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苦多

（这不是一个影评，这只是一个观后感）

这片子用来理解香港没有很到位，但是很适用于理解许鞍华这个人。

大概因为生在独特的殖民地香港，这批导演把自己成长的所见所思所想与生命里从不缺失的离别、惆怅都放进了电影，80年代香港新浪潮电影大多着眼于命运齿轮之下彷徨无依的人们，片外的导演之间互相扶持，进而影响两代黄种影人。而电影之外的香港社会，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该说港英政府成立以来的香港人便是没有根基，随波逐流的人，人人都有一本成长史来折射香港的过去与未来，到最后，彷徨依旧。有人做定主意打算离开，有人仍愿相伴到终结的那一天"我想一直到最后，看着它，会发生什么事，付出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本片从同学会的饭桌边、喧嚣的茶餐厅，两个场景入手记述许鞍华年轻时的同学们、她自己（讲国语），以及她母亲，对于香港过去的不清楚梳理，最后也不由自主地个个都要面对这个问题：走还是留？为什么留？

走不需要理由，留却需要费尽口舌。

许鞍华自己在片尾说"到了8九年，每一个人都被巨大的惶恐笼罩，每个人都想离开香港，但我好奇，我很想知道香港会发生什么事，想一直到最后，看着它，付出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我却想起，多年前她从澳门坐船来香港，读书，生活，这一段成长经历在《客途秋恨》里几乎被无改动地复原，也同样是这部电影，她借晓恩68年还要返回大陆生活的祖父之口说"不要对中国失望"。这是一种多复杂的感情，有多爱，就有多不能说出口的谅解与企盼。

不知为何，她会把《客途秋恨》里这么重要的一个时间点定到1968年，可到了这时还愿意回去的人，是该有多爱啊。67年香港暴&动，那时的许鞍华还是政治冷感的大学女生，她讲到有一日考试到一半，被通知因为有炸弹，要大家都回家去，这才第一次体会到政治于生活的无处不在。从那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于此，这才造就了之后十几年被定义的左派女导演——出道时，《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都被认为是格局极大，充满人性关怀与政治思量的好作品，再到此部纪录片拍摄时剧本尚未定稿的《千言万语》，共同构建了她作为局外的观察者，对当下政治背景导致的民不聊生，以及被随波逐流的命运所主宰的苦命人民的所思所感。67最初就是为了解决劳工问题而开启的一些游行，最后成为一个真正的政治事件。她从中意识到一些古今中外类似事件的共性，继而将其全部倾泻在《千言万语》当中，在自传《许鞍华说许鞍华》里，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中英文交杂，用了好几个段落重复一个意思"故事本身并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想拍这个，只想通过这个故事去表达某种感觉""我并非讲他们的政治生活，而是讲他们的生活，我不会评价那些政治事件，或者评价各党各派"……

这种只想表述，评判的真正权力交给观众的抽身事外，源于她在纪录片里讲到，香港有很多不同党派立场的报纸，大公报偏左，对文革的态度是一场新社会对旧社会的彻底革命，充满着少年的梦幻与激情，也有很多右派的报纸，评论可想而知。对于那一代香港人来讲，同一个事件在同一个市场上会有完全不同的立场，并且没有言论审查，所以与大陆成长的影人与观众不同，他们从小就接触事情就是一个批判与怀疑一切的立场。后来人经常讲随波逐流的港人，除却一直在离开：从英往港、从陆往港、从港往外，更在于从思维到认知都没有固定定式。同样，她十几岁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这件事把她一些非黑即白的是非观念给打碎了，不再有绝对的认同，全面的误解，彻底的否定。

殖民的教化是自上而下的，是自认为优越的民族对被殖民的落后民族的文明侵蚀，由此带来的身份认同问题，进一步加重了港人的飘离情绪。她还讲到，小学和中学，一直在读英文教会学校，课后却最爱读武侠小说。成长的睁眼闭眼都是粤语的吱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却要呆三百天在学校里全天讲英文，和另一个文化世界相勾连。多种立场，是非曲直，十几岁的小孩未必能适应很全。现在我们大陆很爱骂人叫缝合怪，对于当时的港人来讲，自己的成长体系并非不是由片缕缝合而成。而她念书时对武侠小说的态度，则认为那是彻底的虚幻，与彻底的放松。许鞍华三四十岁时，着迷地拍了一部又一部武侠电影，跳进去，恍若就能追忆至青葱岁月，彻底的虚幻与绮梦有时就是唯一能握紧的实际。作为她的非武侠片影迷，我也很爱看她那几部拍得并不好的书剑恩仇录与一些和邵式合作的电影，无非是为了贴近一些同样的幻梦。

现实生活与文化意识上的分裂，让她萌生了学电影的意识。喧嚷的茶餐厅中她很淡然地讲，因为时代原因，所以用自卑感、补偿心理为前提，去做一些创造。对殖民地文化不想依托却又离不开，不然会跟不上时代。而在这之下的她，对祖国的一些归属感、文化依恋感也很复杂。对殖民地生活有一种不可以说出来的怀念，不是正确的。但是，很遗憾那一直都存在……是但求其次，好多港人，包括许鞍华自己，似乎一生都追求作为异乡异客也想有所处，哪怕亲眼看见大厦将倾，也愿意亲眼看见，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从内心到做事的一种平衡，一种与城市互相妥协互相成全的安宁，与看似从来就未曾属于过他们的归属感，从来都好重要。

写了这么多好像废话的东西，我想说，我还是一直，都好喜欢许鞍华。是对她的审美，她所喜爱的演员，她创作所坚持某种准则，都在我成长的日子里将我塑造成诚实而真挚的人。我后来欣赏的异性，追寻的价值，都多添了许多她的痕迹。距离《去日苦多》被拍出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不知如今的香港是否让她如愿，而我想，大概没有，但这也是一座努力了的城市，如果还有多的那一份转机，我想直到最后，他们都应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