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

过去流行一句话，说有的女人“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坐自行车上笑”。这里面除了反应拜金不拜金的问题，更多的是反应了人对自主性的理解。坐在宝马车里哭是因为失去了生活的自主权，虽然通过嫁给富豪的方式，获得了十分向往的优渥生活，但自己已经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于是会哭。

习惯了被他人管制，被他人掌控，被他人操纵的人，他就会过不惯独立自主的生活。甚至觉得不被控制都是一种罪过。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也有这层表达，监狱里年纪最大，负责管理图书室的老布，假释出狱后对外面的世界茫然无措，甚至感到惶惶不安，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外面生活了，外面的世界还没有过去在监狱来的舒坦，自由让他煎熬，他选择了自尽。

《隐入尘烟》表面是在讲底层贫困人口，实际上他是揭示，马老四在短暂的婚姻生活中，获得了自由掌握自己生活的幸福感。在此前，他寄居于三哥家，被无偿支使了大半辈子，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被他三哥一家完全操控，叫他上桌他就上桌，叫他下桌他也得下桌（侄子的婚宴都没通知他），叫他拉家具他就得去拉家具，叫他住土房他就住土房，叫他搬出去他得麻利儿搬出去。他可能从来没想过改变。有人认为也这有些难以理解。其实，只要你见过那种一辈子都在亲戚家开办的厂里打工的人你就能理解了。他们日常工作可能会被要求干的事情更多，积极带头，但到了利益分配的时候，亲戚又会打情感牌，说厂里需要发展，资金要拿出来做什么规划，要你多体谅，要你跟他一条心。即使你看着有人在别的公司，同样的岗位，待遇比你好，你也很难撕开来讲。你如果撕开了，在其他亲戚那里他反而会说，是你好高骛远，不重感情。你抬不起头。

直到三哥终于觉得他是累赘了，累赘的原因或许是怕儿媳妇嫁进来，看见家里有这号人，会生出嫌弃。所以火速给他安排相亲，以“成家立业”要自己好好过日子为理由，把他送走。所以拍结婚照时他不情不愿的样子。结婚后，他也没有太多自主权，因为他住别人的房子，别人叫他走他就得走，住过两处土房都被赶走。推土机推房子，他去赶燕子，也并非完全是出于善良，而是触景生情，他觉得燕子就像他，想要踏踏实实过日子而不得，没招惹谁，但却要被不可知的力量掀了窝。他多么想提醒燕子，搭窝得搭到没人能拆到你的地方去。最后他放走驴子也是一样，他想说，你要自主生活，不要受惯了奴役，体制化了，走不出来，可他没有文化，不会这种表达。他只能骂驴子贱骨头，放你走都不会走。这些才是多数人大呼真实的所在，因为多数人也感受过没有自主空间的工作或生活。

虽然被各种因素不断限制和操控的环境不了摆脱，马老四仍然是人穷却志不穷。他没有摆烂，他懂得考虑，既然领了证就要对人负责，不能祸害别人。很快他决定带着媳妇儿把日子过得像样一点儿。他们自己建房子，自己种地，过上了暂时不受别人操控的生活。三哥给他争取的福利房，除了不能住驴子和养猪养鸡等生活条件上的因素之外，最重要的是，那是另一种被控制，有各种限制，还有各种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也不能。这也是很多农村人不爱住小区的原因。

他宁愿自己种自己爱吃的农作物，和媳妇随便下灌渠洗澡，气温太热还可以睡屋顶，小麦熟了可以在手腕上印朵花。自己的意愿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对许多人来说，这就是幸福，美好是纯粹的，没有附加条件的。就像那些虽然只有自行车，却能笑的很灿烂的人一样，马老四虽然只有驴车，却能在麦堆上做个窝窝让你坐进去，给你安全感和踏实感。这才是感动很多人的真正原因。

有自主性的生活才会让人觉得幸福，而不是有钱，如果有钱，但代价是需要每天做许多不乐意做的事，那你也会觉得很苦很累。所以马云说他后悔创立阿里巴巴，听起来是个笑话，也存在一定的逻辑。

在电影中，马老四他们自主性也不是无边的。他们搭的房子在现实世界就是一座违建。迟早会拆，他们又会被驱赶，被别人纳入操控范围。贵英死了，只不过提前结束了他对这种自主性的体验。有人问，贵英不死他们会不会越来越幸福，大丰收，买大彩电，六畜兴旺，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就像你小时候的梦想是做科学家和太空人一样，最后不得不面临种种阻碍。来自外界对你的掌控和限制太多了，总有一种力量想让你按照他们的意志存在，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是很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