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女孩

很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叫做《狼族少年》，讲的是寄人篱下的美丽少女顺伊和被当做狼抚养长大的少年之间的爱情故事。狼性未泯，不会说话、写字，也完全不懂人类的感情的半人半兽的“怪物”被少女一家当做孤儿收留，拥有了“秀哲”这个人类名字，后来在纯真少女温柔的驯化下，学会像人一样生活、玩耍，也慢慢对少女产生了情愫。可人兽恋注定是不被允许的，最后，少年的真实身份曝光，少女一家远走他乡。临走前，她给小狼留下了一张写着“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的字条，但这一走就是47年，秀哲一直在原地等待，直到年已花甲的老太太带着孙女回故居卖房，才等到了一次短暂的重逢。第二天清晨，顺伊还是走了，不留任何讯息，秀哲也明白，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大雪中，他在空旷无人的郊外堆着雪人，独自完成之前两个人的约定……

沈思怡总让我想起小狼，她的无助和孤独，对人类情感的陌生，还有近乎是自我牺牲般的忠贞，都和小狼如出一辙，他们都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都被温暖的少女所拯救，都同样等待着被选择。小狼终其一生没能说出一句“我爱你”，唯一一次激烈的情感表达，是森林里的那句“不要走”，尽管对方还是走了；而沈思怡，却把每一句爱和欢喜，都放在半开玩笑的试探中。小狼和顺伊没有过亲吻，没有动情处的牵手，只有一个拥抱；沈思怡与陆可，有无数次的牵手、抚摸、拥抱，在好多夜里四目相对，却无法跨越最后一步，她们止步于刚好能相互凝望的距离。

小狼想要的，仅仅是顺伊的陪伴，是少女抚摸他的头，教他写字、对他微笑、为他弹琴，这是驯化的故事；沈思怡需要的，同样是长长久久的陪伴，是一盏恒久温暖、不会熄灭的灯，是被唠叨、牵挂，是在软弱到快要缩成一团时，从垃圾桶里被捞出来，轻轻缓缓地展开。

顺伊一家搬走后，小狼用很多年学会了识字，才看懂顺伊留下的字条的含义，他还学会了说话，想着在重逢时满足女孩的心愿，给她讲童话故事。凭着那一句”我很快就回来”的单薄承诺，他在漫长的岁月里抵抗着孤独，长久凝望着远处的原野，盼故人归。

与陆可决裂后分开的两年，沈思怡收到了那条对方事先定时发送的生日视频，在感觉自己不断下坠的那个当下，收到的那句“你在我眼里是了不起的女孩”，成为了在后来几年里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力量。从小到大，“被所有人讨厌”的沈思怡，如果不是因为陆可，又怎么会懂得什么叫爱呢？

多年前看《狼族少年》，我为小狼的凄凉等待而感动落泪，为他两次被抛弃而心碎，而如今看来，小狼至少还有一点是幸运的，那就是他并不理解自己的感情。他不曾懂得的，沈思怡在假装不懂。如果爱情的结局注定是悲剧，那么不问缘由的寂寞守望，总是要比近在咫尺却无法表述的心如刀绞，来得轻松一点。

出走与回归

小狼不明白，它对少女产生的情感被人类称之为“爱情”，但也恰恰因为他不是正常人类，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不该存在的，甚至，连当事人都不敢把这份感情拿出来端详，因为女孩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一想到来自社会的非议、亲人的不理解，未来相处中的重重困难，她就无法抑制逃避的念头。

回顾剧情时，我不禁在想，也许是小狼学得太慢了——顺伊教了他很久也还是学不会发音、写字，纯粹的天性更让他无法懂得洞察人类的谎言与圈套——他慢到让顺伊无法想象能和他正常生活的那一天的到来，以致于只能放任自己懦弱。虽然小狼最后费劲地学会了沟通，但这远不足以让顺伊冲破世俗的束缚，时隔47年再次见面，顺伊还是和之前一样，带着不舍含泪而去。

小狼不理解人类的思维模式，亦无法表达情感，只能做感情里被选择的一方，于是静默的守候成了他的宿命，他无法、也不能融入女孩生活的世界，而女孩，也拿不出勇气为他出走。

沈思怡说，她不喜欢等，就喜欢争，她的执著不是在原地等待。她聪明、洞悉世故，深谙社会丛林里的生存之道，懂得用人类而非野兽的方式保护心爱的人。于是她这只小狼，跨越大洋，穿着华美的衣裳，处尽心机地找到一个最接近陆可的位置，守在她身边。

如果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那么沈思怡就一定要站到陆可身边，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然而最悲剧的一点却是，即使距离发生了变化，处境还是一样被动。沈思怡纵然是敢争敢抢，却无意要求陆可为她冲破任何东西。因为预见了陆可的两难，她更不舍将这样的情境抛给对方。沈思怡隐藏好自己的敏感、消极悲观还有不自信，她要努力做一个“正常人”，一个可以留在陆可身边的、可靠的人。

沈思怡做这一切的背后的原因，不是为了站在陆可面前，大声宣告自己已经具备和她在一起或是带她远走的能力了；她想要的，是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因为不合时宜而遭到拒绝，是不要让自己的感情成为对方的包袱。她心里过于沉重的那一切，都要在陆可面前举重若轻。

如果你不能克服一切阻碍拥抱我，那我就要戴上最精美的伪装，站在最接近你的地方，拥抱你。可也就停留在那个拥抱，仅此而已。

当遗憾来到眼前

《狼族少年》里的小狼，代表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青春泛黄的相册里发着光的那部分回忆，曾经让人感到激烈、冲动、奋不顾身，而一旦走过了，回首过往，心头一暖，有些恍惚，然后可能是一声遗憾的叹息。导演是想告诉我们，即使年少的梦想被搁置、尘封了，但它不会消失，如果你有天念起它，回到当初的地方，一定会发现，它一直在等待着被故人重新拾起，历久弥新。

与小狼分别的47年里，顺伊嫁为人妇，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有了孩子、孙子，对于曾经炙热的情感，她从未忘记，却只字不提。

你总会忍不住想起她……如果她还在你的生命里，你们的人生，会不会有些不一样。你甚至无数次地想象她的样子，你们再次见面的场景对白，如果命运，真的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们的故事，你想怎么讲？

这是陆可在《女孩》开场的一段独白，和沈思怡分开的九年，她想了很多，做的却很少。重逢的场景，曾经共同奋斗的画面，在脑海里是那样清晰，似乎再走一步便能抵达。但若不是沈思怡跨越万水千山，它必不会成真。

秀哲是顺伊年少的梦想和冲动，在她的回忆里永不退色。但沈思怡，却偏偏要冲破这层回忆，成为陆可的现实。然而就在她几乎就要逼得陆可直面真心时，却停了下来。陆可的遗憾，已经差不多实现了，而沈思怡的，她选择自我消解……

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小狼不是那么笨拙，如果他能快速地学会沟通，如果他能再多表达一些感情；如果他能理解人类世界的种种规则，学会洞察人性里的贪婪和虚伪，懂得保护自己不受奸人陷害；如果他不仅可以正常地生活，甚至还能过成人类眼里精英的模样；如果在这一切的前提下，他还愿意一直等待，那顺伊会不会接受他呢？

转念一想，如果小狼当真能做到这一切，那他还是他吗？

她们的“自我”

秀哲为了保护顺伊，在夜晚变身成狼人，再次恢复原样后，顺伊对他说：“我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你，但是没关系，都没关系。”顺伊明白，他和小狼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爱他的纯真无暇，可他们终究是要过着不同的生活。

陆可也对沈思怡说过同样的话，“【你是谁】这不重要，是你就好了。”

只是陆可不知道的是，她所看到的沈思怡，从来没有做过一分钟的自己。当小狼决定从寂寥的郊外走入光怪陆离的城市的那一刻，就彻底丢失了自己。沈思怡从始至终，都是把陆可的梦想，视作是自己的梦想，用其支撑着自己的人生。

谈论到面对真实的自己时，陆可引用了一段山本耀司的话：

‘自己‘ 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 ’自己‘。 ... 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 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我相信，陆可在沈思怡身上，很大程度上看到了她想成为的模样，用她对沈思怡的形容可以概括为：“独立、理性、强大”。可那是沈思怡吗？是那个没有安全感、无助、感性、脆弱的沈思怡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陆可与沈思怡碰撞出看到的那个“弹回来”的自己，是经由沈思怡设计过的。她看到沈思怡的时刻，感受到的是一种氛围，梦想照进了现实，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统统都有了实现的可能性，陆可感觉身上暖洋洋的，多出很多勇气，很安心、很坦荡。

陆可还是纠结的，她想要这样，又想要那样——想为别人付出，又想多一点自我；想要全然释放，无奈总是忍让迁就；想要独当一面，又总是犹豫不决；想要安稳的幸福，又憧憬激情的迸发；她无法放弃一直认同的为妻为母的生活，却又放不下她心里想象的，那个尝遍世间酸甜苦辣，“归来仍是少年”的沈思怡。

有人说，陆可总归是要回归家庭的，以后有了孩子，有了更多生活中的琐事，到那时，和沈思怡之前的关系能否维持还未可知。但我更愿意相信，陆可会努力寻求一种平衡，她离不开沈思怡，不仅仅是出于过去二十年的情谊，还是因为，一旦和沈思怡走散了，她内心最不愿意割舍一部分自己也会消失。可她不忍她消失。

秀哲因爱，学会站立行走，穿上人的衣服，由狼的生活方式转变为人的，他喜欢被驯养，习惯了听指令；沈思怡因爱，将破碎的自己，拼凑成陆可心里“了不起的女孩”的模样，因为陆可，她找到了身而为人的另一种活法。

那是谁的审查？

沈思怡善于操控他人的想法，懂得伪装，只是一旦涉及到了感情，她就不知道如何做了，如果不能爱陆可，那她应该去爱谁？所以沈思怡问：“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自己？”陆可没有给她答案，她只能继续揣测。

当我们谈论到《了不起的女孩》里的男女爱情桥段时，总会说那是“过审爱情”。可我们是否想过，不去表达、不选择在一起，才恰恰是更为现实的选择。真实生活中还有很多“沈思怡”，会选择找另一个男孩一起生活，然后傻傻寄托于友情比爱情更长久的愿望。

面对感情时，沈思怡究竟会是什么样，取决于她理解的陆可想要她是什么样。陆可结婚了，她希望沈思怡能从家庭的伤痛中疗愈，希望她去爱，她想看到的，是同样获得幸福的沈思怡，只是对于沈思怡来说，给她幸福的那个人，如果不是陆可，是谁都可以。这也是为什么，她对待男女之情的态度，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在和别人的爱情里假装变得完整、幸福，这是沈思怡为了以一种不打扰陆可的方式留在她身边，所戴上的最后一层伪装。

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这里的爱，是陆可与沈思怡之间的爱，也是同性之间不被允许的爱。收回的手，是沈思怡的手，也是编剧下笔的手，还是在看了剧后感到动摇却不敢承认的那些人的手。所谓的审查，来自外界，亦是来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