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

观影之初，自觉不必写下此文。
毕竟在我心里，国家宝藏上那篇《如果没有李白》实在难以超越。
然而现下却不得不写了，因为想说的实在太多。
不止李白，不止长安。

若要理清乱麻，追溯这源头活水，我想还是月亮最为妥当。
对，那轮月亮，也是这轮月亮。
千百年来，无数人苦苦寻觅又共同奔赴的——
同一轮月亮。

这流月无声，将来路照亮。
我并不惊奇地在路两旁看到了散落的千年诗行。
毕竟我深知，这并非是我一人的来路。
那月光照的，更是中华的丰采和脊骨。
借这月光，一眼千年，我穿越岁月时间，得以再与他们对望。

真要说有什么是天下谁人不识的，想必月亮当之无愧。
不过也有不好的一点，就是月光所及之处太广，实在不便我寻觅他们的踪迹。
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
比如——找杯中月。

第一杯，汉阳。
李白与高适倾盖如故，互相教授相扑和枪法。而后一路同行，折花驭鸟，在黄鹤楼听江赏月，醉饮高谈，相谈甚欢，前者更是扬言定要写出比崔颢那首《黄鹤楼》更绝妙的诗句。
携《大鹏赋》欲求举荐却被拒之门外哪里算得什么大事，正当年少，自然不信世上有什么门不为其所开。
眼见高适即将西去长安，李白也要东向扬州，二人遂许下一年之约。
脱吾帽，向君笑。
饮君酒，为君吟。

第二杯，广陵。
在长安四处碰壁的高适在岐王宅与小小一只的杜甫和闻名天下的王维相逢，彼时李白早已声名远扬，所作的《采莲曲》更是风靡一时，几乎无人不知。
高适如约而至，却在面对李白“美人一笑千黄金”之论时不置可否。庭下月色如积水空明，李白写诗，裴旻舞剑，吴道子作画，如此绝妙三事汇集于一方小小的庭院，倒也不枉此行。
青春已复过，白日忽相催。
无论如何，二人仍然坚信，
大鹏终有一日能够直击云天。

第三杯，梁园。
与裴十二比试之后，高适回乡沉淀自我。几年迈过，李白来寻。
又一局相扑，你来我往，以虚抵实，各有长进。
二人对饮之间，李白坎坷经历铺遍月光。父亲大病，兄弟相残，穷困潦倒之际他不禁触景生情，写下古今老幼无人不知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而后高适伴李白询问孟浩然关于入赘许家的意见。面对孟襄阳渐行渐远的船只，李白于渔船间穿梭，春袗轻筇行步如飞，举旗问可否。
大鹏也终于如愿，在黄鹤楼写下了千古名篇。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第四杯，塞外。
高适投军，以李白所授的相扑之术赢得一支马军。
然而“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营帐内外觥筹交错，月影随着杯中酒的碰撞碎了满地，高适实在悲兮痛兮。
幸甚，一别数年，与李白机缘巧合之下重逢。
大鹏不为燕雀之居，此时李白早已离开入赘之地安陆。然而因在裁缝店偶然发现安禄山官服，被其随从追捕一路逃命至此。
面对追兵，郭子仪出手相助。
为报救命之恩，同样也不舍这样一位将才就此陨落，高适说服哥舒翰，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郭子仪。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再给自己十年时间吧，且看能否实现抱负身登龙门。

第五杯，长安。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如愿得了终南之径，在玉真公主的举荐下进入翰林院，颇得圣上赏识，捎信邀高适前往长安。
彼时高适虽凭《燕歌行》扬名天下，但权贵喜爱溜须拍马之徒而并不想要这样让他们声名狼藉的文人，对高适避之不及。
郁郁不得志下，他随即赴约欲改换心情。
高达夫在李白住处寻他不得，却巧与杜甫重逢。
少年人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青年人说，
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
随后子美揣度片刻，建议高适同往酒楼寻李白。
高朋满座，一步一景，目不暇接。贺知章醉卧池底，张旭独走高木，崔宗之笑弹琵琶，李邕王昌龄岑参与李白坐席同饮。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催弦拂柱，谈笑春风，君今不醉将安归。
“李白啊，他是天上谪仙。”

第六杯，济南。
高适进退失据，复又回乡。
与此同时，李白遭人忌恨，被玄宗赐金放还。
高适放孤雁南归，允心中留恋迷惘与一腔热血孤勇归去来兮。
李白笑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当真释怀了吗，其实并不见得。
只知，少时共许凌云之志的二人而今已年过半百。
于是，李白先一步做出了选择。
他说，大鹏飞不动了。
也不想飞了。
人间之道，他走不下去了。
人生苦短，他要走出世之道。
在高达夫和杜子美的陪伴下，李太白在济南道坛反绑双手，数日不吃不喝，绕圈而行，诵经祭神。
恍惚间，他看见漫天仙人，情难自抑间高歌吟咏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不论贫穷还是富有，勿管惆怅抑或得意，当此良辰美景，莫使金樽空对月。
毕竟，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酒醒，杯中静影沉璧。
谪仙人与世间人再次相扑，这一回，高适赢了。
我先一步做出选择，那么现下，轮到你了。
“去吧。”
“别过。”
也曾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也曾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第七杯，江夏。
高适身处边关，李白游历山川。
王昌龄崔宗之被流放，李邕七十高龄惨遭杖杀，朝政动乱不安。
李高二人唯一远远见过的那一面，隔着深千尺的桃花潭。
随后，安禄山反。
朝廷无可用之将，哥舒翰至死没有投降，高适拼死逃出生天。
潼关陷落，长安火光一片。
天地无情，哀鸿遍野。
存者且偷生， 死者长已矣。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
半载后，高适升任淮南节度使，却惊闻李白投了永王。
恰如高适所料，永王东巡遭到征剿，李白身陷囹圄。高中丞多方迂回，最终写信请旧识郭子仪为李太白求情。李白免死，流放夜郎。
寒来暑往又一年，李白行至江夏。
再登黄鹤楼，复眺汉阳树。
四十余年如一梦，高歌一曲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日薄西山，黄鹤楼早在战火的摧残下破败不堪，晴川历历和芳草萋萋也已然不见。
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白云悠悠覆在烟波之上，使人哀愁。
高适托人捎来些只言片语，其中最为深刻的一句是——
天下处处都是这样的黄鹤楼。

第八杯，也是《长安三万里》的最后一杯。
这杯酒我不愿限定在某一个特定的地点，我想请华夏儿女共同豪饮这源远流长的江河。
大赦天下，李白乘风破浪，放歌纵酒，呼鸟相随。高适平叛成功，带着行囊和书童悠然行走在大唐的山水间。
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
白帝彩云间，猿声啼不住，
而轻舟已过万重山。
是的，大鹏终又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饮毕八杯，还有第九杯。
写遍神州，还有天上州。
九九归一，这一杯，敬的是与我们相伴一路的月色。
千里共婵娟当然不假，不然我也不会大费周章寻求这杯中月。
但我想，比起地域之广，更配得上“幸甚至哉”这四个字的是——
今月曾经照古人。
且看，
亘古之月依旧，明晃晃，亮汪汪。
我的意思是，
幸甚至哉，贯穿流年，阅尽诗行，我们在赏同一轮月亮。

《如果没有李白》的结尾说道——
“你是谪仙人，你是明月魂。”
我非常认同。
月亮是现实里永恒不变的浪漫。
是足以寄托国人无数情怀的浪漫。
而在诗中千次百次描绘过明月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历尽千帆仍然恣意不羁如同大鹏的酒仙李白，是当之无愧的明月之魂。
所以这篇朗诵稿中说，“中国人的心中有一个李白”，李白也当之无愧。
毕竟，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轮明月。

不过当然，只有魂魄的月亮是不完整的，它需要躯体，需要外壳，需要与现实紧密结合。
怀着这般信念，我再次回首来路。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不过倒拾得了不少诗篇。
于是，我看见“长安市上酒家眠”的豪迈旷达，也看见“长安不见使人愁”的惆怅感伤，看见“长安白日照春空”的委婉讥评，也看见“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月夜秋思。
如果，不局限于李白呢？
你将会看到“长安少年游侠客”的年少轻狂，“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也将得见“长安陌上无穷树”的眷恋不舍，“冲天香阵透长安”的气吞山河。
如果，不局限于唐代呢？
“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的怨愤寂寥，“长安古道马迟迟”的萧索凄苦，以及“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无可奈何，“从今后不见长安望北斗”的飘逸通脱，无一不在你眼中。
再进一步，如果不只局限于长安，
你将看到聊赠枝春，折柳送别；穿林打叶，竹杖芒鞋；花中一流，当做人杰；月涌大江，河流大野；千山万壑，泼墨挥写；银蛇蜡象，红装素雪；风华正茂，少年相携；还有，最重要的是——
中华人文，一捺一撇。

要知道，童话取材于生活，浪漫植根于现实。
月亮搭建起幻想的天梯，但它不仅是真实世界里永恒不变的浪漫，而且更是这浪漫宇宙中历久弥坚的最最真实。
浪漫主义是中华人文的丰采，而现实主义是中华人文的脊骨。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甚至说，这道题目并没有标准答案。
因为，中华民族需要李太白，同样需要高达夫，孟襄阳，王龙标，岑嘉州，亦同样需要少陵野老，郡望昌黎，东坡先生，易安居士。
诗歌，文学，文化，文明，本就都是多元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毕竟如你我所见，中华民族虽历经沧桑，但仍薪火相传，历久弥新。

古人今人若流水，而月光长照。
影片中说——
只要黄鹤楼的诗还在，
黄鹤楼就还在。
只要诗在，书在，长安就在。
我要说的是——
只要诗在，月在，来路就在。

轻舟已过万重山。
鉴往知来，山潮澎湃，前路漫漫。
故人已矣，而文脉千载。
不必局限于入世抑或出世，守住心中的那轮明月即可。
你我生当如此盛世，当做大鹏。

——202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