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心灵

约翰纳什绝对是一个特别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首先他有非凡的智性，少年时即奠定博弈论基石，更于1994年因此获得诺贝尔奖；其次据他所言，他病情的好转主要源于自身的智性和意志与妻子的无私奉献，医学治疗起到的作用倒在其次。在依他的生平改编的电影《美丽心灵》的结尾，影片中的他深情地对着妻子说：“You are the reason I am. You are all my reasons.”这样的故事，尽管有现实的根基，仍然完美得不太真实，近乎童话；然而从这现代的童话里，仍然可以管中窥豹地瞧见精神分裂症给人带来的痛苦。

对于患者而言，精神分裂症具有绝对性、必然性、强迫性；即是说，他只能生生承受世界在自己眼前割裂的痛苦，做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而自我意志却对此近乎无能为力。在《美丽心灵》中，即使天才如纳什，也为幻象蛊惑，不但搁置了心爱的数学研究，投身于子虚乌有的密码破译中，更是险些伤害他的妻儿——这都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可是他几乎对此无能为力：即便是认识到自己的精神问题，同幻象进行激烈的辩驳，也难以摆脱影响。

为何精神分裂如此难以摆脱？它是从何而来？影片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幻象源于内心深处的需求，也源于外部环境。在《美丽心灵》中，纳什的三种幻象，对应了他内心的三种需求：浪子室友查尔斯对应了友谊；肩负国防使命的神秘特工，对应了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自我期许；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则对应了他内心的温暖；而这些正是一个智性绝伦、独孤求败的数学天才所最难以拒绝的、难以摆脱的。

同时，我们可以注意到影片的时代背景：美苏冷战正酣之时。事实上，纳什的幻象之一，正是建立在对核战争的隐忧之上：神秘特工指导他破译苏联密码，以阻止潜在的核战争威胁；“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的呼号一出，自视甚高的他便沦为幻象的仆人。因此，阴云密布的冷战背景，那种隐忧未来的集体氛围，或许也进一步加剧了他内心世界的分裂。

精神分裂症不但对于患者是一种折磨，对于他亲密的人更是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摧残。影片中，纳什的妻子艾丽西亚要承受独自照料孩子与丈夫的重担，更要承受丈夫时不时的“捣乱”：给孩子放水洗澡却不关水龙头，差点让孩子淹死；跑到小屋子里又去鼓捣所谓的“国家机密”；精神失控的丈夫甚至差点伤害她和孩子。同时，她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着的、曾经才华横溢的人，在倒错的痛苦中挣扎，乃至于似乎变得陌生。这一切都足以使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学生在午夜时分对着镜子嚎叫，变得歇斯底里。

然而，人的高贵正是自受难之中显现出来。

影片中的纳什用理性同幻象论辩，用理智来区别虚妄，用非凡的意志力成为自我意志的主人——即便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等若斩掉一个旧我，同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些片段告别。影片中艾丽西亚即使面对已经癫狂的纳什，仍然选择照顾他、不离不弃，选择用爱来治愈纳什的癫狂；现实中，虽然艾丽西亚曾经与纳什离婚，但她始终如一地照顾纳什的生活，将孩子抚养成人；即使和影片中相比，似乎少了一些浪漫色彩，但这份出于责任与悲悯的坚守，仍然称得上伟大。这一切都是一支为人类的赞歌，体现了现实的人类是怎样以理智与情感战胜了虚妄，真实地生活在大地之上。

对人在受难中的高贵这一母题的回应，使得《美丽心灵》有一种古典的美。它仍然在讲述那些已经被讲述了千百遍的故事：人是怎样通过理智与情感，在现实的苦难中过着属于现世的生活；它仍在赞颂那些已经被赞颂了千百遍的东西：理性、毅力、智慧；爱、奉献、牺牲；它仍能像那些曾经千百次打动我们的文艺作品一样，在这个后现代的、割裂的世界里打动我们，让我们看见人类身上的佛性，了见虚妄后的真智慧、真情感。

对于现实中的精神分裂者，企望所有人都同艾丽西亚那样无私奉献是不现实的——以我们的能力而言，这可能对病人对自身都无好处，上策是“敬而远之”。然而，在“远之”的同时，我们不能忘记“敬”；即是说，至少在内心怀有对纳什们的悲悯之情，尊重他们作为人类的受难历程，尊重他们抗争中的美丽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