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情人

詹姆斯·格雷的《两个情人》。其实叫“两个情人”不太合适，准确一点，应该叫“一个男人”。

格雷是受新好莱坞风格影响很大的导演，如《现代启示录》、《出租车司机》都是很疏离的“漫游式”电影，严重受到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尤其是后者，在纽约夜晚的海洋中，几乎将超现实与现实融为一体，影片中发生的事件看似都有表面的现实主义，其实其精神内核指向的往往是主角的精神世界，至于事件是否真实、合乎逻辑，我的观点是：不重要， who cares?

格温妮斯·帕特洛在电影中饰演的米歇尔是一个负面女性形象的典型，她傍大款做第三者、滥用药物、明明喜欢蹦迪却说自己很爱听歌剧、最后还甩了男主角。一部分给本片打低分的人，很容易就将格雷就此划入“作恶”导演的范畴，他们觉得，影片讲了这么多，米歇尔是绿茶，雷纳德是渣男，只有珊德拉是可怜的受害者，被“背叛”还蒙在鼓里。其实我觉得恰恰不是这样的，正像我刚才提到的超现实与现实，我认为米歇尔其人是否“存在”其实并不重要，雷纳德是否脚踏两只船也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雷纳德在这段双重感情中内心的境遇。

珊德拉之父与雷纳德的谈话

米歇尔第一次出现

珊德拉是雷纳德父亲的合作伙伴的女儿，通过两位父亲的合作关系认识，虽然珊德拉本人说她是自己想来见他，不过两人的情况多多少少有点“政治联姻”的意味，而且通过影片后面的部分我们可以得知，两位父亲都是抱有这种初衷的，尤其是珊德拉的父亲，在谈话中直接明确自己的出发点是通过婚姻来经营家族生意。于是在珊德拉与雷纳德相识之后，米歇尔这个角色便出现了，她第一次出现就在跟她的父亲吵架，不过自始至终，这个“父亲”的形象也没有出现，只是一个很暴戾、粗俗的嗓音，在两人相识后也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这个“声音”有一定的投射作用，虽然家人都对雷纳德关怀入微，但是雷纳德心中向往的却并不是被父母呵护的生活，所以米歇尔的作用也就很明显了，她是以一种被欺负、需要别人保护的姿态出现的。

其实珊德拉挺符合我的审美的

珊德拉则是完全的相反，她是直接从雷纳德的历史中走出来的人物，了解雷纳德精神问题的背景，始终是以一名体贴入微的女孩的形象出现，在两人的所有谈话中，涉及到精神层面的内容很少，除了在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谈到了雷纳德的摄影爱好，基本内容就是双方的亲戚之类的。

当然，米歇尔的登场也充满了幻想的属性，首先她拥有一个和珊德拉完全不同的外貌，珊德拉是黑发矮个，米歇尔是金发高个，其次她的性格也与珊德拉大相径庭，珊德拉温柔、明智、专一，米歇尔脆弱、犹豫、混乱。影片在刚开始设置两人相遇时，并没有刻意去强调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虽然这的确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她为了“躲避父亲的责骂”就出现在了雷纳德的家中，但是随后米歇尔提到她从窗户里看到过雷纳德，具有相当强的潜意识色彩：一个男人，在楼道碰到梦中情人需要帮助，于是邀请其到他们家暂坐。而且“窗口”这一媒介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精神分析属性：在对街，可以看到，却不能达到，暗示了这一次打破梦境壁垒的是“人鬼相会”。

如果影片此时的走向是雷纳德走上了脚踏两只船的不归路，那就太愚蠢了，格雷的高明之处在此展现，即是米歇尔的态度。米歇尔的态度完全和雷纳德的主观意识相背离：在车站时，他没敢主动向米歇尔打招呼，她却看到了他；在夜店，两人跳舞正酣，本来准备顺势而下，米歇尔却心不在焉；雷纳德陪两人去吃饭，本来以为他和米歇尔已经注定无缘，于是说出他其实已经有女朋友了，米歇尔却大为惊讶，还向他暗送秋波。说是对雷纳德的折磨，也无可厚非。因为两人的情愫本身就像是睡醒了之后回忆梦中的爱人，如此真实，却触不可及。

看似近在咫尺，实际远在千里

随着情感进程的推移，雷纳德迅速来到了热恋期，他从态度暧昧的米歇尔处归来，潜意识终于变得薄弱。他在住处遇到了珊德拉，两个人第一次做爱，陷入热恋，他也终于不再否定自我，在天台与米歇尔“作别”。这一段格雷用黑白相片叙事，非常非常地迷人，热恋期的短暂、潮涌、美好都不言而喻，而黑白的底色，则是对这段易逝情感的缅怀。

于是“米歇尔”又幽灵般地出现了，虽然上次天台作别时，雷纳德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但是为何两人再次相见也似乎彼此毫不抗拒呢？要知道，此时雷纳德已经是珊德拉的男朋友了，为什么不向珊德拉说一声、解释一下他和米歇尔的关系呢？注意，自始至终珊德拉都对米歇尔这个人一无所知，除了雷纳德和米歇尔，只有雷纳德的母亲知道雷纳德同时与两人进行恋爱。雷纳德的母亲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倾向于认为她是唯一一名能走进雷纳德内心的人物，所以说只有她才能“看见”米歇尔，只有她真正关心她的儿子的内心是否快乐，不去试图从道德与伦理层面谴责她的儿子。

在当今中国，说出这句话有多难呐。。

所以米歇尔的再次出现，象征着雷纳德与珊德拉的感情陷入了枯涸期，在这部分篇章里，珊德拉的戏份大大减少。米歇尔以卧病在床的形式出现，需要他的关怀。在与珊德拉吃饭之后，雷纳德彻底拥抱了潜意识，他对固定关系、婚姻的恐惧无以复加，达到顶点；还有一点，就是他对作为男人的尊严的需求，也大大增加。于是现实与超现实的壁垒终于在此时被打破了，他与米歇尔在天台相拥而吻，逃离一切的念头也在他脑中滋生。于是他买了机票与钻戒，万事俱备之际却被米歇尔鸽了。

这是必然的，当然，格雷早在前面就给了暗示，米歇尔在天台接吻之后再次出现在了窗口，而雷诺呆在自己痛苦的精神世界里，孤独而悲哀，自始至终只有母亲一人来探望过他。所以，雷纳德的出走，自始至终只有母亲得知。珊德拉问他：“你刚才去哪了？”和问他：“你刚才为什么发了一会呆？”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于是雷纳德来到了曾经差点夺去他生命的大海，他的生死线，捡起了婚戒与手套，选择了珊德拉，走向了“宿命”的终结。

我不敢自诩能够谈论爱情，就我所看的讨论爱情的电影中，对爱情持乐观态度的绝对不少，对婚姻持乐观态度的绝对不多。《新桥恋人》中亚历克斯为了与富家千金谈恋爱不惜毁灭她，让她变瞎；《广岛之恋》中Elle爱上了入侵法国的德军士兵；《魅影缝匠》中阿尔玛为了让控制欲极强的丈夫变得软弱、成为她的宠物，喂他毒蘑菇吃。爱情的确总是在扭曲、极端的条件下才更显出它的价值，那么《两个情人》又带给了我什么呢？当然，在这里，爱情仍然保有其自私、自毁的本质，但是《两个情人》也绝非简单的讨论双重恋爱关系或是恋爱焦虑的片子。它揭示了一种现象：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住在一座漂浮的孤岛上，它们互相碰撞，时而产生感情，但是很少有人真正能走到别人的岛上。爱情混乱、可怖、令人绝望，即使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获得片刻喘息，也无法阻挡你走向现实的结局。雷纳德最终看向观众的那一眼，是他解脱于这个角色本身的释然：我的精神世界被完完本本地剖析、显露，自己去看，我的情况好像“有点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