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课

前几天，《开学第一课》引来争议：教育部发文要求学校通知让家长和学生，一起观看节目《开学第一课》并写读后感，虽然家长对强制感到不爽，但出于对学校的服从，基本都乖乖执行。然而等看完写观后感的家长和学生们却发现，前十五分钟都是各类教育培训的植入广告，节目中表演的也是外型或私德受争议的明星。被形式主义折磨的家长在社交网站抱怨，央视发文道歉。第一节课变成一场闹剧。

当教育被形式主义所包裹，我们似乎忘记了教育的本质，是如一诺所说的——引导每个学生找到适合的成长方式。学生需要的，到底是怎样的第一课？这让我回想起真正给我上过人生第一课的人。

「这种题都做不对，你们是弱智吗？」

李成辉是个怪人。第一次见他是中学报到。教室里学生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他站在讲台局促不安，年轻、斯文，戴着粗框眼镜，穿双帆布鞋。上课铃响，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李成辉」，就是他的自我介绍。他在台上讲，台下时不时传来我们的哄笑，讲话声音不大，脸有点红。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做班主任。比起其他班主任，李成辉对我们坦诚得近乎残忍。

他教物理，有次考试考光的三原色，我们不少人做错了，点评试卷时他皱着眉头，说：「你们回家把一滴水放在电视机屏幕上，透过水滴能看到的颜色不就是三原色么？这种题都做不对，你们是弱智吗？」 他也会在公布考试成绩后让我们一个一个地站起来大声报成绩，不及格的学生则整节课地罚站。我记忆中的李成辉是一个冷漠的怪人。当我回忆起李成辉时，身旁的刘子璇摇了摇头：「不是的，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刘子璇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你只需要专注学习，其他的事由大人来解决。」

高一入学前，刘子璇的父母离婚了。她的父母批发市场卖海鲜，市井、嗜赌，欠下不少高利贷，被追赶是她生活的日常。每个学期开学，是刘子璇最烦恼的时候。高中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她拿不出交学费的钱。她的母亲有时会跑到学校门口，骂她不争气，顾着读书不给家里挣钱。高一开学不久，刘子璇在学校门口和母亲扭打成一团，李成辉刚好经过。「那时我妈在门口大吵大闹。李老师一下就明白了，他走过去安抚我妈，让她离开。看着我什么话都没问，让我回教室先上课。」

刘子璇记得，整个上午她都惶惶不安，敏感的她早就学会自我保护、隐瞒家庭背景。小学时曾有高利贷到学校骚扰她，老师和同学都对她敬而远之，她不想重蹈覆辙。「下课时李成辉叫我去办公室，我以为他要质问我。结果他什么没说，直接给我500块。对我说，你只需专心学习，其他的事由大人来解决。」那时刘子璇早熟、戒备心强，朋友不多，后来人越来越开朗。我和她关系不错，但对她的家里情况也一概不知。而李成辉也从没将刘子璇的家事对外讲过半句。刘子璇得以平静地完成中学，正是因为李成辉帮她承受着压力。

「做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要学会用原始的方式保护自己。」

听了刘子璇的话，李栩也点头：「李成辉是个好老师。」「你不是被他打过还报警了吗？」我不解。李栩才说起当年我们所不知的另一面。高二时，我们陆续进入叛逆期。偶尔在课堂上，等老师背过身在黑板写字，男生们会对讲台竖中指。年少的报复幼稚、无聊，也仅限于此。我们班的男生瘦弱，被隔壁班的男生霸凌时有发生。有次我们和隔壁班因为争篮球场起了冲突，以我们班男生退让作结。自习课上，李成辉让全班站起来面对后墙罚站。李栩动了一下，李成辉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狠狠地踢一脚。李栩回瞪了一眼，在篮球场上累积的怨气爆发了，发疯似的冲出了教室。

那天李成辉没再出现，一同消失的，还有被踢的李栩。后来我们才知道，李栩报警了。第二天李成辉和李栩都回到学校，李成辉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讲课、解题。报警事件后，我只听说李成辉被记了过，后来的事却不清楚。直到李栩说起在警察局的经历。报警后的李栩害怕又生气，刚走进警局，他就想打退堂鼓。警察把他叫住，让他勇敢一点。李栩怯生生地对警察讲完被老师打的经过，头埋得更低了。警察不屑地笑着，把李成辉叫来，和他聊了一会。警察把他们叫到一起调解。李成辉一语不发，李栩更心虚了。临走时，警察叫住李栩，说：「你是男人，要学会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李栩莫名其妙，离开警察局时，他见到在外面等着的李成辉。他以为李成辉会打他，结果李成辉只叹一口气：「知道为什么要打你们吗？因为你是男子汉，作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样子。社会比你们想得要野蛮，不想被其他班的人欺负就学会用原始的方式保护自己。」

「不合理的制度没必要遵守。」

李栩讲完，我们忍不住笑了。体育科代表陈家然却颔首：「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欣赏他。你们还记得当时高考前的体育课吗？」我们当然记得，高三的毕业体能测试要考5000米，学校规定，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全校的高三学生都要到操场锻炼跑步。「那时我们班跑步的时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作为体育课代表，陈家然印象更深刻。我才想起那时候每天回家总比别人晚，李成辉让我们在其他班级跑完后才锻炼。但每人都想早点跑完回家，反而更专注跑得更好，高三结束时，我们班的体能测试成绩是最好的。

「那时李成辉顶着校长的压力，要求我放学后才把大家带下操场跑步。他对我说，全年级的人一起跑步，挤满了人，偷懒的偷懒，在嬉闹的嬉闹，根本没有效率。还不如快放学的时候再高效地完成跑步练习。」陈家然说。「我那时候害怕年级长责怪，结果李老师根本不在意，他说，不合理的制度没必要遵守。做人要灵活。」在操场上一边陪我们跑圈，一边大声吼「跑快点，坚持住」的李成辉，又浮现在我脑海中。

「人要问心无愧，如果你有很想做的事，并努力付出，就去做。」

「我一直特别感激他。」一直沉默的林楠说话了。林楠是网络编剧，创作过不少热门IP。高三那年，成绩优秀的他选择了艺术类考试，一直是是年级的传说。「那时我考重本没有问题，父母特别反对我艺考。在他们眼里，考一个知名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个听话的女生结婚，才是人生的正确打开方式吧。但我喜欢的却是艺术创作。」林楠说。父母反对，林楠背水一搏，在艺考报名截止前一个月的晚上，找了李成辉。李成辉对林楠喜欢写作有所耳闻。他一言不发地听林楠讲完他的兴趣和艺考打算，沉默许久，让他先回去。林楠当时心里没底，觉得自己找李成辉的做法很傻傻：「这么在意学习成绩的李成辉，怎会同意我艺考？」没想到几天后，母亲叫住了他，让他艺考加油。

「那天晚上，李老师打电话跟我妈聊了很久。他说，我的人生应交由我选择。我有明确的计划，不是一时冲动。我妈看班主任也这么劝，就同意了。」 第二天林楠到办公室找李成辉，向他表达感谢。「你不用感谢我。」李成辉不置可否，「人要问心无愧，既然你有想做的事，并愿意付出，去做就是了。人生有很多不同的路，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找到你有兴趣的，努力去做就好。」后来林楠的艺考很成功，现在他也在编剧领域有不错的成就。他一直感激，那年在人生十字路口，李成辉拉了他一把，没有李成辉，他的人生便少了一个可能性。

李成辉的故事在那晚被重新打开，我们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如今应试教育已成为向上流动的必经之路，形式主义、分数至上凌驾着教育系统，我们都庆幸自己遇到李成辉。毕竟，无论老师、家长还是学生，都不得不向强势又傲慢的教育系统妥协。在朋友圈吐槽《开学第一课》的家长，尽管不爽植入广告，却很少有人敢挑战「强制观看」，告诉孩子这类要求的不合理；当家长嘲笑「明星太娘」，却很少有人对孩子做正确的「性别教育」，告诉孩子们男生也可以画眼线，传递性别角色的多样化。

《开学第一课》的表演和观后感，更是沦为一种形式主义。像安徒生的童话《国王的新衣》，当赤身裸体的国王在台上表演，大人们只敢偷偷质疑不敢当面抗争，这样不坦诚的大人，有什么资格给孩子们上开学第一课？与其用一个形式主义的节目对孩子进行教育，还不如一个坦诚、用心的老师，更能承担教育者角色。（文章图片来源于网络）