屏风背后,做好上场前的准备。舞台上空了一会儿。很快地他同他的配角从屏风背后走了出来。卡伐罗脖子上套着一条宽大无比的硬领,并且把肚子垫肥了。他从桌上拿起提琴,同他的配角一同向前台走去。

掌声(画外音)平息了下来。

卡伐罗和他的配角出场。

掌声。

卡伐罗和他的配角走到脚灯跟前去向观众致谢,然后互相鞠躬致意。

掌声(画外音)停止。

卡伐罗的配角走到钢琴边坐下。

卡伐罗站在脚灯跟前定小提琴的弦。他向配角扭过身去。

配角等着开始的信号。卡伐罗做了一个暗号,他马上抬起手,用力在键盘上敲了一记,震得一叠乐谱从谱架滑落到键盘上。

高至眼际的宽大无比的硬领憋得卡伐罗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拉小提琴,但是弄来弄去怎么也拉不成。

乐队开始演奏(画外音);音乐声很低。(就是“驯蚤者”节目“表情”部分的伴奏曲)

配角忙了老半天也不能把那一厚叠乐谱放回原处。

卡伐罗终于忍无可忍,猛然一下把脖子上的硬领扯掉,摔到一边。

配角仍旧在那里整理散乱的乐谱。

卡伐罗竭力按捺下自己的怒气,走到钢琴边,用提琴弓在钢琴盖上乱打了一阵,叫他的配角赶快把乐谱归置妥当。

他的配角仍在继续“讨伐”那些死不愿意老老实实地站在谱架上的桀骜不驯的乐谱。

卡伐罗故意做出很随便的样子向脚灯边走来。一个不小心,把右脚蹩了,这条腿顿时短了起来;他懊丧地把它搬正、拉长,然后他又向配角转过身去。

他的配角到现在还没有能使乐谱“服贴”,他伸起一很指头,似乎是求卡伐罗再忍耐一分钟。

卡伐罗恼火了,他又朝钢琴边走去,但是走在路上,他的脚又蹩了,这条腿马上又显得短了一截。他把提琴弓和小提琴放到钢琴上,看了看搭拉在裤腿外边的、像根木棍似的摇晃着的脚,不知所措地张望着左右。

他的配角继续耐心地整理着谱架上的乐谱。

卡伐罗拖着短了一截的腿,一拐一瘸地走到脚灯跟前。最后,他把左脚放到右脚上面,终于再一次地搬正了它。他十分满意,揩揩手,又向钢琴边走去。但是右脚又蹩了,又短了。他扶着钢琴,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配角仍旧在和乐谱纠缠不清。

卡伐罗企图把右腿拉长,但总不能奏效。不料连左腿竟也在往短里缩了。卡伐罗拿起弓和琴,把弓夹在两条“脱了臼”的腿中间,狼狈地满台乱窜。最后,他把身子一挺,这样一来他的两条腿竟自动地延长了。现在似乎已经万事大吉。可是冷不防右腿又开始缩短。

配角总算把乐谱放到原来的地方。

卡伐罗重新把左脚放到右脚上,拼命使它恢复常态,这时候他望着他的配角。

配角撑好了谱架,摆好了乐谱。他朝卡伐罗微微地点一点头,表示一切就绪,可以开始了。

卡伐罗把提琴搭到肩膀上,也点一点头,表示回答。接着他便开始定弦。

配角板着严肃的面孔,给卡伐罗弹了一个“la”音。接着小提琴发出一种不准确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配角还是那么严肃地试着弹给他一个“si”音。回答的又是一下极不准确的提琴声。

卡伐罗半闭上眼睛,扭紧弦轴,企图把音调定准。

他的配角继续按着琴键。

卡伐罗拼命想“抓牢”需要的音调,可是突然他的弦断了一裉。他皱起眉头,懊丧地望着他的配角。

他的配角板着一副严肃而冷漠的面孔,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继续弹他的“la”音。

卡伐罗向钢琴边走去,一路仍在不停地给小提琴定弦。不料他的另一根弦又断了。他沉不住气了,走到还在那儿不慌不忙地弹“la”音的配角旁边,把小提琴和弓交给他拿着,自己在钢琴前坐下。配角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卡伐罗的神气好像是在说:“这事是这么做的!学着点!”他使劲地敲了一下高音键,然后又在较低的音键上定音。钢琴里传出一种离奇古怪的声音,愈来愈响。卡伐罗和他的配角好奇地往钢琴内部探望,这时候他的配角累得把头用一只手支撑着。卡伐罗摔掉谱架上的乐谱,从裤子后面的衣袋里掏出调音的工具,便又去按键盘。

他的配角站在钢琴近旁,企图在小提琴上定出同样的音调。

卡伐罗继续给钢琴“调音”。他的配角密切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不料钢琴里面突然迸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

卡伐罗吓得蹦了起来。他在配角的协助之下,企图把钢琴盖掀开。钢琴盖正好撞到配角的鼻子上,小提琴应声落地。卡伐罗又热心地去给钢琴调音。

从钢琴里面忽然冒出一阵低沉而纷乱的噪音。听起来好像是琴弦一根一根地在绷断。

吃惊的卡伐罗和他的配角从钢琴旁边跳开。

配角一脚踩到小提琴上,提琴马上变成了一只大皮鞋的样子。

卡伐罗感到莫名其妙地向钢琴内部探望。他费尽了力气,企图把乱糟糟的一团断弦从那里面拖出来。

配角心惊胆战地望着他。

卡伐罗无法把断弦一起从钢琴里拖出来。配角赶紧过去帮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剪刀,动手把枝枝叉叉的琴弦剪掉。

卡伐罗和他的配角站在钢琴旁边。卡伐罗把残余的断弦都拣干净,然后坐到钢琴前面,弹了一段琶音。

两人皆大欢喜,互相交换了满意的眼色。卡伐罗寻找小提琴,问配角见到没有。配角骑在凳子上,脚下还拖拉着那把踩得稀烂的小提琴。这时卡伐罗朝他身上猛踢一脚,把他掀翻到地上,自己却去拾起那把毁坏了的小提琴。

配角挨了一脚之后,待恢复了元气,便又坐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卡伐罗手里拿着那把支离破碎的小提琴,向他做了一个手势,叫他继续弹下去。

配角漠然地望着他。

卡伐罗把踩烂了的小提琴往旁边一丢,从背后的衣袋里另取出一把新的提琴,准备演奏。

一直在为这一场戏伴奏的乐队停止了演奏。

卡伐罗在钢琴伴奏下用小提琴拉起一支惊人的豪放的狂想曲,脸上带着魔鬼般的笑容。

短暂的休止之后,他向舞台深处走去,在那里开始演奏慢板。他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幻。深深感动的卡伐罗突然中断了演奏,情不自禁地赏给小提琴以清脆的一吻。

卡伐罗:亲爱的!

配角照旧漠然地望着他。

感动得流泪的卡伐罗拉着慢板,继续朝舞台深处走去,但是他突然停止了演奏,倚在钢琴上哭起来。

他的配角也深受感动,和他一样,也伏在钢琴上哭起来。

忽然卡伐罗又开始演奏狂想曲,在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魔鬼般的笑容。

配角用钢琴伴奏,拼命追随着愈来愈快的小提琴的节奏。但是猛然一个剧烈的动作使他从转凳上摔了下来。

他两手抓住键盘,仍旧弹奏下去。

卡伐罗拉得更加兴奋,同时做了一个趾尖旋转。

脚灯后面,卡伐罗的小提琴愈拉愈快。接着,又来了一次趾尖旋转,随后就是一个筋斗,这一下他可就跌进了乐池。舞台上只剩下他的配角坐在钢琴前面,那人丝毫没有要停止演奏的表示。

掌声响起(画外音)。

配角仍旧是那样冷冰冰地弹着琴。

依然可以听到小提琴的声音(画外音)。

乐队里。两个音乐师伏下身去抬起一只大鼓,卡伐罗正好跌进了这只鼓里,但是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拉着提琴。他们把大鼓放到舞台上。两个工人跑上前来,把大鼓抬起,搬进后台。卡伐罗坐在大鼓里面继续演奏着。幕落。

掌声(画外音)。

幕后。两个工人把坐在大鼓里面的卡伐罗搬进来,卡伐罗仍在那里拉着小提琴。工人们把大鼓放在几个剧场职员的面前。卡在鼓里的卡伐罗停止了演奏,急促地喘着气。

观众鼓掌、喝彩(画外音)。

卡伐罗吃力地把小提琴递给舞台监督。

卡伐罗:您拿去吧。

佛莱德:怎么回事?

卡伐罗:我有些不好受。胸口和背疼得厉害。

舞台工人:勃莱克医生在看戏。是不是趁他没有走,请他来一趟?

佛莱德:好,马上请他来!

梯丽跑来。

梯丽:出了什么事?

佛莱德:他不好过。

梯丽:您请了医生吗?

佛莱德:请了。

梯丽:请你们把卡伐罗抬到他的化装间去吧。

掌声愈来愈响(画外音)。

佛莱德:观众怎么应付呢?我出去宣布发生了不幸的事如何?

卡伐罗:不,不,不!不要这样做。把我搬上台去!我自己上去说两句……咱们不要把这场戏破坏了……

两个工人动手把卡伐罗坐在其中的那只鼓抬起来。

音乐师们微笑地望着观众。观众鼓掌、喊叫,要卡伐罗出台。

幕布重新升起。卡在鼓里的卡伐罗出场;由两个舞台工人抬着。配角站在近旁。卡伐罗强作笑容,感谢观众。他吃力地说话。

掌声(画外音)平息。

卡伐罗:我代表……我的朋友和我本人……这出戏很妙……我很愿意演下去……可是我给卡住了……

观众大笑,鼓掌(画外音)。

舞台工人把向观众微笑的卡伐罗抬走。配角担心地目送着他下去。

幕落。

后台。梯丽、佛莱德和其余的人等待着卡伐罗下场。工人们把坐在鼓里的卡伐罗放到地上;卡伐罗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医生来了。

观众继续鼓掌(画外音)。

医生:请你们替他把装下了。他的化装间里有沙发吗?

佛莱德:没有,道具间里有沙发。

医生:把他抬到那儿去。不要让旁人进来。

池座。观众继续疯狂地鼓掌。

掌声渐渐平息。

舞台监督在后台和演员们说话。

波斯坦特从群聚在后台的演员和舞台职工中间穿过。

他笑着,脸上显出一副满意的神气。纳维尔跟在他后面。

波斯坦特:卡伐罗在哪儿?这个老家伙在哪儿?

波斯坦特四面张望着,继续往前走去。纳维尔随在他后面。梯丽迎面走过来。

波斯坦特:我要庆贺庆贺卡伐罗!他在哪儿?

梯丽:他在道具间,医生在那里。他出了事。

波斯坦特:什么?

梯丽:医生过来了。

医生:波斯坦特先生,必须马上叫急救车。

梯丽:严重吗,医生?

医生:很严重。我给他吃了镇静剂。恐怕他……

梯丽跑开。

医生:(画外音)……拖不过这一夜。

梯丽走进道具间。

通过敞开的房门传来最后的掌声,很快地掌声沉寂了下去。

梯丽走到沙发旁边,挨着躺在沙发上的卡伐罗坐下。

卡伐罗面部已经下了装,眼睛睁着。

坐在卡伐罗身边的梯丽,含着泪,竭力想做出一点笑容。

卡伐罗: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梯丽:你觉得好些了吗?

卡伐罗:当然……我好比一棵速生草,愈拔得勤,愈长得快……我正在长呢……你听到他们的笑声了吗?

梯丽肯定地点点头。

卡伐罗:我说的不是那些雇来捧场的人。

梯丽:成功极了!

卡伐罗:你看,我从前就是这样的……并且今后我永远会这样。

医生走到沙发旁边,纳维尔也跟着他走过来。

卡伐罗凝视着远方,他的眼睛下面还残留着化装的痕迹。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卡伐罗:咱们要去周游全世界。我现在有一肚子的好主意……你带上你的舞剧,我带上我的节目……(目光转到纳维尔身上。现出微笑)于是在一个美妙的……忧郁的黄昏……他将对你说,他爱你……

梯丽哽咽着,握住卡伐罗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面颊上。

梯丽:这与我毫不相干。你知道,我所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卡伐罗:(望着远方)心和灵!多么伟大的谜!

卡伐罗和梯丽。纳维尔、医生和波斯坦特围在他俩身边。工友上,他悄声对梯丽说。

工友:梯丽萨小姐,该您上场了。

卡伐罗的目光仍旧瞻望着远方;他的面部微微地痉挛着。梯丽还滞留在他身边。

梯丽:我很快就回来,亲爱的。(吻他,走出)

卡伐罗濒危。歇息了一会儿,他又说起话来。

卡伐罗:我快了吗,大夫?……不过的确也很难说;我死的回数太多了……

医生:您很痛苦吗?

卡伐罗:已经不了……(画外响起舞剧的前奏曲。卡伐罗慌乱地往四边张望)她在哪里?我要看她跳舞……

听到低语声和个别含糊不清的字句。

迴响着“阿尔勒根戏”舞剧音乐的主题。

卡伐罗躺着,两眼半闭。

纳维尔和医生站在室内深处。波斯坦特吩咐工人抬起沙发。

波斯坦特:搬他到舞台侧边上去。(走出)

医生:我去问问急救车来了没有。(走出)

工人们把卡伐罗躺着的沙发抬出道具间。迎面走过来的波斯坦特指给他们放沙发的地方。

卡伐罗的配角、波斯坦特、包达林克、纳维尔和一个工人站在卡伐罗后面。大家全都注视着台上。波斯坦特把卡伐罗靠头的沙发垫子摆正,这时他发现卡伐罗已经失去了知觉。纳维尔俯身望了一望卡伐罗,马上跑去找医生。

医生出现。纳维尔随后。医生跪在地下,从医疗袋中取出听诊器,把它放到卡伐罗的胸口上。然后,他站起来,向大家宣布了噩耗。

医生向几个护士做了个手势,那些人用一条被单把卡伐罗盖上。

画外依旧迴响着舞剧音乐。

卡伐罗的头安枕在沙发靠垫上。

梯丽在台上跳舞,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的事。

后台,一群人围绕在蒙着白被单的卡伐罗的遗体四周。

台上。梯丽表演着科洛宾娜的单人舞。

(全剧终)

注释:

注1:就是卓别林青年时代的相片。

注2:利用两个谐音字逗哏,原文为:repeating(再次)和eating(吃)。

注3:原文是登韵“from the stable to the table”。

注4:绕口令:“the bee's behavouring in the beehives is unbelievable。”

注5:利用谐音字逗哏。卡伐罗打了喷嚏之后,梯丽用德文对他说了一句“祝您健康!”(Gesundheit)。卡伐罗不懂,听成了英文的“太瘦!”(goes on tight)使以为她是指衣服太瘦。

注6:伦敦的一座大礼堂。在这儿经常举行音乐会和政治集会。

注7:阿尔勒根、科洛宾娜原来都是意大利民间流行的“假面喜剧”中的传统人物(阿尔勒根在戏里总是经常倒霉的恋人,而科洛宾娜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侍女)。后来凡是有阿尔勒根及意大利“假面喜剧”其他传统人物等脚色的哑剧都叫做“阿尔勒根戏”(harlequinade)。

注8:狄爱娜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月神,狩猎神。

注9:这指的是十九世纪法国戏剧家罗斯丹(Edmond Rostand(1888—1919)的剧本《西哈诺·德·倍日拉》。西哈诺·德·倍日拉是个大鼻子,同时也是个很风趣的人物。

(根据苏联《电影艺术》杂志(1955年第3期)的俄译文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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